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問任何有關巨魷的問題。他們實在沒辦法從驚愕中恢復過來。我竟然會在某一天被歸為和法官同一類的人,這簡直像是一場身份錯亂的大烏龍。
如我所料,我爸爸終究還是注意到我在電視上看起來有多矮了。很不幸的是,從他站的方向看過去,可以看到那天正好是七月一日。他要我脫掉鞋子,站到雜物柜前面去。一如往常,我開始冒汗--大部分小孩一年只會量幾次身高而已,但對我來說,每個月的第一天都是我的量身高日。
我爸爸是個很迷信身高的人。他本身只有一百六十五厘米高,卻希望自己能有一米八二,要是能有一米九三就更好了。他會用身高來評判他人,只要是高個子的人他都很尊敬。仿佛他們的身高是他所欠缺的某種優(yōu)雅教養(yǎng)或謀生技巧。倒不僅僅是因為女人最喜歡高個子男人這種無聊廢話,他只是還堅信如果你個子夠高的話,別人聽你說話時就會比較仔細;高的人可以找到較好、薪水也更高的工作;而且在人群中鶴立雞群的風采就像神一樣。除此之外,個子高的人打籃球還可以扣籃--還有什么比這更厲害的嗎?
關于我,有些事是你必須先了解的:我很喜歡自己的矮個子和沒有變化(我五年級、六年級和七年級的照片看起來幾乎一模一樣)。高個子的小孩一走進來,就會被人期待要發(fā)表演說什么的,而我在光天化日之下也可以隱身起來,所以腦袋離腳近一點還是有好處的。我可以爬樹,可以從矮屋檐上跳下來,而且個子小,出錯的機會也相對小多了。唯一的問題是,當我讀到書上說小孩子的發(fā)育最主要是在睡眠中進行時,難免會因為阻礙了自己的發(fā)育感到有些罪惡。
我揉松頭發(fā),努力挺直身體,感到脊椎一節(jié)節(jié)分離為止。我抬高下巴,偷偷在腳跟下?lián)纹鹨稽c點難以察覺的高度。要是爸爸用鉛筆畫出的線能比上次量的高出個零點五厘米,他的心情就會很好,家里也會隨他的好心情而充滿活力--金槍魚好吃得不得了,媽媽看起來美麗動人,而我則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小孩。不過在這個晚上,在和媽媽爭執(zhí)頂在我頭上的硬殼精裝書放得夠不夠正之后,爸爸只在上個月的鉛筆痕上再加深了一次刻印,然后以深深嘆了一口氣--聞著有金槍魚混上波本酒的怪味--作為收場。在過去的十三個月里,我只長高了零點七厘米。我被困在一百四十二點九厘米里面了。
后來我聽到他們在爭辯,哪邊的家族該為我的腦袋負責,還列舉了一堆聰明的叔叔伯伯、表兄表弟外加祖母的名字。這時爸爸發(fā)表看法:“以他的體型,他算是相當聰明了。”然后媽媽提醒他說,要不是莫名其妙被他套牢的話,她本來準備讀醫(yī)學院的--這話她這星期已經(jīng)說第二次了。我很清楚這個念頭已經(jīng)在她心里根深蒂固,一件又一件令人煩心的事,將她困在這局促的小房子里,將她與一個毫無野心的棒球迷綁在一起。這家伙到現(xiàn)在還跟他的高中密友--號稱三劍客--在酒吧里廝混,在聽奧斯卡獎獲獎感言時還會哭呢(我媽媽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我們的家族照片全部都收在鞋盒里,而自從我七歲后,圣誕老人、復活節(jié)兔子和牙仙子這類東西通通沒再出現(xiàn)過)?;蛟S,我心想,最讓她失望的,是她在州政府人事局的可悲工作吧。
又或許,根本就是我。
爸爸把她越來越常出現(xiàn)的咆哮吼叫,當成卡通片里瘋狂的夸張演出。她偶爾會用一種無聲的譏諷方式來開玩笑,但你可以輕易分辨出她是在說笑還是真的生氣。她要是火大的時候,說話速度就會變快,嘴唇也會變得蒼白。
事實上,我爸爸只看得到他想看的東西,任何能夠解決爭端的方式,他都會接受。我很少聽到他會說出引發(fā)爭端的意見或建議,讓媽媽怒火越燒越旺的往往就是他猶豫的態(tài)度。這時他開始關上聲音看水手隊的球賽轉(zhuǎn)播,免得惹惱媽媽,然后拿著一根鋁棒,站在沙發(fā)后面打量投手。等球由我們二十一寸的電視機熒幕中飛來時,他揮出球棒--其實應該說是在試探揮棒或臨時收棒才對,因為他到最后都還不確定該不該做這件錯事。
潮水又開始一路往后退了,泥沼地又開始傳來臭味,這總是讓我很不安。媽媽很討厭我們的房子:冬天潮濕發(fā)霉,秋天滿地蜘蛛,最糟糕的是夏天,每當因日曬而腐敗的海草散發(fā)出過多的硫化氫時,整個泥沼地就會臭氣沖天。這或許也是為什么,我老是做噩夢夢到海水連著好幾天退潮,泥沼地上的所有生物都被烤熟了,在炎熱的空氣中死亡、散發(fā)出臭氣,搞得媽媽尖叫著說要搬家。
最后,我聽到爸爸又老調(diào)重談提到我在電視上看起來很矮的事?!八€是沒有長高,”他發(fā)牢騷說,“真是丟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