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了約莫有半個鐘頭的樣子，我聽見院門外有人喊：“哎，他趙嬸兒，你回來了？”緊接著聽見我媽的聲音：“嗯，回來了。”我跳起來就往院門口跑，在門口和正要進(jìn)門的老太太結(jié)結(jié)實實撞了個滿懷，差一點把我媽撞個跟頭。

“哎呀媽呀，誰呀這是？瘋了？”我媽一陣嚷嚷，滿地找被我撞掉的東西。

“媽！我小六啊！”我大叫一聲。

“哎呀，小六！你咋跑回來了??？”我媽抓住我的手，又驚又喜地問。

“媽，我放出來了?！蔽掖鸬馈?/p>

“啊，好好，好孩子，該不是自己跑出來的哈？”我媽眼睛已經(jīng)濕了。

“不是，媽，我正式釋放的?！蔽亿s緊說。

“好好，走，小六，跟媽回屋去。咦？我的面條呢？”我媽轉(zhuǎn)頭到處找。

“在那兒呢?！蔽亿s緊過去把裝著面條的塑料袋撿起來。

我跟著我媽進(jìn)屋坐下，看了一眼墻上我爹的照片，問道：“媽？我爹呢？”

“死了，死了兩年了。”我媽平靜地說。

“怎么死的？你怎么沒告訴我??？”我問。

“好好的摔了一跤就昏過去了，送到醫(yī)院檢查，說腦袋里長了個瘤子，要動手術(shù)，結(jié)果動了手術(shù)沒幾天就死了。”我媽嘆了一口氣說，“是你爹不讓我告訴你的，不但沒告訴你，老四和老五都沒告訴。老二也是領(lǐng)著孩子回來過一趟才知道的，你爹做了那件錯事，后悔了半輩子。他一直覺得是他影響了你們幾個的前途，心里對不住你們，所以到死也沒好意思開口讓你們回來。尤其是你，你爹臨死前千叮嚀萬囑咐讓我別告訴你，怕影響你好好改造?！?/p>

我低下頭沒吭聲。

“小六，你們哥幾個心里恨你爹，這個媽知道，可是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死了，人死燈滅，就都過去了，你們就別再怪他了啊?！蔽覌屨f。

“沒有，媽，我真沒怪我爹。媽，老七和老八呢？”我趕緊岔開話題。

“六啊，你也餓了，媽也餓了，干脆咱先弄飯吃，吃完再嘮吧?！蔽覌屨f。

晚飯我吃得很慢，五年沒吃過我媽做的面條了，每一口我都細(xì)嚼慢咽，一點一點品嘗。我都舍不得嚼，都是等嘴里的面條融化了我才咽下去。一頓飯我吃了有兩個多小時，期間我媽又出去買了一次面條，我總共吃了有一斤半面條，最后還把一鍋面湯都給喝了才算心滿意足。我媽看著我吃，眼淚都下來了，說我吃飯那架勢，就好像這頓吃完了就要上法場砍頭一樣。

那天我和我媽聊到很晚，我媽仔細(xì)告訴了我這幾年家里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事。

首先是趙四清，這姑娘很爭氣，考上上海交大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讀到大二了。要說有出息，這家里最有出息的就是她了。說實話，我就是有點不放心她們學(xué)校里的那些個狗屁教授，聽說教授分兩種，一種是搞研究的，另一種是搞研究生的，我很怕四清會碰到后一種。

其次是老八趙紅兵，老八本來就是我爹最寵愛的老疙瘩，我被抓了以后，家里就剩這么一個兒子，我爹就更加對老八疼愛有加。溺愛之下，老八漸漸變得囂張跋扈。我爹死了以后，我媽要去街道廠上班，根本沒空管老八，而且也管不了，老八更加變本加厲，經(jīng)常幾天不回家，回家就是要錢，說著說著老太太就帶著哭腔了，說你爸爸最疼的就是這個小兒子，結(jié)果最造孽的也是他。

聽到這兒我真的很吃驚，老八從前是個老實孩子，就是有點缺心眼，可本質(zhì)絕對不壞，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我隱隱覺得老八的事跟我也有一定關(guān)系，要不是我占了老八接班的位置，現(xiàn)在的老八應(yīng)該安安生生在紡織廠燒鍋爐呢。想到這里我就一陣?yán)⒕危驗槲业囊粫r沖動，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

說完老八的事，我媽說了說她自己，自從我爸死了以后，我媽就在街道廠里糊紙盒子，一直糊到現(xiàn)在，期間老二老四老五都給媽寄來過錢，可是老太太托人寫信告訴他們說我不要你們的錢，你們的爹有退休工資，夠我花的，你們顧著你們自個兒就行了?！拔疫€干得動活兒，用不著他們養(yǎng)活。”我媽跟我說。

看著老太太滿頭的白發(fā)，昏花的老眼和彎成弓的駝背，我心里一陣陣發(fā)酸，哎，讓自己的親娘遭這份罪，我們這些做兒女的（尤其是我），都該讓雷劈了才對。

我媽最后還提了一件事，苗苗后來又來家里好幾次，說她又去了兩趟勞改農(nóng)場去看我，人家告訴她說我轉(zhuǎn)到別的農(nóng)場去了，她來打聽打聽我到底轉(zhuǎn)到哪個農(nóng)場去了。對于我這件事我媽心知肚明，就狠著心跟苗苗說不知道，說那個丟人現(xiàn)眼的玩意，我也沒打算去看他，愛轉(zhuǎn)到哪去轉(zhuǎn)到哪去吧。苗苗就哭著回去了，來回幾次，次次都哭，最后終于不來了。

“唉，多好的兒媳婦兒啊，有情有義。唉，你說你這個缺心眼的玩意兒，你打人之前咋就不用你那豬腦子好好想想呢？”我媽說到這又要抹眼淚。

我低下頭，不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