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少年成長(3)

漫漫歸途 作者:(美)約翰·格羅根


 

盡管我的父母盡了最大的努力,但要使我成為一個虔誠的天主教男孩的道路,從一開始就相當艱難。

1964年的春天,我正在準備慶祝第一個懺悔日,至少修女們是這么說的--慶祝--聽起來就好像我們舉行的將是一場有蛋糕和氣球的聚會。對于一個天主教小學二年級的學生,這可是個分水嶺,為了我同學和我的這個圣禮,圣母庇護所的修女們準備了好幾個月。還是嬰兒時,我們就已經(jīng)接受了洗禮,那是我們所經(jīng)歷的第一件圣事。

首次懺悔是我們?nèi)松诙问ザY,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這是天主賜予我們的恩典,使我們塵世的靈魂得以凈化,懺悔我們所犯的罪:偷過的糖果、小聲的詛咒、粗魯?shù)闹櫫R以及各種謊言,通過懺悔,懇請主的寬恕。修女們向我們保證這將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們將向神父懺悔,神父是上帝在世上的化身,有權寬恕我們。

當從陰暗的懺悔室里走出來,我們將變得肩膀輕松、腳步輕盈,因為我們不再背負罪過,至少不再負擔我們自己的罪。由于亞當和夏娃忍不住誘惑,偷吃了禁果,我們每個人都有原罪,我們沒有辦法改變這一點。這就如同出生時遺傳的缺陷,我們只能接受它并對抗它,我們可以洗去我們所犯的罪,然后重新開始。這就像每個星期六媽媽安排我們洗澡一樣,媽媽讓哥哥們和我在洗澡池里排成一隊,隨著沖洗過身子的臟水流進下水道,我們也就干凈了,然后開始新一輪的沾塵染垢。

舉行懺悔圣禮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因為只有懺悔后才能夠進行接下來的圣餐禮。在這樣的儀式中,神父將會把一片普通的面包奇跡般地變成耶穌身體,并不是象征性的,而是真實的一塊肉。我們吃的是耶穌??!而且并不止那些,我們還要穿得像是要結婚似的。我們確實那么穿過,女孩們穿著蕾絲邊白禮服,戴著面紗和鑲嵌著珍珠的手套;男孩們穿著深藍色制服,打著領帶,如同我們的爸爸們上班時的穿戴。

修女們告訴我們,那種把面包和酒變成耶穌的肉和血的奇跡,叫做“圣餐變體”。我們只要吃下一小塊耶穌就會明白那是真的,因為我們會感覺到他在體內(nèi)的存在。他會使我們感到一股熱流,一種喜悅,超過酷熱八月里的冰激凌圣代,勝似底特律老虎隊打入世界棒球賽的喜悅(幾年后,底特律老虎隊真的做到了,我們都認為那是奇跡)。但是首先我們必須洗凈我們的小腦袋里所裝的污穢,給天主留出空間。

罪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通的、可饒恕的小罪,比如詛咒、不服從、說人閑話、覬覦鄰居家的牲口;另一種則是大罪、死罪,包括殺了親兄弟,就像該隱殺害亞伯一樣,或崇拜其他的偶像勝過天主。修女們向我們保證:神父們經(jīng)驗豐富,他們聽過可以想象到的所有罪過,甚至包括死罪,所以我們不用羞于揭露任何事情。并且他們保證不會泄密。神父們曾發(fā)過誓,他們永遠不會說出你的罪行,即使你是罪惡滔天的殺人犯。不僅保密,每個懺悔的人都是匿名的。我們在一間暗室里跪下,通過一個隔屏對另一邊的神父懺悔,我們看得見他,他卻看不見我們。真是聰明!即使他想告訴警察,或者更恐怖的,告訴我們的父母,但他不知道我們是誰。

懺悔是偉大的,是我們成為終生天主教徒的關鍵一步,也是我們獲得贖罪的門票。它為我們打開心門,讓耶穌進來,這樣當我們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時,他會感覺在我們體內(nèi)像在家里一樣舒適。

