牛旦正給騾子刷毛,騾子突然往旁邊一蹴,刷子掉在地上,牛旦給了這畜生一摑子。
鐵梨花心里明白,剛才她說他“悶葫蘆”,刺痛了他。
“我去做飯。你們先去洗洗手,再把蒜給我杵杵……”
“嬸子,我回家吃去……”
“敢!”鐵梨花說:“做了你的飯了!”
第二天一早,鐵梨花雇了輛車,趕著來到離董村十里地的上河鎮(zhèn)。鎮(zhèn)上的店家有不少是陜西人開的,多半賣藥材和干貨。梨花托人打聽到這街上有鋪面房出賃,她找到那個鋪面,一見那寬敞高大的門面就喜歡。租金不便宜,不過值了。她走進店堂,一個三十四五歲的胖子從里間迎出來,肚皮在白衫子下挺得跟口鍋似的。
“您是來賃房?”他被她的模樣震住了。
“從你們門前過,想著不如進來看看?!崩婊ú徽劭此?,眼睛地上看看,墻上看看,邊看邊往里面走?!笆裁磧r?”
“價不是寫在門板上了?”
“那個價錢是笑話。這一帶我花一半錢就能賃來比你大的房?!?/p>
“大姐您打聽過嘛?……”
“這不就是個窩棚嗎?”梨花手怠倦地一劃拉?!扒疤脭[兩張八仙桌就轉不開身了,我還得隔出半間做木工活,連個伙計都不敢雇。這也敢要那么高的租金。”
“那您給個價?!?/p>
“給你殺下去四成,都是客氣的。上河鎮(zhèn)出租鋪面的有好幾家呢,有一家還送我一個月的租金?!?/p>
“您弄錯了吧大姐?這鎮(zhèn)上的鋪面房也就是兩三個房東,我都認識。”
梨花心想,壞了,沒詐著他。
“您這位房東貴姓?”
“姓張?!?/p>
“上河鎮(zhèn)大姓有三個,沒姓張的呀?”
“東家不是本地人。這么著吧,我去跟張老板商量一下,老板人可好了,一再囑咐我,寧可少收租也要把房賃給體面人,大姐一看就有派頭……”
“快去吧,我等你回話?!彼滥腥硕枷胝妓烂驳谋阋?,逢這樣的時候,她跟他們一塊兒占她自己美貌的便宜。
她從墻角拾起一張白紙,仔細一看,是張衣服樣子,前頭租這鋪面的人是個裁縫。兩袋煙的工夫,胖子回來了,告訴梨花房東同意按她的價賃給她。一個回合就把交易做贏了,她有些吃驚。鐵梨花愛占上風,但沒來頭地占了上風,她又多心。
賃下鋪面的第二天,梨花在村里又看見了鳳兒。她被一個女人從屋里推出來,一面指著她罵她“老大的閨女不嫁個漢,各家瞎串游什么?!”
旁邊有人告訴后來趕來看熱鬧的人:鳳兒在村里動員母親們放女孩子們去上學,這女人讓鳳兒給動員火了。
“上學上學,上完學全學成你這樣兒?!老大的歲數(shù)滿處野跑,這么野跑以后還說得上婆家說不上?!……”這女人有名的潑辣,自己男人都敢罵。
許多孩子、女人們從家里跑出來,看著女人又說又比劃。她男人從后面拽她進屋,她嗓子越吊越高:“我閨女上學?你給我抱孩子,洗尿布?你給我拾糞?你給拾我就讓她去!……”
鐵梨花見鳳兒委屈地臉通紅,說話間就會落淚似的。她走上去,扯扯她。
“來,跟嬸子回家坐坐?!?/p>
鳳兒不動,也不說話。
“別往心里去,”梨花說,“我和你一樣,碰見這種人,一句話都回不出!”梨花輕聲勸鳳兒。其實她和這閨女完全不同;她嘴上是不吃虧的,不帶臟字就能把人給罵得噎死。
“我爸讓我動員十家,我這才動員了三家……”
鐵梨花心想,她和她爸是老少一對呆子,一兩天就想改變這里上千年的習慣?她想起了柳天賜的父親,那也是個呆子,覺得這兒人過了上千年的日子不好,想讓他們換個過法。他們不想想,讀了書就能換個過法?
“閨女,你可犯不上生氣,”梨花說?!耙粋€人一個命,他不想改,他就活該受窮?!彼l(fā)現(xiàn)地上有個布書包,滾的都是土,拾起來,拍了拍,替鳳兒挎在肩上。鳳兒轉過臉,重重地看她一眼。梨花知道,她剛才的話多少幫她出了口氣。沒錯,這種人就是活該受窮。
鳳兒說:“我爸說,咱們念書人,也是窮,不過不在窮不窮,在于是不是糊里糊涂地窮。”
鐵梨花左右看這閨女,都挑剔不出什么她不喜歡的地方。她意識到自己這是在用婆婆的眼光看媳婦。
“你看剛才在她家看見沒有,七個人就五個碗,要有那幾文閑錢,他們還不先去買倆碗?能花在閨女的學費上?”梨花還想勸鳳兒。
“閨女們都是免學費的。”
梨花一愣;這對父女呆氣得讓她料所不及,真能趕上曾經的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