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真的過世之后,我去了一趟市區(qū),對那3個人說,蒙森先生已經走了。他們全都有一點失落--他們因芝加哥市區(qū)的那3次招呼而放棄了對這座城市的抵觸。
我喜歡看父親的雙手,特別是在他扣大衣扣子的時候。父親有一雙感恩的雙手,虔誠地慢慢去扣扣子。他對大自然滿懷感恩之心。我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點。
父親畢竟是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人,大蕭條又重塑了他的性格。父親打電話時從不廢話。他總是說“你都說了3分鐘了”,語氣模仿著他年輕時那種20世紀30年代的接線員。父親從來不會讓盤子上留著食物,他甚至會吃掉那些骨髓和純肥肉。父親會拾起人行道上的垃圾。我牽著他的手散步時,總是會遇到踩扁的可樂罐,或者是糖果紙。
每天晚上,父親從列車站走回家之后,都會繞著喬治式的紅色磚墻房子走上一圈,然后才推開廚房門走進來,帶著一絲笑意:“你還不知道我們有多幸運嗎?”然后親了一下母親的臉頰。
父親是個汽車迷,他喜歡頂級的美國產紅色敞篷車。他單身時有過這么一輛,不過后來他拜倒著母親不可抵擋的魅力之下。然后,父親的汽車生活就僅限于旅行車了。不過,他總會談起他的夢中靚車,一輛藍色的杜森伯格。
父親在干完園藝活之后,喜歡坐在后院里,喝著一罐可樂。我坐著他旁邊,小膝蓋不停地蹭來蹭去,在那件布朗·喬丹牌(Brown Jordan)的露天家具上歪來扭去--就是那種會在大腿上硌下十字印痕的家具。然后,父親就說:“勞拉啊,有一天你出名了,我要你給我買一輛1930年的藍色杜森伯格,輪胎壁一定要是白色的呀!”
期期艾艾的感覺席卷而來,很快從恭維變成了壓力,因為我希望自己快快長大,不論干什么都要做得足夠好,這樣才能替父親賺到那輛杜森伯格。
有一年,父親過生日,我費勁心思準備了一份禮物。我翻出父親的一本老爺車雜志,剪下了一張藍色杜森伯格的照片,跑到車庫里,找到了一塊舊木頭,用銹跡斑斑的手鋸把它鋸成合適的大小,然后把那張照片緊緊貼在了這塊木頭上。我用粉筆在背面寫了幾句話:這是送給您的藍色杜森伯格--暫時的。更多驚喜,即將繼續(xù)。
父親去世的時候,母親曾經到芝加哥市區(qū)去整理他的辦公室。父親在犯心臟病的那一天還在工作,一個月之后就去世了,時年86歲。母親從辦公室的墻上、桌子上、抽屜里、公文包里挑了一些東西送給我。觸動我的是,里面有我寫過的幾篇短篇故事。父親算不上什么好讀者。有一份教堂周日節(jié)目單,上面附有布道詞--父親非常喜歡“無與倫比的長老會布道”。還有幾張照片,其中一張是懷俄明州騎馬照,那也是父親最后一次騎馬。再有就是貼著杜森伯格照片的那塊木頭,顯然,父親把它當鎮(zhèn)紙用了,用了差不多30年。
現(xiàn)在它就在我的寫字臺上。無論如何,父親是那個往我心里植入理想的人,他覺得我有一天會成為大人物,會在某個方面與別人大有不同。因為父親,我每天都會壯心不已。
這是一種祝福,但也是一種詛咒。因為你要怎樣去面對達不到這種期望的生活呢?你怎么能讓自己的父親失望呢?你已經成為父親眼里的唯一希望,又怎么能讓這個希望瀕臨破滅呢?你生活在蒙大拿的農舍里,書櫥里堆滿了不能出版的小說,又怎么能對那些出版商念叨著什么無所謂呢?是那些出版商讓作家“揚名立萬”,也是那些出版商給作家錢,讓他們能給自己的父親買上一輛杜森伯格--盡管他們的父親也許很早以前就過世了。
后來,我決定要當作家,還跟著一個男人搬到了美國西部,而且這個男人似乎對攢錢一點興趣都沒有。這些都讓父親很擔心。
我很高興父親為我擔的這份心。
我高興,是因為我知道,父親心里其實也喜歡操這份心。正是父親覺得我應該出名,他希望我能揚名立萬。父親希望我能像他的母親那樣走出溫室--父親自己也是這么做的,他離開了自己的工業(yè)小鎮(zhèn),像飛蛾一樣撲向了哈佛商學院,最后來到了芝加哥北岸,才有了所有那些光輝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