現(xiàn)在只有一個問題,那就是我的腦袋里裝著一個令人羞愧難當?shù)拿孛埽f實話是兩個,我知道就算我向主反復祈禱好幾次,甚至上百次,也不能將它們洗刷掉。

第一個秘密是關于鄰居塞拉霍斯基太太的。她的女兒辛迪·安·塞拉霍斯基一點也不害羞地告訴我,她想有一天嫁給我。這種想法讓我不寒而栗,怪不得媽媽總愛拿她取笑我。而塞拉霍斯基太太卻不一樣,她對我來說是一種誘惑。她年輕、苗條,有著一頭金發(fā)。我還沒有上學時就喜歡她了,她就是我的初戀。我?guī)缀趺刻於荚谒腋浇嫠?,每當塞拉霍斯基太太走進她家喧鬧的屋子,我都會用愛慕的眼光盯著她。平時我午睡時,媽媽也躺在我旁邊打盹兒。我記得那時候看她睡覺,覺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然而當我開始關注塞拉霍斯基太太后,我修正了原先的判斷。

塞拉霍斯基太太癡迷于擁有全密歇根曬得最好的棕褐色皮膚,這也是點燃我欲火的地方。她會穿著兩片泳衣暴曬好幾個小時,金黃色的頭發(fā)疏松地盤在頭頂上,鑲嵌著水晶的太陽鏡遮蓋住她的眼睛,涂了嬰兒油的身體泛著金光。有時她趴著,把手伸向后背,解開泳衣,這讓我覺得很興奮。稍不留神,她的乳房就袒露出來。從我二層臥室的窗戶望去,簡直是完美的視角,我熱誠地祈禱著,希望草坪的灑水器將水灑到她腳上,讓她嚇得站起身來。生日時,我跟爸媽要求的禮物是一架望遠鏡。“我們的小伽利略!”我聽到媽媽對爸爸這樣說。

一個小學男孩兒迷戀女孩兒是一回事,但是在我二年級時我意識到我做的是另一回事。那是罪惡的欲望。我是在垂涎鄰居的妻子,可憐的塞拉霍斯基先生,他是那么好的人。而垂涎別人的妻子在天主教不僅是大罪,而且是嚴重的大罪。單這一點就使我害怕即將面對的懺悔和憤怒。但我還有比這個罪更糟糕的罪。

修女瑪麗·勞倫斯是我二年級的老師,她是個嚴肅的小女子,對我們很嚴厲。在我看來,她最多也就二十歲。她用紗巾罩著頭發(fā),額頭、耳朵、脖子都用亞麻頭巾遮住,只有露出臉的中間部位。她顯然比不上塞拉霍斯基太太,但是也很可愛,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有一天,我坐在教室里盯著黑板前的瑪麗·勞倫斯小姐開小差,她正讓很多同學站起來朗誦。她那垂至地板的褐色長袍使我著迷,我忍不住想她長袍里面穿的是什么。是像媽媽一樣穿的胸罩和束腰嗎,還是像弗洛倫斯·南丁格爾一樣穿一襲白色睡衣?再或者像電視劇《荒野大鏢客》里凱蒂小姐那樣的褶邊裙子?就這么想著想著,很快我就想象著自己正幫她脫衣服。不是因為下流,而是真想知道里面穿的什么。我看見她勞累了一天,回到她在女修道院的屋子里,脫下面紗,頭發(fā)散落下來,然后長袍滑落到地板上??吹们宄锩媸且灰u飄逸的白色長袍,適度地遮蓋又隱隱透出里面的內(nèi)衣。這時,我只要再跨一小步,便會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脫去她的內(nèi)衣。我沉迷于那一刻,欣賞著全裸的修女,對教室里的事情渾然不覺。

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的視線從修女牛奶般絲滑的赤裸上身轉(zhuǎn)移到她的臉上,她正盯著我,衣服穿得好好的,臉夾在衣帽間。

“來,抓緊朗讀,我們可沒有一整天的時間?!彼f。

“哦?!蔽一卮稹?/p>

“接著邁克的讀?!蔽抑涝撛趺醋觯倚枰驹谧肋?,清楚大聲地朗讀《天主教讀本》,直到瑪麗·勞倫斯小姐說:“謝謝,坐下吧。”但問題是,那時我正發(fā)生了小狀況:那個成熟的、猖獗的小東西出來炫耀了。我那時還不確定那東西叫什么,它總是不經(jīng)意間就來造訪。

我低頭看到深藍色校服褲子像小帳篷一樣支起來。我使出渾身解數(shù)祈禱自救:親愛的耶穌、親愛的造物主、親愛的圣神,把它趕走吧!小帳篷卻還是支著。天堂里的天使和圣人,求你們不要讓我站起來;親愛的圣母,請讓她叫別人吧!

