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少年成長(6)

漫漫歸途 作者:(美)約翰·格羅根


 

我的父母對四個孩子的未來懷著許許多多的憧憬,但是沒有比夢想著我們其中一人將來從事神職這件事更迫切的了。如果給他們兩個選擇,一種是我們中的一個將來成為榮獲諾貝爾獎的科學(xué)家,另一種是做一個教區(qū)神父,那他們絕對每次都選后者。爸爸常常告誡我們,神父就是主在地球上的化身。他們被賦予了神圣的道德判斷力,行使著主的職責(zé)。我的母親也堅信這一點,并為自己擁有兩個當(dāng)神父的兄弟而深感自豪。她自己在高中畢業(yè)之后也差點進(jìn)入女修道院修行,后來意識到自己真正的天職是成為一名母親,為家人烘烤出全世界最美味可口的燕麥餅干。

慢慢長大后,哥哥邁克爾多多少少替他們實現(xiàn)了夢想。當(dāng)別的孩子在玩西部牛仔與印第安人的游戲或者宇航員與賽車手的游戲時,邁克爾一個人待在地下室里練習(xí)傳教。媽媽用燈芯絨和綢緞布頭給他做了一件法衣,然后找來舊床單漿洗后縫上邊作為祭壇蓋布。又把她小時候用過的一個舊梳妝臺改裝了一下充當(dāng)祭壇。邁克爾穿上媽媽親手做的法衣和其他教會裝備,看起來的確像那么回事,他自己也表現(xiàn)得按部就班、有條不紊。邁克爾萬分莊嚴(yán)地披上他的祭服,為任何一個在他面前駐足的人祈神賜福。他做彌撒--用拉丁語逐字背誦整段的禱文,滿懷激情地進(jìn)行長長的布道游說。他還用一塊塊的面包和一杯杯葡萄汁獻(xiàn)祭,有的時候也會在分發(fā)假想的圣餐時臨時征召我來充當(dāng)祭童。

邁克爾一邊領(lǐng)玫瑰經(jīng)一邊焚香。他豎起耳朵,仔細(xì)聆聽?wèi)曰?,可是?jù)我所知根本沒人在懺悔。我們有次帶回一對小鸚鵡,鸚鵡先生和鸚鵡小姐,邁克爾還為它們主持了婚禮。畢竟我們大伙都希望它們能結(jié)合。后來有天早晨,鸚鵡先生死在了籠子里,而我們年輕的主婚人則四處奔走相告,為它們舉行了一場長達(dá)兩小時的葬禮彌撒,期間光頌詞就念了四十分鐘。鸚鵡先生是一只很棒的鸚鵡,我們都很喜歡它,但是即便如此我還是驚訝于竟然有人可以用四十分鐘的時間去贊美一只鸚鵡。我把整個葬禮的時間都花在欣賞塞拉霍斯基夫人裸露在無袖背心裙外面的、棕褐色的肩膀上了。對于有些事,一般的父母可能會覺得不能接受,而我的父母卻給予了無盡的支持和慈愛,他們用無比的熱情小心澆灌著哥哥萌發(fā)中的職業(yè)的嫩芽。媽媽提供給他燭臺、贊美詩集、一個十字架和一個用來裝葡萄汁的、舊的白镴酒杯。爸爸則虔誠地將哥哥的傳教演習(xí)攝錄下來,制成八毫米家庭電影。他們年僅十二歲的兒子,已然在向神職之路邁進(jìn)。這正是他們做夢都期望的。

