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星期后，1967年7月的一個早晨，我們在漫天煙霧中醒來。整個底特律都籠罩在戰(zhàn)火中。三個電視臺輪番報道即時發(fā)生的暴亂，全家人也都圍在電視機前，緊張地關(guān)注著外面的局勢。電視上的畫面觸目驚心。底特律是戰(zhàn)區(qū)，就像電影里演的一樣，只不過這些場景都是真的，而且就發(fā)生在我出生的城市，發(fā)生在距約翰公舍高速路半小時車程的地方。所有的街區(qū)都燃起了戰(zhàn)火，到處是燒毀的汽車，消防員們從房頂上的槍手們手中搶下槍支，警察們在自己管轄的街區(qū)被打倒，恐慌的民眾四處躲藏，尋找安全的地方。憤怒的暴徒一間一間地搶劫并焚燒商店。很快，裝甲車載著一車車國民警衛(wèi)兵轟隆而至，最后，連空軍第82部也來到了凱斯大街。長時間以來，底特律一直都像是個火柴盒，裝滿了不平等和種族仇恨。而就在頭天晚上，一名警察對一間業(yè)余酒吧實施搜捕--點燃了這盒火柴。

我們正聚精會神地關(guān)注電視畫面上的混亂局面時，電話鈴響了。電話是溫神父打來的，溫神父是我母親的弟弟，他在圣凱瑟琳大教堂做過神父，那個內(nèi)陸城市教區(qū)曾經(jīng)是那些波蘭和意大利移民引以自豪的家園，他們初到這個城市時上班的汽車工廠，現(xiàn)在早已破敗了。溫神父說他需要幫助。他的管區(qū)現(xiàn)在擁堵著35個難民，絕大部分都是婦女和小孩。昨晚暴亂發(fā)生的時候，他們就涌到他門口尋求庇護。溫神父和他的教徒們整夜都沒合眼，在黑暗中從一間屋子爬到另一間屋子，隨時提防著子彈劃破窗戶。他現(xiàn)在正忙著打電話，為難民們聯(lián)系地方避難。

媽媽放下電話跟我們說：“孩子們，有人要來我們家住上幾天?！蔽覀儗@個消息一點也不驚奇。我的父母都是極其有善心的人。他們所信仰的基督教信條之一就是幫助那些不幸的人，并且他們懷著傳教士般的熱情投身各類的慈善活動。媽媽好像總是在烹制砂鍋燉菜和為不幸的家庭收集舊衣物，而爸爸則經(jīng)常拉著我們小孩子去拜訪那些臥病在床的人，等等。我印象非常深刻的一件事就是陪爸爸去肺病療養(yǎng)所為病人送雜志，而像這樣的事他每個月都去做，并且堅持了很多年。

我的父母不止一次地把無人照料的病人帶回家照顧。其中有一個神父在做完背部手術(shù)后在我姐姐的房間住了好幾個星期。他們還在圣母庇護所義務(wù)參加任何想象到的工作，從換床單到領(lǐng)經(jīng)。我父親還常向紅十字會捐獻血液。他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等你老了，你在意的就不是你得到了多少，而是你給予了多少。”溫神父知道，只要他開口尋求幫助，我的父母就肯定不會拒絕。

