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正建
?。?00732,北京市,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
武則天在革命前夕(載初元年正月庚辰)給自己起名為"武曌",這個事實(shí)千百年來無人質(zhì)疑。但是雷家驥先生對此另有看法,在其大作《武則天傳》(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31頁中,他認(rèn)為武則天原名"武約",字"明空",后改為"武曌"。雷先生的根據(jù)與推論如下:
1.《舊唐書·孫處約傳》說孫處約"尋避中宮諱,改名茂道";《舊唐書·韋思謙傳》說韋思謙"本名仁約,字思謙,以音類則天父諱,故稱字焉"。后者說避武則天父武士彟的諱是錯誤的,兩人實(shí)際都是避武則天的諱,即都避"約"字。
此外武則天之父的名字也有問題,即雖然《新唐書》卷二百〇六《武士彟傳》說"武士彟字信",但"因?yàn)槿∶值牧?xí)慣,通常是以單字為名,雙字為字的,所以武氏之父應(yīng)名信,字士彟"。
2.《太平御覽》引《唐書》說:"則天皇后武氏諱明空"。這說法本自《唐大詔令集》載《改元載初赦》("赦"字,雷家驥《武則天傳》29頁誤引作"敕")所云:"朕宜以'明空'為名。"由于"約"有預(yù)算、節(jié)省、簡要、窮乏等意,"明空"亦有此意,因此"明空"是"約"的字。又由于"約"作為名,意涵消極,所以武則天在革命前以字為名即以"明空"為名。
3.又由于"明空"畢竟有明四大皆空的意義,仍不夠積極,所以在載初元年正月丁亥頒行新字后,改名為"曌"。因此結(jié)論是:武則天原"以'約'為名,以'明空'為字,并曾短暫地以字為名(短到只有八天--筆者按),最后才以'曌'字為終身之名"。
我覺得雷先生的推論似乎不能成立,理由如下:
1.孫處約和韋仁約二人改以字行,確因其名字中的"約"字犯諱,但所犯不是武則天原名之諱,而是武則天之父的諱。
按武則天之父名"武士彟"本無問題,《武則天傳》認(rèn)為應(yīng)該是"武信,字士彟"似有以常識誤判的可能。因?yàn)殡m然就一般而言,起名字多以單字為名,雙字為字,但在隋唐時代,相反的情況相當(dāng)多。我們僅從《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周紹良、趙超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中隨便舉幾例:例1,隋左光祿大夫耿公"諱士隆,字師"(貞觀008)。例2,大唐故郭府君"諱敬善,字咳"(顯慶052)。例3,大唐駙馬都尉王君"諱大禮,字儀"(咸亨002)。例4,大周故曹府君"諱玄機(jī),字警"(神功001)。例5,大周郫縣丞周府君"諱履潔,字清"(長安015)。例6,唐故金明府折沖武君"諱龍賓,字璿"(貞元037)。其中例1與武士彟活動的時代接近,且也是名"士隆",字"師",與武士彟名"士彟"字"信"類似;例4、5都是武周時代;例6是武姓人。因此,《新唐書》所謂"武士彟字信"應(yīng)該是不錯的。
不過不論"士彟"是名還是字,《武則天傳》都認(rèn)為它"難以說'音類'或'近'于仁、約二字"。其實(shí)恰恰是:武士彟的"彟"字與孫處約、韋仁約的"約"字"音類"。查《廣韻》(北京市中國書店據(jù)張氏澤存堂本影印《宋本廣韻》,1982年版)483頁,"彟"字有數(shù)音,其中音"乙虢切"(又音"憂縛切")者,與"約"(於略切)同屬"入聲卷第五"中的"十八藥"部。這就是說,"彟"與"約"是同韻母、同聲調(diào)的字。(實(shí)際上用洛陽音讀"藥"和"約",讀音是一樣的,都類"乙虢切"即都讀"yō"。"彟"字作為"乙虢切",當(dāng)亦讀此音。)
我們知道,《廣韻》成書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1008),是"重修《切韻》和《唐韻》而成的","在體例上主要是依據(jù)《切韻》,特別是所用的反切,更是采錄《切韻》而來"(李新魁《漢語音韻學(xué)》,北京出版社,1985年版,35-36頁),所以其中很多讀音,反映的是唐代特別是唐初的讀音。且根據(jù)研究,在唐玄宗天寶年間孫愐所作的《唐韻》中,"彟"字也還讀"乙虢切"。(清紀(jì)容舒《孫氏唐韻考》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四庫全書本)即使到宋代,"彟"字仍然主要讀"乙虢切"。例如徐鉉校定的《說文解字》(成書于宋太宗雍熙三年,公元986年,中華書局整理本,1963年版,77頁),在注"彟"字的音時,引"徐鍇曰:……乙虢切"。徐鍇是徐鉉的弟弟,二人均為五代宋初人。胡三省注《資治通鑒》,為"武士彟"的"彟"字注音為"一虢翻"(《資治通鑒》卷一八三隋恭帝義寧元年,中華書局點(diǎn)校本,1956年,5732頁),又是一個證據(jù)。
正因?yàn)?quot;彟"和"約"同韻同調(diào)(甚或同音),所以《舊唐書·韋思謙傳》說他"以音類則天父,故稱字焉",是一點(diǎn)也不錯的。因此,說武則天原名為"約",不能成立。
2.武則天原名既非"約",則其字"明空"就更無從談起了。實(shí)際上,《武則天傳》所引《太平御覽》或《改元載初赦》中提到的"明空"二字,就是"曌"字,不過因后代的某些書手或刻工不識此字,將其分寫為兩個字罷了。武則天之所以在《改元載初赦》中說:"朕今懷柔百神,對揚(yáng)上帝,三靈眷祐,萬國來庭,宜膺正名之典,式敷行政之方,朕宜以明空(即"曌"字--筆者按)為名"者(這里與雷先生一樣,依據(jù)商務(wù)印書館排印本《唐大詔令集》20頁。若有唐人寫的此赦文存世,我想一定是寫作"曌"字的),正因?yàn)樗饲暗拿郑ㄈ粲忻值脑挘┎贿m合作為國家元首的名字使用,所以才要起一個別人沒有、而又氣勢壓人的名字來。(順便說一句,我以為"曌"字并非"明空"的合字,而是"日月當(dāng)空"的意思。)
至于說赦文頒布的當(dāng)天尚沒有造出新字,此后才由宗秦客獻(xiàn)上,八日才實(shí)行,也不大可靠。因?yàn)椤顿Y治通鑒》卷二百〇四只說"宗秦客改造'天''地'等十二字以獻(xiàn),丁亥行之",而沒有說何時獻(xiàn)的。完全有可能是在改元載初之前獻(xiàn)的十二個新字,所以《改元載初赦》中才會提到"特創(chuàng)制十二字"云云。并且,赦文在結(jié)尾時說"布告遐邇,咸知朕意,主者施行"(《唐大詔令集》20頁),可見當(dāng)時(庚辰日)就布置下去實(shí)行了?!顿Y治通鑒》所謂"丁亥行之"可能是更下一級的具體實(shí)行。無論如何,我以為這一點(diǎn)并不重要,它并不能證明存在一個以"明空"為名,八天后又改為"曌"字的過程。
3.因此,根據(jù)現(xiàn)有資料,我們只能說武則天的原名已不可知,從改元載初(公元689年農(nóng)歷十一月初一)開始(說從初八開始也無不可),就叫"武曌"了。說武則天原名"約"字"明空",恐怕是不能成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