“嗯?!蔽以谕涎訒r間。圣克利斯托弗、圣弗朗西斯、圣約瑟夫木匠,把它攆走吧!

我從書桌上拿起書,亂翻著書頁,假裝在找我要讀的地方。親愛的圣保羅與圣彼得、圣馬太、圣莫妮卡,所有煉獄中的靈魂,幫幫我吧!

“快點,格羅根先生。”修女示意我不要再拖延時間了。

我深吸一口氣站了起來,像往常一樣敬了個禮。為了掩蓋下身的窘態(tài),我伸著胳膊把書盡量放低到腰部位置,但是卻使我更難堪了,好像我在用下面的小帳篷支撐著課本。兩個孩子咯咯笑起來。我繼續(xù)掙扎著,高聲朗讀:“一會兒他們看見一種動物從雪中跳出來,是一只灰兔子,一跳一跳向大樹走去?!蔽野褧崎_偷看了一眼褲襠,還是挺著的。我腦子飛速轉(zhuǎn)動,搜索可能救我出困境的人。親愛的圣阿洛伊修斯、親愛的施洗者圣約翰、親愛的托馬斯,親愛的……任何人,求你們,把它趕走吧!

我當然也想起了圣安妮大教堂。對,圣安妮!我的老朋友!她記得我的朝圣的。我去了耶穌受難經(jīng)過的畫像(苦路十四處),汲取了圣水,跪拜過那些臺階,媽媽說過,只要我呼喚她,她就會聽到,我現(xiàn)在需要她。親愛的圣安妮,幫我搞定吧!就像你醫(yī)好那些殘疾人。求你,圣安妮,如果你能使瘸子走路、瞎子明目,你就一定可以幫我擺脫這麻煩事。

連她也不幫我。我繼續(xù)讀:“不一會兒,一只兔媽媽和五只兔寶寶跑來吃東西了。”更多孩子在竊笑。如果修女看見我下身堅挺的樣子,她就不會嘆氣了。終于她放過了我,“謝謝,請坐下。”她說著又叫了下一個學生朗讀。我坐下來,低頭看時,那種狀況消失了。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修女不斷教導我們?nèi)绾螒曰谒傅淖铮槐橛忠槐?,我們反復練習懺悔禮儀:拉起窗簾,走進暗室,跪在隔幕前,等待神父打開我們之間的小窗戶。然后我們開始懺悔:“寬恕我吧,天父,寬恕我所犯下的……”天啊,我真是有罪。我產(chǎn)生過最猥褻的幻想,不僅覬覦鄰居塞拉霍斯基太太,連耶穌的妻子也不放過。我們被教導修女們是耶穌的新娘,她們帶的婚戒就是證明。我曾經(jīng)垂涎教堂的真誠侍者、耶穌的妻子,還想象出她脫光衣服的樣子,我有大麻煩了,我下定決心說實話,只講實話。修女說得很清楚,最大的罪莫過于懺悔時說謊,因為你那是在對主撒謊,不可饒恕。我如同一個萬惡的罪犯獨自走向絞刑架一樣面對我的首次懺悔。

圣母庇護所是一個分期修建起來的教區(qū),由三部分組成:一座宏大的磚砌女修道院,就是修女們住的地方;一座看起來舒服些的建筑是神父住的地方;還有這所包括一年級至八年級的學校。真正意義上的教堂還未修建,幾年后才在足球場上動工。因此這段時間里,學校的體育館就充當教堂。臨時教堂由簡樸的灰色石塊構建,輔以大塊玻璃窗,內(nèi)鋪油氈地板。教堂前是粗陋的圣所,也是灰色石塊建造的,但是鋪著厚厚的紅地毯,顯得很氣派。而高聳的十字架下有大理石圣壇,上面鋪著厚實的亞麻布。圣壇和長凳中間是油漆過的橡木扶手,旁邊還有紅絲絨跪臺,在那里,信徒們排隊領取耶穌的身體,特殊情況時,還喝一口他的血。我們這個小教堂跟歐洲那些大教堂或者美國那些比較大的教堂比起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但對于我而言,它宏偉、神秘、充滿吸引力,彌漫著焚香和蜂蠟的氣味。

我就要在這個本該是體育館的教堂里做首次懺悔。教堂的四角各有一個懺悔室,安裝了一串串紅綠彩燈和重量感應開關,開關連接里面的跪壇,用以提示里面有沒有懺悔的人。由于我們二年級有七十個孩子,再加上郊區(qū)公立學校的孩子,神父不得不請來街對面天主神學院的神父來幫忙。