一小時以后，溫神父的黑色雪佛蘭駛進了我家的車道，載來了滿滿一車的小孩。那場景十分有趣：數(shù)不清的頭、四肢和身體軀干從各個角落伸出來。我真想知道他是怎么把這些小孩塞進去的。那些小孩一個個從車里掙扎著出來、站穩(wěn)。他們總共有七個人，年齡從八歲到十五歲不等，每人手里都抓著一個薄薄的紙袋，那里面裝著他們那點可憐的行李。他們安靜地在車道上站著，看我們的神情就好像我們是異類。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講，我猜想我們對他們而言就是異類。即使是在他們居住的社區(qū)被燒毀之前，他們恐怕做夢也想不到會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寬敞的大房子，公園一樣的草坪，成蔭的樹木，還有湖和一直延伸到街道的湖灘?，旣悊?、蒂姆、邁克爾和我也用同樣迷惑的、帶點懷疑的眼神盯著這群小孩。那架勢就好像是目睹了一架飛碟降落在我家的車道上，然后從里面走出了一群火星人。這些小孩來自兩個家庭，一個波多黎各家庭和一個波蘭移民家庭。他們顯然又窮又臟，穿著不合體的舊衣服。這些不速之客看起來都帶著市井氣，他們每一個，包括小的，都像是那種“惹我你就死定了”的難纏角色。湯米·卡倫和我都自認為我們是屬于那種很難對付的，因為我們吸煙、說臟話。而那一刻我卻意識到一個不爭的事實：我們根本就不算厲害的，我們只是躲在父母溫暖翅膀下卻假裝自己很強硬的城里小孩。這些家伙才是真的難對付呢。直到那天，我才有了一點模糊的認識：原來在底特律真的有一些地方，存在著滿目瘡痍的貧窮和無助。在此之前，港丘就是我了解的整個世界，我所知道的就是夏天要上游泳課和騎馬課，還有就是想方設(shè)法偷偷地吸煙。我們堅信自己是中產(chǎn)階級--雖然我們僅僅擁有一輛車和一臺黑白電視機。但是，我能從這些小孩的臉上讀出來：他們把我們當(dāng)成了不折不扣的上層人家，而他們自己則像是被空降到了奧茲仙境。

就在我們雙方互相打量的時候，媽媽先打破了沉寂：“好啦！大家都下游泳池吧！然后到湖里去。大熱天的怎么能不下水呢！”她指揮著男孩子們到車庫換衣服，女孩們則先上樓去。直到后來我才清楚她讓我們游泳的用意，她是想找個借口給他們洗洗臟衣服，而直接說又怕傷他們的自尊。下到湖灘上，那些城里小孩都緊張地看著湖水，不敢下水。這時候的他們看起來似乎也沒那么難以接近了。他們好像都挺害怕的，一直以來都帶給我無限樂趣的湖水此時此刻對他們而言成了可以致命的威脅。他們中間沒一個人會游泳。幸好我家那一小段凱斯湖坡度沒那么陡，往深處蹚幾尺遠也不會沒過腋窩，即使游到最深的地方水也就剛剛能沒過一個十歲小孩的頭頂。很快，我們就在淺水區(qū)打鬧嬉戲，互相潑水，笑成一團。陽光灑在我們濕漉漉的皮膚上，在這一刻，任何階級的劃分都煙消云散，而我們，只是一群貪婪地享受夏日陽光的孩子。

我們的房子總共有三間臥室。姐姐自己獨占最小的一間，我和哥哥們住在大一點的一間臥室。等我們在水里玩夠了，媽媽就已經(jīng)把我和哥哥的房間改成了女生宿舍。晚上，爸爸下班回來后，在后院給我們支起了平時野營用的篷式掛車，這便成了男生宿舍。

戰(zhàn)事持續(xù)了五天五夜，也沒有要停的意思。死亡人數(shù)已經(jīng)上升到四十五人。前來避難的小孩們一直都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小心翼翼地靠近，漸漸成了朋友。有個叫里奧的男孩和我差不多大，我們倆很快熟絡(luò)起來。我們一起游泳，一起騎車，一起溜到購物廣場閑逛。湯米和我還帶他去看了我們藏“純藍”牌香煙的秘密樹洞。里奧很會吸煙，包括“吞煙”。他給我們示范如何把煙深深地吸到肺里，保持幾秒不動，然后再從鼻孔里面呼出來。我和湯米都覺得這一招太酷了，足可以用來在大孩子面前炫耀了。不過那種頭暈?zāi)垦?、胃里翻江倒海的滋味也著實不好受?/p>

