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不知道怡芬姑母的往事,因為有一些人曾經(jīng)是現(xiàn)場的目擊者。那時候怡芬姑母仍然年輕,喜歡一面工作一面唱歌,并且和躺在她前面的死者說話,仿佛他們都是她的朋友。至于怡芬姑母變得沉默寡言,那就是后來的事了。怡芬姑母習慣把她心里的一切話都講給她沉睡了的朋友們聽,她從來不寫日記,她的話就是她每天的日記,沉睡在她面前的那些人都是人類中最優(yōu)秀的聽眾,他們可以長時間地聽她娓娓細說,而且,又是第一等的保密者。怡芬姑母會告訴他們她如何結(jié)識了一個男子,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所有的戀人們在一起那樣地快樂,偶然中間也不乏遙遠而斷續(xù)的、時陰時晴的日子。那時候,怡芬姑母每星期一次上一間美容學校學化妝術(shù),風雨不改,經(jīng)年不輟,她幾乎把所有老師的技藝都學齊了,甚至當學校方面告訴她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再學的時候,她仍堅持要老師們看看還有什么新的技術(shù)可以傳給她。她對化妝的興趣如此濃厚,幾乎是天生的因素,以致她的朋友都以為她將來必定要開什么大規(guī)模的美容院。但她沒有,她只把她的學問貢獻在沉睡在她前面的人的軀體上。而這樣的事情,她年輕的戀人是不知道的,他一直以為愛美是女孩子的天性,她不過是比較喜好脂粉罷了。直到這么的一天,她帶他到她工作的地方去看看,指著躺在一邊的死者,告訴他,這是一種非常孤獨而寂寞的工作,但是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并沒有人世間的是是非非,一切的妒忌、仇恨和名利的爭執(zhí)都已不存在;當他們落入陰暗之中,他們將一個個變得心平氣和而溫柔。他是那么地驚恐,他從來沒有想到她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從事這樣的一種職業(yè),他曾經(jīng)愛她,愿意為她做任何事,他起過誓,說無論如何都不會離棄她,他們必定白頭偕老,他們的愛情至死不渝。不過,竟在一群不會說話、沒有能力呼吸的死者的面前,他的勇氣與膽量完全消失了,他失聲大叫,掉頭拔腳而逃,推開了所有的門,一路上有許多人看見他失魂落魄地奔跑。以后,怡芬姑母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人們只聽見她獨自在一間斗室里,對她沉默的朋友們說:他不是說愛我的么,他不是說不會離棄我的么,而他為什么忽然這么驚恐呢。后來,怡芬姑母就變得逐漸沉默寡言起來,或者,她要說的話也已經(jīng)說盡,或者,她不必再說,她沉默的朋友都知道關(guān)于她的故事,有些話的確是不必多說的。怡芬姑母在開始把她的絕技傳授給我的時候,也對我講過她的往事,她選擇了我,而沒有選擇我年輕的兄弟,雖然有另外的一個原因,但主要的卻是,我并非一個膽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