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牢有兩個階段最難熬,一個是剛進來的時候,一個是快出去的時候,中間的日子基本上是渾渾噩噩,一片茫然的。由于我被關在省城的勞改隊,所以我媽每次來看我都要坐好幾個小時的汽車。老太太基本上每個月來看我一次,我每次見她,都覺得她比上一次更老一些,白頭發(fā)更多一些,背也更彎一些。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總之每次我媽走的時候,我看著她彎曲的背影,心里都難過萬分。
第二個來看我的人,相信不用我說,大家都猜得到,是苗苗。我媽跟我說過,苗苗來我家找過我好多次,我媽都已經(jīng)編不出新鮮的謊了,只好躲到鄰居家去。可是苗苗還不罷休,又到我?guī)煾的莾很浤ビ才荩規(guī)煾的ゲ贿^苗苗,只好告訴她我因為打人被抓了進去??墒俏覄诟牡牡胤轿?guī)煾挡⒉恢?,苗苗是怎么打聽出來的,我就不得而知了?/p>
其實我知道苗苗早晚會來,以她的性格,是不會相信一個活人會像屁一樣揮發(fā)到空氣里去的。我就算躲到墳地里,她也會把我挖出來問個明白,這一點我堅信不移。
她來的那天我其實并沒有做好準備,或者說我早已做好了準備,可是一看見她,就徹底方寸大亂了。
我記得當時苗苗坐在接待室的破椅子上,旁邊放著一大堆東西,有水果有罐頭,看來是拎了一路。一看見我過來,苗苗的眼淚刷刷地就下來了。我越往前走心里越想翻身而逃,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跟她說。我最后采取的方法,卻是我自己都沒想到的。
我坐到苗苗面前,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努力不去看她眼淚汪汪的樣子。不知道坐了多久,才聽見苗苗開口說話:“鏟子,你怎么了?”
我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把頭轉(zhuǎn)到一邊,說:“怎么了還看不出來咋的?”
“鏟子?!泵缑缫呀?jīng)泣不成聲,“你咋不告訴我?”
“告訴你啥?我自己的事有必要告訴你嗎?”我硬著頭皮說。
“鏟子,你咋的了,怎么對我這樣?”苗苗哭得更厲害。
“哭他媽的什么哭?還嫌我不夠倒霉是不是?要哭外面哭去?!蔽掖舐暫暗?。
周圍的人都嚇一跳,回頭看著我們,連管教也瞪著眼看我。苗苗倒是止住了哭,抽泣著說:“鏟子,你瘋了,我是苗苗啊。”
“我知道你姓苗,不要苗苗來苗苗去的,有啥好瞄的。有事說事。”我低下聲音說。
“鏟子,我來看你,是要告訴你,不管怎么樣,我一定等著你,等你出來我跟你結婚?!泵缑缈粗艺f。
“結什么婚?誰要跟你結婚?”我說。
“鏟子,你怎么了?不是你跟我說你愛我,要跟我結婚的嗎?”苗苗此時真的急了。
“我操,說著玩的你也當真?忒傻了點吧?”我說。
“鏟子,你什么意思到底?”苗苗瞪著我,滿臉通紅。
“苗可欣同志,不是我說你,哪個男的騙女孩上床不用這套,玩玩嘛,你還真以為我喜歡你?老實告訴你,我女朋友可不止你一個,都是玩玩嘛,哪個也沒當真。還有,你以為我每天晚上出去光撬窨井蓋子了?實話跟你說,我節(jié)目多著呢?!蔽艺f。
“趙超美!”苗苗瘋了一樣站起來說,“你他媽的畜生!”說罷抄起手邊一個罐頭,照著我太陽穴掄了過來。
我操,桔子的。這是我昏過去之前腦袋里的最后想法。
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務室的床上,腦袋上纏著紗布。旁邊坐著金三角。
“醒過來了?”金三角問道。
我點點頭。
“醒過來就好,啊,醒過來我就要問問你啦,啊,今天接待室的事兒我聽說了,啊,趙超美,我發(fā)現(xiàn)你小子還真不是個好東西,啊,你還挺會玩弄女同志的,啊,說說吧,怎么回事???”
“管教,那女的跟我糾纏不清,影響我好好改造?!蔽艺f。
“你放屁!”金三角罵道,“你他媽的別在這兒跟我裝大尾巴狼了,啊,事情我都已經(jīng)清楚了。啊,趙超美,人家多好的姑娘,???你個勞改犯還狂得不行,我看你就是欠打。我再告訴你,聽說那姑娘昨天就來了,因為不是探監(jiān)時間,所以我們沒讓進,后來那姑娘就在大門口蹲了一夜,你大概不知道吧,?。磕闼麐尩暮煤孟胂氚赡?。”
我腦袋登時一蒙,心里劇痛起來,那是種疼入心扉的感覺,比我腦袋上挨的那一下疼得多了。
“從今天起,你除了脫坯以外,再臨時調(diào)到土方組好好改造。那什么,還有啊,回頭把你撬窨井蓋子的事兒也交代一下吧?”金三角說完站起來走了。
當天晚上,我像鴕鳥一樣撅起屁股,把腦袋扎在被子里,狠狠哭了一場,我一輩子沒有那么傷心過,那個晚上,我畢生難忘。
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苗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