里奧還會一個我做夢都想擁有的絕招，那就是畫畫的天賦。我隨便跟他說一個卡通人物形象，他就能馬上畫出來，而且畫得惟妙惟肖，令人嘖嘖稱奇。像超人、蝙蝠俠、閃電俠戈登、美國隊長之類的，他都能畫出來。另外，他還會照著《周日漫畫》上面的南希、甲蟲貝利和德哥伍德的形象畫出一模一樣的畫。而我也就會畫一些簡筆畫。我驚嘆于他擁有如此的才能，尤其在我知道他這手藝完全是自學(xué)的之后，我就更佩服他了。我成了他的忠實粉絲和學(xué)生。我記得他總是說：“這太簡單了，你就看著那些線條，然后照著畫就行了?！痹谒慕虒?dǎo)下，我已經(jīng)能畫一些簡單的卡通人物。而里奧也總是寬慰我：“我早就跟你說沒那么難了，你只要照著畫就行了。”

我們小孩子們整天忙著游泳、吸煙和畫畫，而媽媽則忙著干活。她成了“全職媽媽”，整天端著午餐吃的金槍魚三明治或者晚餐吃的大號盤裝的面條和燉菜來回奔跑。

吃飯之前照例要禱告。一般情況下爸爸（他如果不在家就是媽媽）會要求我們安靜下來，然后自己獨自禱告，他用指尖依次觸碰前額、前胸和肩膀，并在嘴里叨念著：“因父及子及圣神之名?！蔽覀儗W(xué)著他的樣子，一邊拿眼瞄著眼前的空盤子，一邊咕噥著老早以前背過的禱文：萬能的主啊，感謝您賜給我們食物！求主降福于此食物，阿門。這些話是什么意思，我一點也不知道，也不感興趣。但我很樂意背誦這些話，因為我知道，不說的話就沒飯吃。這是我們家的一個小規(guī)矩，想被接納就必須這么做。就像有的人家要求孩子進門必須先脫鞋，而我們家則要求飯前必須要祈禱。大多數(shù)飯前祈禱的時候，我會搞小動作逗哥哥們笑。最自豪的一回，是我撞見邁克爾偷喝了一大口牛奶。而祈禱一開始，他就只能屏住呼吸，以防被人發(fā)現(xiàn)。我對著他拼命地做鬼臉、擠眼睛。當(dāng)我們說到“求主降福于此食物”時，邁克爾終于忍不住了，牛奶從他的兩個鼻孔猛的噴了出來。當(dāng)然，最后挨批的還是他。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了。

在家里，我最常流連的地方之一是廚房旁邊用屏風(fēng)隔起來的走廊。家里沒有空調(diào)，所以一到夏天全家人就在走廊里度過大部分的時間。那兒有一張吃飯用的玻璃桌子，晚上吃過飯我們就圍坐在桌邊聽媽媽閑扯大蕭條期間被一個寡婦養(yǎng)大的九個小孩子的其中一個的故事。媽媽的故事里總是有各種各樣豐富多彩的人物形象--釀私酒的波特叔叔、心胸開闊的露露姨媽，還有總是小孩子捉弄對象的隔壁的芬克老奶奶。媽媽最愛講的一個故事就是有一次她冒充電話公司職員給別人打電話。她總是用她最平靜的口吻說：“我們要清修您的電話線路，由于好久都沒清修了，可能會非?；靵y，所以請你事先在地上鋪點報紙。”打完電話她和哥哥姐姐們就跑到隔壁可憐的芬克奶奶的窗戶偷看，發(fā)現(xiàn)老奶奶真的照著做了。

