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潤坤(710068,陜西西安市,陜西廣播電視大學文經教學部)
唐高宗永徽六年(655),經過一系列明爭暗斗,昭儀武氏終于擊敗了對手王皇后,促使高宗廢黜王皇后而立自己為皇后。圍繞這件事,高宗和執(zhí)政大臣之間發(fā)生了嚴重的分歧,一些大臣懼禍不言,兩位顧命大臣太尉長孫無忌、尚書右仆射褚遂良堅決反對,但曾深受太宗信任的司空李勣卻和他們背道而馳。高宗召長孫無忌、褚遂良、李勣及尚書左仆射于志寧入內殿公議此事,與褚遂良、長孫無忌發(fā)生沖突,于志寧不敢言,李勣卻在召見前稱病請假。事后高宗問李勣:"朕欲立武昭儀為后,遂良固執(zhí)以為不可。遂良既顧命大臣,事當且已乎?"李勣回答道:"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唐高宗永徽六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6291頁)中國封建社會是家天下的家族統(tǒng)治,皇后的地位與尊榮僅次于皇帝,故廢立皇后事關國家大局,是國家大事,執(zhí)政宰相都有發(fā)言權,特別是顧命大臣的意見更具有重要作用。李勣所言,顯然與封建王朝的禮制相悖,實則是變相表明自己支持廢立皇后,并給高宗強行廢立皇后制造借口。得到位居三公的李勣的支持,高宗遂堅定了決心,置兩位顧命大臣的意見于不顧,毅然將廢立皇后的事付諸實踐。
李勣身為唐太宗所倚重的大臣,為何要與長孫無忌等顧命大臣唱對臺戲,極力支持武昭儀上臺呢?這并非事出偶然,而是有深刻的歷史原因與現實原因的。
首先,李勣雖為顧命大臣,但并未得到太宗的完全信任,必然與太宗寵臣長孫無忌和褚遂良也存在矛盾。太宗逝世之際,對太子說:"李世勣才智有馀,然汝遇之無恩,恐不能懷服。我今黜之,若其即行,俟我死,汝于后用為仆射,親任之;若徘徊顧望,當殺之耳。"李勣時為同中書門下三品,即朝中的宰相,太宗隨即將他貶出京師,到1340里以外的疊州去當都督。"世勣受詔,不至家而去。"(《資治通鑒》卷一九九,唐太宗貞觀二十三年,第6266-6267頁)太宗對太子之囑托,暴露出對李勣猜疑之深,對之無故貶官,實暗藏殺機,若非李勣精明,識破太宗的為人和機關,猶豫觀望,不即刻赴外任,必遭太宗毒手,成為冤死鬼。當太宗托孤之時,貶官在外的李勣當然不能預聞。顧命大臣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前者是太宗皇后長孫氏的哥哥,被太宗長期委任為宰相,后者是太宗的寵臣,善于察言觀色,投太宗所好。同為貞觀老臣,李勣與兩位顧命大臣在貞觀末期的遭遇截然不同,李勣險遭不測之禍,二位顧命大臣穩(wěn)享尊榮。雖然高宗永徽年間李勣亦官高位顯,但是與長孫無忌他們的得官經歷本質不同。李勣既對太宗給自己所設圈套洞察秋毫,心中當然是極端反感,而對太宗信任的兩位顧命大臣也必有戒備,與長孫無忌兩人存在矛盾是毋庸置疑的。在皇后廢立問題上,長孫無忌他們以顧命大臣自居,動輒搬出太宗遺命來要挾高宗,這不僅令高宗反感,也正是李勣所憎惡的。因此,李勣支持高宗立武昭儀為皇后,必然沉重打擊了兩位顧命大臣,實則間接報復了太宗,出一口惡氣。
其次,高宗確實有恩于李勣,李勣此舉是對高宗報恩。太宗對李勣設圈套之時,高宗作為太子,不管其當時真實想法如何,都無力干預太宗的做法。后來李勣被重用,雖是太宗遺命,但是高宗對李勣確是傾力倚重和信任,對之有恩。貞觀時期高宗為晉王時,曾遙領并州大都督,李勣行并州大都督府長史,"勣在并州凡十六年,令行禁止,號為稱職"。(《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486頁)并州大都督和長史,既是長官和主要助手的關系,兩人必然有軍政事務方面的經常性交往。高宗被立為太子之時,李勣以太子詹事兼左衛(wèi)率,屬于東宮僚屬,不久又進位宰相。高宗即位當月,即召李勣為洛州刺史,"尋加開府儀同三司,會同中書門下,參掌機密。是歲,冊拜尚書左仆射"??梢姼咦趯嶋H是視李勣為心腹重臣的。"永徽元年,[李勣]抗表求解仆射,仍令以開府儀同三司依舊知政事。四年,冊拜司空。初,貞觀中,太宗以勛庸特著,嘗圖其形于凌煙閣,至是,帝又命寫形焉,仍親為之序。"(《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第2487頁)由此可見,太宗死后短短幾年,李勣由邊州都督一躍而為首相,再登三公,高宗對之寵任有加??梢哉f,李勣的高位顯爵來自高宗,當然要對高宗感恩圖報了。那么在高宗堅持要立武昭儀為皇后,而顧命大臣仗先帝遺命反對的關鍵時刻,李勣無疑要傾向、支持高宗的主張。
