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九年七月十七日。
山東省政府里好不熱鬧喜興。車子出出進進,人員忙忙活活。大門上掛了一溜兒大紅燈籠,鑼鼓家什不住聲地響。院子里,花花綠綠的標語滿墻都是,各色旗子隨風招展。
今天是韓復榘宣誓就任山東省政府主席的日子。韓復榘走起路來像踩在云彩上,輕飄飄的。早早起來,渾身上下拾掇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在省府各處巡視一圈,看到諸般事體都準備妥當,很是高興。正要上車到賓館去接國民政府派來參加大會的財政部長宋子文,卻聽到門房里有人高聲說話,像是在吵架。韓復榘罵了一聲,推開門走了進去,只見值日官正與一個學生模樣的后生臉對著臉,吵得臉紅脖子粗。
韓復榘厲聲問道:"這是在做什么?吃了槍藥了?"值日官上前報告說:"這人在門前把把瞧瞧,探頭探腦,好說歹說就是不走,還說東說西一大包理。"韓復榘轉身指了后生的鼻子問道:"你哪里的?干啥的?叫啥名?"那后生挺了胸脯道:"俺的家離這兒不遠。俺是省立第一師范的學生。俺叫周順生。""噢。"韓復榘說,"還是個秀才!你是學生不好好在學堂念書,來省府門前轉悠什么?"周順生說:"人民是國家的主人。難道省府就不讓主人走走看看么?"一聽這話,韓復榘火騰地升到了腦門上,高了嗓門說:"你小子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本主席身為一省之長,才是敲敲頭皮當當響的主人,你一個連毛也沒長全的小屎孩子,是誰的主人?你小子還識文斷字呢,我看書都念到狗肚里去了!"周順生這時才明白眼前這人便是省主席韓復榘了,卻并不懼怕,依舊紅了臉梗著脖子道:"你是公仆,不是主人!""放你娘的狗屁!"韓復榘抬手一個耳光打了過去。周順生腮上頓時多了一個紅紅的手印,捂著臉喊起來:"你身為省主席,為何動手打人?"韓復榘道:"本主席不打好人!這是替你老子管教你小子,看你往后還敢不敢滿嘴里跑舌頭!"看到韓復榘動了手,護兵上前一邊一個將周順生架住,周順生兩手行動不得,只是跳著腳大叫。
韓復榘說:"把這小子關起來,讓他好生想想哪個是主人哪個是公仆!"護兵將周順生拖了下去,韓復榘這才氣哼哼去了。
宣誓大會在省府禮堂開的,自是極為隆重。省府各委員及廳長宣了誓,宋子文監(jiān)了誓。韓復榘講過話后,宋子文代表國民政府講了話,自然都是說些堂皇言語。會開完便接著開宴,大伙兒熱熱鬧鬧喝個醉馬長槍。
韓復榘敬了來賓許多酒,來賓也敬了他許多酒,他還與部下一起喝了許多酒,臨了頭重腳輕,護兵架著他晃晃蕩蕩地回了省府東大院。
如今,韓復榘在省府里安置了兩個住處,東大院住大夫人高藝珍,西大院住二夫人紀甘青。高藝珍聽得韓復榘到了,便開門迎了進去。韓復榘在椅子上歪著身子坐了,臉紅得搽了胭脂一般,嘴里噴著酒氣,兩眼瞇成一條縫兒瞧了高藝珍半晌,突然嘿嘿笑了起來。
高藝珍嗔道:"黃湯喝多了?還是當了省主席高興迷糊了?"韓復榘哈哈笑道:"今天是喝多了點兒,可這心里頭沒迷糊。在河南咱就是省主席,來到山東也是省主席,有啥高興的?"韓復榘一把拉住了高藝珍的手,說,"我只是想起了咱倆成親那一夜……"高藝珍紅了臉,啐一口說:"老不正經(jīng)!"韓復榘晃著身子道:"當時,咱對你拍了胸脯子,一定讓你過上舒心日子,今天這話算是成了真了。別說,我那老岳父真是有眼力,哈哈哈。"高藝珍倒是有些心酸,道:"這都是你提著腦袋掙來的,讓人擔了多少驚受了多少怕呀。"韓復榘將高藝珍拉到床邊,摁著她坐正了,道:"說起來,大姐你是頭一功呀,當年要不是你,怎能有咱韓復榘的今天?"又嗵嗵地拍拍自己的胸脯子道,"咱韓復榘這腔子里裝了啥?熱乎乎的心呀!你的恩咱到死也忘不了,咱得給你磕一個。"說著便跪了下去。
高藝珍伸手把他拉了起來,道:"你真是灌多了黃湯了!你以為還是當年的韓老四呀?如今是省主席了,帶兵幾萬的人,還這模樣,讓人瞧了去,還不笑掉了大牙?""哈哈哈哈。"高藝珍卻又正色道:"這山東也不知到底怎么樣?我怎么覺得心里沒底呢?"韓復榘站起身,晃了兩晃道:"山東跟河南比起來,可是一個天上一下地下。我在馮先生手下當河南主席,那是小老婆掛鑰匙,有其名沒其實。如今在山東,我吐口唾沫也砸個坑,誰也別想在我面前指指畫畫!""我聽參謀們說,山東土匪多,聽著挺嚇人的。""哈哈哈。"韓復榘大笑,"何止是土匪,山東的事兒多了。老蔣咱得提防著,別看他對咱笑瞇瞇的,那是用得著咱。如今天下太平了,說不準哪個時候一抹嘴,就露出獠牙來。張學良對山東也是眼饞得咽口水,咱要是打個盹兒,他們立馬就咬住咱的嗓子頭。還有膠東那個劉珍年也不是好鳥,我跟閻錫山在膠東動家什時,他就想在我背后使絆子。今天省府委員宣誓,這小子就沒來,這不是明著跟我打擂臺嗎?還有日本人在山東到處都是,哪一個也是碰不得的主兒……"高藝珍氣哼哼地道:"咱拼了命掙來的前程,不能讓別人奪了去!""大姐說得是,咱腰桿子不能軟,軟了誰都騎在咱脖子上拉屎??稍捰终f回來了,咱腰桿子硬還是不硬,可不是嘴上的功夫,得看真本事。"高藝珍連連點頭。
