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獄那天我記得比較清楚,1988年5月5號,一早老金就把我叫到辦公室,讓我立正站在屋子中間,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小紙片,表情嚴肅地沖我念道:“茲有趙超美因流氓罪被強勞五年,在勞教中接受改造較好,經(jīng)評查現(xiàn)批準,于1988年5月5日解除強勞予以釋放?!?/p>
我聽完以后腦袋有點發(fā)蒙,因為我算著應(yīng)該差不多還有兩個月才能釋放,所以猛的一聽釋放通知,就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老金見我傻頭傻腦東張西望,對政府頒發(fā)的勞改釋放證孰無恭敬之意,不禁勃然大怒,喝道:“趙超美!你給我站好嘍,張望什么?”我立即挺胸收腹低頭做認罪狀,心想俺滴個娘,這可不是開玩笑的,這時候要是把老金惹毛了,跟監(jiān)獄領(lǐng)導(dǎo)報告?zhèn)€:“對所犯罪行認識不深,仍需繼續(xù)改造。”再給我加個一兩年,我做的那個夢可就夢想成真了。你在監(jiān)獄里待一天,小命就在管教手里攥一天,這是我勞改五年學(xué)到的重要生存法則之一。
見我低眉順眼老實了,老金口氣有所緩和:“趙超美,你的強勞從今天起就結(jié)束了,但是這并不代表你已經(jīng)改造好了,出去以后你仍舊要時時改造自己的思想,處處反省自己的罪行。記住,你曾經(jīng)犯了罪,是黨和人民挽救了你,給你重新做人的機會,你要好好珍惜這個機會,重新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我不希望再在這里看到你,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低聲說:“是,謝謝管教。”
“好了,你可以走了,去收拾一下東西,有人領(lǐng)你辦出獄手續(xù)?!崩辖鹫f。
“那什么,管教,我能不能吃完午飯再走?”我小聲問了一句。
“不行!”老金面色鐵青。
雖然沒混上午飯,可是我的心情還是不錯的,畢竟我已經(jīng)自由了。我的東西不多,兩件破衣服,還有個鋪蓋卷兒,收拾收拾往肩膀上一扛,走嘍!也沒什么好告別的人,當時秀才已經(jīng)出去了,只跟老崔打了個招呼,并沒有搞什么歡送會之類的。雖然我這人不大知道要臉,可也不太好意思搞得太隆重,畢竟咱是刑滿釋放,不是大學(xué)畢業(yè)。
回家的路上,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不在的這幾年里,街面上的變化真的好大,那些在路邊兜售電子表啊喇叭褲啊鄧麗君磁帶的小商販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好多大桌子,桌子上放著花花綠綠好些個球球,還有些個光著膀子叼著煙卷的人,拿根桿子趴在桌子上亂捅,后來我才知道這玩意叫臺球,在國外都屬于高雅運動的。另外,還有很多臨街的小房子,門口豎著一塊塊紅紙牌子,牌子上歪歪扭扭寫著“武打片×××,艷情片×××”等等,最后還有一行字:“加映激情片”,房子里面?zhèn)鞒鲟枥锱纠驳拇蚨仿暫头浅?梢傻纳胍髀暋_@就是后來風靡中國大街小巷,無數(shù)人在此接受香港商業(yè)文化熏陶和早期性啟蒙教育的錄像館了。說實話那些非??梢傻穆曇暨€是相當有誘惑力的,當時要不是我兜里沒錢的話,我想我肯定會進去一探究竟的。
我家的那個小院倒是沒有什么變化,在夕陽的余暉下,仍舊那么安靜從容。我站在巷子口,看著熟悉的街道,感覺就像我從來沒離開過,只是去上了個夜班,現(xiàn)在下班回來了而已。我推開門,院子里靜悄悄的,一個人都沒有。我媽還在那個街道小廠糊紙盒子,這會兒應(yīng)該還沒下班,可是我爹呢?老八呢?人都哪去了?我穿過寂靜的院子,走到我家門口,門鎖著,我從窗戶往屋里張望,屋里的家具擺設(shè)跟我走的時候一模一樣,那時已經(jīng)是八十年代末了,好多家里都已經(jīng)有二十吋的大彩電了,可我家里還擺著那個破黑白電視,好像我家里的一切還停留在七十年代一樣。家里跟我走的時候唯一的一點不同,就是對面墻上正中間的位置,赫然掛著我爹趙成國的遺像。
看到我爹的遺像,我的心里頓時“咯噔”一下,腦袋一陣發(fā)蒙,這是怎么回事?我爹死了?我怎么一點都不知道?別的人呢?都去哪里了?我抱著腦袋坐在家門口的臺階上,心中充滿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