四位神父過來幫忙,要面對一百多個孩子。這四位神父都去過我家吃晚飯,都知道我的名字。為了接納第五個神父,門廳的衣帽間被用作臨時的懺悔室。孩子們被分配到五個懺悔室,我被分到臨時懺悔室。沒關系,衣帽間的門開著,我看見臨時懺悔室像一個固定的電話亭,隔得很嚴密。除非神父認出我的聲音,他不會知道隔幕對面的那個褻瀆修女的猥褻狂,是理查德·格羅根和露絲的兒子。他們夫婦是虔誠的信徒,是神父最得力的志愿者。

我排到了大概第二十位,前面的孩子挨個走進衣帽間,關上門懺悔幾分鐘,然后走出來。我一邊等待一邊練習懺悔詞。原諒我吧,天父,為我所犯的罪。這是我第一次懺悔。早餐在我的胃里翻騰。我怎么能承認那些?“不潔的思想”根本不足以形容我的罪行。圣多明尼·薩維歐,孩子們的守護神,求您不要讓神父認出我的聲音。

我努力使自己堅強,我要說出實情,這樣才能洗凈我的頭腦以接納耶穌,從頭開始,不再動淫念,不再挑逗,不再勃起。

胖子詹姆斯·庫姆斯排在我前面,他從懺悔室里出來時做了件別人都沒有做的事情:砰!他把身后衣帽間的門關上了。

輪到我了,我走上去扭動把手,我慌亂地扭來扭去,無濟于事,門打不開。親愛的天父,親愛的耶穌,親愛的圣神,天堂的天使和圣人,請讓我把門打開。

我再次轉(zhuǎn)動把手,這次更用力。我狠狠地瞪了庫姆斯一眼,他聳了聳肩膀好像在說:“我也不曉得會這樣?!笨謶种避f到我的喉嚨,我?guī)缀踹煅?。里面的神父一定在想,下一位懺悔者怎么回事。我開始撞門,用我的肩膀撞。門開了,神父站在那里,他是施羅德神父,他低頭看著我說:“小約翰·格羅根,進來,我的孩子。我們得說說撞門的事情,對不對?”

哦,主啊,讓我現(xiàn)在就死吧!

他坐到了隔板后面,我則跪下,看著隔幕上他的影子,聞著他的刮胡水的氣味混雜著教堂里的霉味。我快速權衡著擺在我面前的兩條路:永遠進地獄還是眼前的羞辱。來不及多想,開始懺悔了。

“寬恕我吧,神父,為我所犯的罪。”我開始說,“這是我第一次懺悔?!?/p>

然后我開始謊話連篇。

施羅德神父認識我,他是我父母的朋友,幾乎每周都來家里吃晚飯或者午飯,或者單純地問好。我其實可以講真話,說出那可恥的秘密:剛剛七歲,就是個性變態(tài);我本來可以面對應該面對的一切:來自父母、修女、校長的羞辱和譴責。如果我說了,神父一定會在懺悔室對我尖叫,我的同學也會聽到。所以我選擇了回避,實際上,遺漏一點小罪算不上說謊的,我省去一些事情不說就可以了。

通過隔屏我在懺悔:“我跟哥哥們打過十二次架,我頂撞父母六次,關于作業(yè)我對老師撒了兩次謊?!?/p>

“還有嗎?我的孩子?!?/p>

“真的沒有了,神父。”

“繼續(xù)說吧,”他誘哄著,“肯定還有別的事。”

天啊,他知道,他知道我有所保留呢。我得再告訴他點什么,任何事只要不是那件真事。我開始編故事了。

“好吧,我偷了收音機。”

“你說的是收音機?”

“是的,神父?!?/p>

“你必須歸還它,孩子?!?/p>

“我不能。”

“但是你必須那么做。”

“我把它扔進湖里了,神父?!?/p>

“天啊,小約翰,為什么呀?”

“我不想讓人知道,而且我……”

第一次懺悔,洗凈靈魂回到主的懷抱的機會,我卻撒謊了,對神父撒了謊,也對主撒了謊。更嚴重的是,我知道無法挽回了,我在余生的懺悔中還會有謊言,因為我怎么能承認在第一次懺悔時說了謊呢?別無選擇,我只有把這些罪帶進棺材,我明白這意味著什么。

我才七歲就注定要下地獄了。即使新教徒、猶太信徒和回信徒也遠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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