其三,廢立皇后也是當時統(tǒng)治集團內貴族與庶族權力斗爭的反映,李勣代表庶族利益,對代表貴族利益的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發(fā)難。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反對廢王皇后,無非因為王皇后乃太宗所定,出身名門貴族,而武昭儀曾為太宗才人,出身低微,身份與王皇后不能相比,正位后宮屬于名不正言不順,故極力反對。這種反對理由也刺傷了同為庶族出身的李勣,故其雖不明言與之抗辯,卻采用釜底抽薪的策略,一言而使高宗斷然拋開長孫無忌和褚遂良兩位出身貴族的顧命大臣,決定皇后廢立,事實上也沉重打擊了長孫無忌和褚遂良。
其四,當時武昭儀在朝中羽翼已豐,高宗基本已為其左右,其登上皇后寶座是大勢所趨,即使有若干阻力,但也僅是時間問題。李勣審時度勢,以其性格和一貫的處世原則,當然不會與武昭儀對立,以免給自己帶來麻煩。李勣一生經歷復雜,性格復雜,處世原則多變。李勣起初投瓦崗軍首領翟讓,獻奇謀而建大功,后來說服翟讓讓賢,奉李密為首領。唐朝建立之初,李密同割據東都的王世充勢力交戰(zhàn)不利,便入關歸順唐朝。這時,瓦崗軍控制的地盤"東至于海,南至于江,西至汝州,北至魏郡,勣并據之,未有所屬"。李勣對長史郭孝恪說:"魏公(李密)既歸大唐,今此人眾土地,魏公所有也。吾若上表獻之,即是利主之敗,自為己功,以邀富貴,吾所恥也。今宜具錄州縣名數及軍人戶口,總啟魏公,聽公自獻,此則魏公之功也。"唐高祖得知此事,夸獎李勣是"感德推功"的"純臣",立即授予他黎陽總管、上柱國,萊國公,不久加受右武候大將軍,改封曹國公,把他由"徐"姓賜為國姓"李"氏。后來李密反叛,途中被鎮(zhèn)壓,李勣上表請收葬,高祖批準,李勣遂披麻戴孝,與舊僚吏將士將李密以禮安葬,"朝野義之"??梢娎顒薏粌H明晰當時的政治軍事形勢,而且目的明確,所采取的步驟皆合時宜,其心機縝密可見一斑。投唐之后又有插曲。河北竇建德攻打河南,李勣兵敗投降,其父被竇建德扣為人質。后來,李勣不顧其父,找了個機會"自拔歸京師"。(《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第2484頁)兵敗不死而降,其不忠于唐統(tǒng)治者是肯定的,但是卻保住了自己和富貴,并換取了竇建德的信任,可謂留住了青山,其當時并非沒有真心投靠竇建德以觀形勢之意。后來唐王朝與竇建德的興衰已分,李勣又決然叛竇建德而降唐,而且不顧父親的死活,這既對竇建德不忠,同時也是不孝。他事奉多主,皆獲重用,是其杰出的軍事才能和功績使然。但是其以自己的利益為基礎和核心,來選擇主人,并不忠于某一個政權或個人,為了自己利益,可以不顧大節(jié),性格和立場多變,雖處亂世,其行為也不能免除非議,當然不能算作忠臣。這樣的人,要獲得統(tǒng)治者的完全相信是不可能的,太宗病重時對李勣的處置,正是反映了他對李勣為人的真實看法。對于李勣來說,可謂是咎由自取。王皇后才能平平,而武昭儀已鋒芒初露,表明其非等閑之輩,已經徹底地擊敗了王皇后的勢力,掌握了朝廷相當大的權力,故其登上皇后寶座之勢已難逆轉。當時執(zhí)政大臣為了保住自己的榮華富貴,只能順其潮流。李勣久歷風云變幻的官場,對時局洞若觀火,為保住自己的官爵地位,也不想和不敢與武氏為敵,唯一的選擇是支持武則天上臺,這也是李勣支持高宗的主要原因。結果表明,固執(zhí)己見、恃太宗之勢反對武則天的帝舅長孫無忌不久即遭許敬宗誣陷,終致流配邊地,死于非命。褚遂良被貶為邊州都督、刺史,卒于官,其死后被"追削官爵,子孫流配愛州"。(《舊唐書》卷八○《褚遂良傳》,第2739頁)而李勣后充任封疆大吏,加太子太師,增食實封通前一千一百戶,死后陪葬昭陵,"光宅元年,詔勣配享高宗廟庭"。(《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第2488頁)可見李勣與長孫無忌、褚遂良兩人,由于在武則天上臺時所持的態(tài)度不同,其下場遂有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