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害怕嗎?
她問。
我并不害怕。
我說。
你膽怯嗎?
她問。
我并不膽怯。
我說。
是因為我并不害怕,所以怡芬姑母選擇了我作她的繼承人。她有一個預(yù)感,我的命運或者和她的命運相同,至于我們怎么會變得愈來愈相像,這是我們都無法解釋的事情,而開始的原因也許是由于我們都不害怕。我們毫不畏懼。當(dāng)怡芬姑母把她的往事告訴我的時候,她說:但我總相信,在這個世界上,必定有像我們一般,并不畏懼的人。那時候,怡芬姑母還沒有到達(dá)完全沉默寡言的程度,她讓我站在她的身邊,看她怎樣為一張倔強的嘴唇涂上紅色,又為一只久睜的眼睛輕輕撫摸,請他安息。那時候,她仍斷斷續(xù)續(xù)地對她的一群沉睡了的朋友說話:而你,你為什么害怕了呢。為什么在戀愛中的人卻對愛那么沒有信心,在愛里竟沒有勇氣呢。在怡芬姑母的沉睡的朋友中,也不乏膽怯而懦弱的家伙,他們則更加沉默了,怡芬姑母很知道她的朋友們的一些故事,她有時候一面為一個額上垂著劉海的女子敷粉時一面告訴我:唉唉,這是一個何等懦弱的女子呀,只為了要做一個名義上美麗的孝順女兒,竟把她心愛的人舍棄了。怡芬姑母知道這邊的一個女子是為了報恩,那邊的女子是為了認(rèn)命,都把自己無助地交在命運的手里,仿佛她們并不是一個個活生生有感情有思想的人,而是一件件商品。
這真是可怕的工作呀。
我的朋友說。
是為死了的人化妝嗎,我的天呀。
我的朋友說。
我并不害怕,但我的朋友害怕,他們因為我的眼睛常常凝視死者的眼睛而不喜歡我的眼睛,他們又因為我的手常常撫觸死者的手而不喜歡我的手。起先他們只是不喜歡,漸漸地他們簡直就是害怕了,而且,他們起先不喜歡和感到害怕的只是我的眼睛和我的手,但到了后來,他們不喜歡和感到害怕的已經(jīng)蔓延到我的整體,我看著他們一個一個在我的身邊離去,仿佛動物面對烈焰,田農(nóng)驟遇飛蝗。我說:為什么你們要害怕呢,在這個世界上,總得有人做這樣的工作,難道我的工作做得不夠好,不稱職?但我漸漸就安于我的現(xiàn)狀了,對于我的孤獨,我也習(xí)慣了??傆心敲炊嗟娜耍穼ひ恍┨鹈蹨嘏臇|西,他們喜歡的永遠(yuǎn)是星星與花朵。但在星星與花朵之中,怎樣才顯得出一個人堅定的步伐呢。我如今幾乎沒有朋友了,他們從我的手感覺到另一個深邃國度的冰冷,他們從我的眼看見無數(shù)沉默浮游的精靈,于是,他們感到害怕了。即使我的手是溫暖的,我的眼睛是會流淚的,我的心是熱的,他們并不回顧。我也開始像我的怡芬姑母那樣,只剩下沉睡在我的面前的死者成為我的朋友了。我奇怪我在靜寂的時候居然會對他們說:你們知道嗎,明天早上,我會帶一個叫做夏的人到這里來探訪你們。夏問過:你們會介意嗎。我說,你們并不介意,你們是真的不介意的吧。到了明天,夏就會到這個地方來了。我想,我是知道這事情的結(jié)局是怎樣的,因為我的命運已經(jīng)和怡芬姑母的命運重疊為一了。我想,我當(dāng)會看到夏踏進這個地方時魂飛魄散的樣子,唉,我們竟以不同的方式彼此令彼此魂飛魄散。對于將要發(fā)生的事情,我并不驚恐,我從種種的預(yù)兆中已經(jīng)知道結(jié)局的場面。夏說:你的臉卻是那么樸素。是的,我的臉是那么樸素,一張樸素的臉并沒有力量令一個人對一切變得無所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