而我又是另外一回事了。邁克爾在地下室唱彌撒曲的時候,我正在做著完全不同的事。我的父親一直以來都是攝影愛好者,還專門訂了《當(dāng)代攝影》。雜志本身其實挺無趣的,尤其是爸爸還把封皮都撕掉了,因為上面一般都是那些撅著嘴擺出撩人姿勢的女模特。但是雜志背面的那些簡短的分類廣告卻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幾乎都是攝影培訓(xùn)班的招生廣告。廣告里面都信誓旦旦地保證,任何人只要上培訓(xùn)班都能像職業(yè)攝影師一樣風(fēng)光無限。為了充分說明這一點,很多廣告都附上了指甲蓋大小的、相當(dāng)惹眼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些袒胸露背的女人。有面向鏡頭微笑的,有搔首弄姿的,還有眼睛不看向鏡頭的;有在海邊嬉戲的,有在公園的長凳上小憩的,還有斜靠在折篷汽車?yán)锏摹K齻冇械拇┲然?,有的穿著快滑到腰際的睡袍,裸露著香肩。我記得有一張照片上的模特穿了一套騎手的裝束:穿著及膝的長靴,騎手短褲,戴著帽子,竟然還拿了一條馬鞭,卻唯獨沒穿上衣和胸罩。想想吧,一個女人在某一天外出時忘了穿那些很重要的衣物,而把自己完美的、光滑的乳房全部大膽地裸露在外,是多么地誘惑人啊。我能躲在爐火旁耗上好幾個小時,捧著這些雜志仔細(xì)研究著各式各樣的乳房。我的天,這可比看希爾斯百貨產(chǎn)品目錄上的內(nèi)衣宣傳頁帶勁多了。比看《國家地理》都有意思。當(dāng)我的哥哥在背誦圣餐禱詞的時候,我卻一頭扎在了一幅幅袒胸露乳的照片里。湯米·卡倫搬到我們社區(qū)之后,也加入了欣賞性感胸部的行列。我們倆非常熱衷于關(guān)注新照片,花了很多慵懶的午后時光討論照片上乳房的大小和形狀。我們?yōu)榈降资秦S滿下垂的乳房好看還是小巧尖挺的乳房好看這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我們倆成了鑒別女性乳房和胸罩的行家。據(jù)我們發(fā)現(xiàn),一般在冷水里洗過澡后,乳房在微光照射下會染上一層彩虹色。我和湯米把觀察乳房當(dāng)成了一項工作。偷看女人胸部如果算是一種罪過的話--我知道肯定算是--可是過程顯然一點都不像是在犯罪。我自然把這件事從我的懺悔列表上剔除出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爸爸收藏的攝影雜志都快被我們翻爛了,還是因為同樣對攝影產(chǎn)生興趣的邁克爾也開始翻看這些雜志,爸爸媽媽有一天把我們倆叫到了廚房。桌上放著幾本《當(dāng)代攝影》,封皮都掉了。

“這本雜志不錯,上面講了一些很有用的攝影知識,”爸爸先開了口,“但是它有的時候會刊登一些我們認(rèn)為不好的照片,照片上都是一些半裸的女士?!蔽业纱笱劬Χ⒅?,極力擺出最無辜的表情,好像從未聽過“半裸女士”這個字眼,而且現(xiàn)在這個詞從他嘴里說出來是多么地齷齪和恐怖?!耙亲屛覀冎滥銈冎杏腥苏诳催@些東西,我們會非常失望。”爸爸接著說道。

“男孩子對異性懷有好奇心是很正常的?!眿寢尣遄煺f,“你們在這方面有什么不懂的嗎?有什么想問我們的嗎?”

我還真有一個迫切的問題。我倒是知道女孩不像男孩一樣有陰莖,但除此之外就一無所知了。在學(xué)校的時候,一個男孩曾經(jīng)不無得意地告訴我,女孩們在那兒長著類似于小型法蘭克福香腸的東西。還有的說她們那兒是個洞。有個男孩自稱看見過他姐姐的隱秘部位并對天發(fā)誓說那兒根本什么都沒有。我都十歲了,在這方面還是不開竅。我想得到一個地道的關(guān)于女性身體部位的解釋,可又不打算向媽媽討教。

“一點疑問都沒有嗎?”媽媽又追問了一遍。邁克爾和我都猛地?fù)u了搖頭。“這些可惡的廣告,”爸爸咒罵著,“他們怎么能這樣就把一本那么好的雜志毀了呢?”