"嘿嘿。"韓復榘有些得意地笑道,"叫花子手里沒根棍子,狗也不怕你。如今緊要的是槍桿子。手里有了槍桿子,誰也不敢動咱一根汗毛。"高藝珍嗔道:"我看如今你也精得跟孫猴子差不多了。"韓復榘大笑說:"這年頭,你要是只老虎,見了兔子就不能下不去口。你要是只兔子,你就不能在老虎面前逞鳥勁,得能跑。要不,你就沒活路。"笑著笑著,往床上一歪,打起了呼嚕。
這一覺睡得著實舒坦,醒來時太陽已落到西山后邊了,韓復榘起身到了院里,舒展一下身子,正要去五鳳樓辦公室時,秘書上前說:"主席,有個叫周大發(fā)的人來找你,說周順生是他的兒子……"韓復榘一聽,拍著腦門道:"看這記性,事兒忘得一點影也沒了。頭晌午是有一個小毛孩子在大門口咋呼他是主人……"說到這兒,突然皺了眉頭埋怨秘書道,"一提這詞兒,我倒想起來了,你們這些識文斷字的人怎么全都把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秘書急忙立正,不知主席怎么沒頭沒腦冒出這么一句來。
"你給我寫的那幾張講話是怎么弄的????"韓復榘點劃著秘書的鼻子說,"那個周順生在省府門口大模大樣說他是主人,罵我是什么仆……對了,公仆!怎么你給我寫的講話也罵我是公仆?咳咳,咱倒是糊涂了,怎么當了省主席,倒成了仆?"秘書明白了原委,忍了笑說:"主席,這'公仆'不是罵人的。""不是罵人?這公的仆人還不是罵人?""主席,公仆的意思就是國家是老百姓的,咱這些人都是給老百姓干事的,就像老百姓的仆人一樣。"韓復榘愣了一愣,問:"這么說'公仆'是好詞兒?""是個好詞。孫中山先生不是說過,'官廳為治事之機關,職員乃人民之公仆'、'平等自由原是國民的權利,但官吏卻是國民公仆'嗎?"韓復榘摸著腦瓜子想了半晌,笑道:"公仆,公仆。好,這詞兒好。嗯,你緊著再給我寫篇訓詞,專門說說這個公仆。到開會時,我給他們也講講,讓他們都明白,咱做的大小事兒都是老百姓讓干的,也為了老百姓。哈哈。"秘書說:"是。那周順生……?""哎喲。哈哈,事兒做差了。"韓復榘笑道,"打錯了,打錯了。"便把上午打周順生的事兒向秘書說了一遍。
秘書也笑:"那小子不知天高地厚,也是該打,我去把他放了吧。""不!"韓復榘說,"你立馬把他的家長叫來見我。"秘書去了,韓復榘背了手,進了辦公室,不住地點頭念叨:"公仆,公仆。"周順生的父親周大發(fā)到了,這是一個小買賣人,膽子也小。聽說兒子在省政府門口鬧事讓主席關了起來,已是嚇得兩腿發(fā)軟,見了韓復榘更是腿肚子朝前,連眼皮也不敢抬一下,不住聲說:"犬子有罪犬子有罪,主席大量主席大量,看在他年輕不懂事的分兒上,饒過這一回吧,小人往后一定嚴加管教。""哈哈。"韓復榘看了周大發(fā)這副模樣,倒有幾分高興,道,"這事其實怨不得你兒子,全是我的錯,我錯打了你兒子,我得向你賠禮。"周大發(fā)聽了這話,直了眼睛看看韓復榘。只見主席笑嘻嘻地,倒更怕起來,又鞠躬道:"主席哪里話來?都是犬子不懂事,主席管教他是應該的。"韓復榘道:"這事兒確實本主席做差了,我得賠禮!現(xiàn)在有兩個法子任你選一個。一個是我打了你兒子一巴掌,你也給我一巴掌,咱們扯平,誰也不欠誰的;另一個就是我賠你五百塊錢,你把兒子領回去,這事就一風吹了。"周大發(fā)渾身篩起糠來,磕頭蟲似忙不迭地鞠躬,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小人教子無方,惹主席生氣。"韓復榘說:"你要是不打,就拿錢領兒子回家吧。"周大發(fā)不知真假,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不住地拿袖子擦汗。
秘書走上前來,向外領周大發(fā),周大發(fā)這才一邊往后退著,一邊向韓復榘鞠躬道:"多謝主席,多謝主席。"到了門口,讓門檻兒一絆,打了個趔趄,差點兒摔個跟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