我的媽媽一直保持著孩童般的幽默感。她每天都能想出新的把戲，我開始懷疑她想要那么多孩子就是為了讓她的那些把戲都有用武之地。我們中有人上鉤的話，她通常都先抿著嘴，然后撅起嘴，使勁送上一吻。她還宣稱自己會魔法，如果我們把頭鉆到她那件舊冬衣的袖子里，就能看到星星在天空閃爍。每次當(dāng)她好不容易哄騙一個孩子鉆到她袖子里看的時候，她就會默念一些自編的咒語，念完后還問：“看見星星了嗎？”被騙的小孩如果在袖子里說：“沒有啊，沒看見?！彼蜁穯枺骸艾F(xiàn)在呢？”一邊問還一邊將一杯水順著袖子潑到被騙者的臉上。這個游戲她百玩不厭。當(dāng)然，每次只有一個人上當(dāng)，并且我們大伙都成了同謀，不斷地引誘朋友、同學(xué)和鄰居來玩這個游戲。而我生性沉默的父親每當(dāng)見到妻子惡作劇，都會微笑著點點頭。

七個底特律小孩無疑成了我媽媽故事的新聽眾和各種小把戲的新的展示對象。她每天晚飯后都樂此不疲地搞怪。還不到一星期，所有的孩子就都在那件舊衣服的袖子里被潑了一臉?biāo)⑶颐咳硕嫉玫搅艘粋€扎人的吻。開始的時候他們拿這個古怪的媽媽很是沒辦法，但是很快他們就都親切地稱呼她為“露絲媽媽”，并真的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媽媽一樣看待。

有幾個晚上夜幕降臨以后，我們圍著后院微弱的爐火烤制棉花糖，我們躺在掛著露珠的草地上，仰望天空中的繁星。有好多星星那些底特律小孩都不認識，在他們居住的街區(qū)，終日見到的只是普通的路燈。然后我們會聽到露絲媽媽大聲提醒我們洗澡的時間到了--男孩今晚洗，女孩明晚洗，誰也別想逃脫，直至手腳都經(jīng)她檢驗合格，確保絕對干凈為止。

一周過去了，溫神父來接孩子們回去，回到屬于他們自己的戰(zhàn)爭蹂躪后的街區(qū)。而這時，我們都成了很鐵的朋友。事實上，我們比朋友還親，就像表兄弟一樣。大家一個個互相擁抱，并保證一定要保持聯(lián)絡(luò)。里奧送給我一整套全彩的動作巨星的畫像。我給了他我的幸運兔游泳圈，我相信他比我更需要它。

“大家都上車吧！”溫神父說道。這時候母親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個紙袋，里面裝著疊放的整整齊齊的干凈衣物，都是她幫他們整理出來的。然后給了他們每個人一個大大的擁抱和一個深深的吻。這次的吻可沒有絲毫惡作劇的意味。溫神父的善舉也有著殘酷的一面。他把七個原本住在市區(qū)的孩子扔到有著美麗的湖泊和清朗的星空的奧茲仙境，讓他們在那兒待到足以認識到幸福離自己是多么的遙遠。讓他們不得不面對我們童話般的生活，一個他們很想沉浸其中卻又不得不很快醒來的夢境。而這給我也上了更生動的一課。即便有著地域和階級的不同，我們畢竟還只是孩子，一群愛玩、討厭穿鞋的孩子。我們玩起來就不會顧及禮數(shù)的限制。我們向同一個天主誦讀同樣的禱文，但是顯然天主對我們的關(guān)照卻不是一樣的。我覺得這很不公平。我們在學(xué)校里學(xué)到的關(guān)于“人生來就是平等的”的說法也許是真的，但是我發(fā)現(xiàn)孩子們的成長過程卻不可能平等。我再也不能假裝每個孩子面對的充滿無限可能的生活遭遇都是類似的，就像我再也不相信運動場是平的。

溫神父慢慢地走回車道，里奧透過窗戶朝我喊道：“謝謝你教我狗刨！”我也沖他喊：“謝謝你的畫！”

我不停地擺手，直到車漸漸消失在伊利大道的盡頭。孩子們快樂的臉龐一直貼在車的后面玻璃上，回望著我們。之后大概一年我們都信守約定保持著聯(lián)系。后來，溫神父轉(zhuǎn)到了另一個城市的另一個教區(qū)，從此我們便徹底失去了聯(lián)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