“我和你爸爸并不想讓你們覺得,人類的身體是骯臟的?!眿寢尨驍嗨f,“實際上并不是。人類的身體是很美麗的。它是主的杰作,是美好的化身?!蔽蚁胛耶?dāng)時一定是點頭點得太用勁了,因為媽媽馬上又補(bǔ)上一句:“不過你們倆要跟我保證不看這些不好的照片。”

“我保證?!边~克爾說道。從他的語氣中我聽得出來,這個正在修行的年輕小神父說話算數(shù)。

“我也是?!蔽抑缓酶f道。

而桌子下面,隔著跑鞋,為了表明我言不由衷,我的腳趾頭始終緊緊交叉著。

底特律燃起戰(zhàn)火的那個秋天,我和湯米被雇為祭童。在我們兩家,所有的男孩都必須無條件地為彌撒儀式服務(wù)。一點也不像足球比賽或者空手道比賽一樣可以選擇。姐姐瑪麗喬卻因為女孩不能為彌撒服務(wù)而逃脫了這項職責(zé)。開始的時候我總覺得不公平,不是因為我覺得教會這種剝奪我姐姐和其他女孩沐浴圣澤的資格的行為有悖于男女平等的思想,而是因為她可以逃過這項工作而我卻不能。然而當(dāng)我獲知圣壇工作可以賺取秘密外快之后,我的怒氣馬上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這項額外的報酬就是:可以隨便喝酒。我和湯米早就從幾個信得過的目擊者那兒得知,祭童可以大口大口地偷喝圣禮用剩的圣酒。父母對我和湯米答應(yīng)去當(dāng)祭童很是驚喜,而我們倆也欣喜若狂,因為此后每天早晨就都可以喝到雞尾酒了。

別人說的一點沒錯。在我們服務(wù)的第一場彌撒儀式上,我和湯米同兩個懂規(guī)矩的年長的男孩分在一組。他們帶我們到圣殿外一個房間的衣柜里選制服。祭童的制服由兩部分組成:一件前系扣的長得拖到地上的黑色法衣和一條短的、勉強(qiáng)稱得上教袍的白色亞麻布外衣,叫做祭披。祭披套在法衣外面,這樣祭童們的整體裝束看起來就是經(jīng)典的白加黑了。穿上這身行頭,若不是離近了還能看出法衣和祭披的確長不少的話,我們簡直就是縮小版的神父了。大部分法衣上都布滿了蠟油,而且?guī)缀趺考厦娑贾辽儆幸粋€不是被蠟燭就是被香灰不小心燒的洞。湯米飛快地選定了一件合身的法衣,而這對我來說就困難多了。長度正好的腰那兒都太瘦。好不容易找到一件肥瘦正好的,卻太長了,下擺拖出老遠(yuǎn),還直絆腳,穿上還不光等著摔跤了。最后終于找到了一件勉強(qiáng)可以穿的--腰部還是有點緊,但衣長只比腳多出幾英寸。沒辦法,只能湊合著穿了。

大孩子們帶著我和湯米熟悉日常事務(wù),首先從點圣壇蠟燭開始。然后他們領(lǐng)我們?nèi)タ词テ魇詹厥依锩嫔窀笓Q祭服的小衣帽間。里面的架子上是一排排的玻璃調(diào)味瓶,還有一個水槽和一臺裝滿一壺壺圣酒的冰箱。我們的任務(wù)就是給一個調(diào)味瓶裝滿圣酒,另一個裝滿水--這便是神父用來展示“圣餐變體”奇跡的重要原料。我們負(fù)責(zé)把這兩個調(diào)料瓶都放在圣壇上。時機(jī)一到,神父就示意我們之中的兩個把調(diào)味瓶端到他跟前。他一邊背誦圣餐禱詞,一邊伸手接過酒倒一些在他的圣杯里,然后又接過水按比例加到酒里。這一比例說明了神父對早起后第一件事就是喝杯酒的容許。滴酒不沾的神父會用大部分的水兌上一丁點兒酒,不過大多數(shù)神父會把瓶子里所有的酒都倒上,而僅僅滴上一兩滴水。

正當(dāng)我們在大孩子的指示下往調(diào)味瓶里倒酒和水的時候,我們得到了關(guān)于秘密外快的暗示。“伙計們,今天早晨我們真走運,”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祭童說道,“今天是多諾休神父做彌撒禮?!畠煽诰妥怼亩嘀Z休。他可是滴酒不沾的。”湯米和我面面相覷,努力想搞清楚多諾休神父滴酒不沾究竟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另一個男孩朝我們擠擠眼,說:“神父喝的越少,給咱們剩的越多。”

我第一次給彌撒儀式做祭童還挺順利。大孩子們負(fù)責(zé)重要的任務(wù),而我和湯米努力使自己看起來莊重一些。我跪拜了很多次,咕噥著從不曾熟記的祈禱詞。一旦神父向天舉起圣餅,我就負(fù)責(zé)敲響銅鐘。當(dāng)他舉起盛滿酒的圣杯時,我得再敲一次。敲鐘可是一門藝術(shù),不知怎么地,我兩次敲鐘的聲音聽起來都像是五級火警。

前輩們說的一點沒錯,多諾休神父僅往他的圣杯里倒了一小滴酒。圣餐后,他就用這些話結(jié)束了彌撒:“彌撒禮成。愿主與你們同在。”然后我們列隊從中間的走道走下。排頭的大孩子手捧一個巨大的十字架,第二個拿著《圣經(jīng)》,我和湯米跟在他們后面,我們身后是神父。我和湯米每人手里揮動著一支巨大的蠟燭,蠟燭放置在一個及地的銅支架上。這項活計相當(dāng)具有挑戰(zhàn)性。支架上的蠟燭像著火的標(biāo)槍,差不多快趕上我們那么高了。每支蠟燭的頭上都箍著一個銅質(zhì)圓環(huán),形成了一個槽,防止?jié)L燙的蠟油從周邊流下來。這項工作難就難在得一直拎著這個支架走過走廊,而槽里的蠟油一點都不能濺出來。我和湯米用汗津津的手掌緊緊抓著蠟燭,好像捧著炸藥包,小心翼翼地走過走廊。我們倆都沒出什么差錯,我在心里默念著,謝天謝地,還好沒被長長的法衣下擺絆倒。

回到祭壇后面的圣器收藏室,神父換下祭服,又回他的管區(qū)去了,留我們幾個男孩收尾。我們吹滅蠟燭,疊好祭壇蓋布,把兩個調(diào)味瓶拿回衣帽間清洗、晾干。一個大點兒的男孩馬上打開盛酒的調(diào)味瓶,猛灌了一大口,然后遞給他的同伴。他的同伴也痛飲了一大口?!熬础畠煽诰妥怼亩嘀Z休”,他邊說邊把調(diào)味瓶遞給了我。我握著瓶子,心里明白喝下被神父變成圣血的圣酒可是不可饒恕的大罪。

“喝吧,”其中一個男孩說道,“他們不會介意的,真的。”

我到底在顧慮什么呢?我們這不就是在按照指示清空調(diào)味瓶嗎?浪費也是一種罪過。我把調(diào)味瓶放到嘴邊,灌了一大口。熱熱的,有一絲甜甜的香味??墒且谎氏氯?,我馬上感到了一種難受的焦灼感,隨之而來感覺好像是有一股奇妙的暖流流遍全身。我干咳了兩下,把調(diào)味瓶遞給了湯米。我們又輪流喝了一口,就把整瓶酒都喝光了。我盡責(zé)地把調(diào)味瓶洗凈、晾干,重新放到架子上之后,感覺自己的手腳都發(fā)麻了。等我再把自己的法衣和祭披掛起來,手腳都已經(jīng)有點不聽使喚了。

出了教堂,看到我的父母都微笑著等在外面。他們一直都坐在第一排觀看他們的小兒子作為祭童初次亮相。“孩子,我們真為你自豪,”爸爸說道,“你是在為天主做事?!?/p>

我目光無神地沖他們笑了一下就趕緊轉(zhuǎn)過臉去,擔(dān)心把酒氣呼到他們臉上。

“不過下次,”爸爸建議道,“敲鐘的時候輕一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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