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唐書》的人物列傳除了利用正常資料,還補充了一些唐代的小說和傳聞。而對于這些文學(xué)杜撰和街巷瑣語,作為文人的宋祁卻缺乏史官那種詳核史實的能力,采集入史時一概以為即是實錄,未免以訛傳訛,影響了該書的可信度。
《舊唐書》的人物傳記所依據(jù)的資料有四個來源,一是唐代實錄中所附的重要人物的傳記,二是唐代國史中原有的列傳,三是唐人的私家傳記、行狀、譜牒,四是唐代地方機構(gòu)送入史館的各類社會人士的事跡。這些資料雖然免不了存在造假、虛飾和曲筆等情況,一般說來,經(jīng)過多道程序把關(guān)、審核、編修,其可靠成分居多應(yīng)是不爭的事實?!缎绿茣返娜宋锪袀鲄s不同,除了利用正常資料,還補充了一些唐代的小說和傳聞。而對于這些文學(xué)杜撰和街巷瑣語,作為文人的宋祁卻缺乏史官那種詳核史實的能力,采集入史時一概以為即是實錄,未免以訛傳訛,影響了該書的可信度。有的情況古人已經(jīng)指出,筆者則進一步予以辨析,并將自己發(fā)現(xiàn)的問題一并予以闡述。
一、 李林甫排擠張九齡導(dǎo)致其罷相事
《新唐書》卷126《張九齡傳》說:"[宰相]李林甫無學(xué)術(shù),見[宰相張]九齡文雅,為帝知,內(nèi)忌之。……[帝]將以涼州都督牛仙客為尚書,九齡執(zhí)曰不可。……帝不悅。翌日,林甫進曰:'仙客,宰相材也,乃不堪尚書邪?九齡文吏,拘古義,失大體。'帝由是決用仙客不疑。九齡既戾帝旨,故內(nèi)懼,恐遂為林甫所危,因帝賜白羽扇,乃獻賦自況,其末曰:'茍效用之得所,雖殺身而何忌。'又曰:'縱秋氣之移奪,終感恩于篋中。'帝雖優(yōu)答,然卒以尚書右丞相罷政事,而用仙客。"《新唐書》卷223上《李林甫傳》又說:"帝滋欲賞仙客,九齡持不可,林甫為人言:'天子用人,何不可者?'帝聞,善林甫不專也。由是益疏薄九齡,俄與[宰相裴]耀卿俱罷政事,專任林甫,相仙客矣。初,三宰相就位,二人磬折趨,而林甫在中,軒驁無少讓,喜津津出眉宇間。觀者竊言:'一雕挾兩兔。'少選,詔書出,耀卿、九齡以左右丞相罷,林甫嘻笑曰:'尚左右丞相邪!'目恚而送乃止,公卿為戰(zhàn)栗。"而《舊唐書》卷99《張九齡傳》只說:"李林甫自無學(xué)術(shù),以九齡文行為上所知,心頗忌之,乃引牛仙客知政事。九齡屢言不可,帝不悅,[開元]二十四年,遷尚書右丞相,罷知政事。"《舊唐書》卷106《李林甫傳》也只說張九齡與中書侍郎嚴挺之關(guān)系親密,嚴挺之的前妻改嫁蔚州刺史王元琰。王元琰犯貪贓罪受審,嚴挺之加以營救。玄宗對張九齡說:"王元琰不無贓罪,嚴挺之囑托所由輩有顏面。"張九齡說:"此挺之前妻,今已婚崔氏,不合有情。"玄宗說:"卿不知,雖離之,亦卻有私。""玄宗藉前事(反對重用牛仙客事),以九齡有黨,與裴耀卿俱罷知政事,拜左右丞相。"這兩份傳記都沒有上引《新唐書》的那些情節(jié)。
《新唐書》的情節(jié)系采自唐人鄭處誨《明皇雜錄》卷下的一則小說,大略說李林甫"屢陳九齡頗懷誹謗","陰欲中之"。"于時方秋,帝命高力士持白羽扇以賜,將寄意焉。九齡惶恐,因作賦以獻,又為《歸燕》詩以貽林甫。其詩曰:'……無心與物競,鷹隼莫相猜。'林甫覽之,知其必退,恚怒稍解。九齡洎裴耀卿罷免之日,自中書至月華門,將就班列,二人鞠躬卑遜,林甫處其中,抑揚自得。觀者竊謂一雕挾兩兔。俄而詔張、裴為左右仆射,罷知政事。林甫視其詔,大怒曰:'猶為左右丞相邪?'二人趨就本班,林甫目送之。公卿以下視之,不覺股栗。"這些情節(jié)與實際情況不符。宋人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指出:"九齡惶恐,作賦以獻,意若言明皇以忤旨將廢黜,故方秋賜扇以見意?!缎聲啡≥d之本傳。據(jù)[張九齡]《曲江集·賦序》云:'開元二十四年(736)盛夏,奉敕大將軍高力士賜宰相白羽扇,九齡與焉。'則非秋賜(原作'陽',據(jù)《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明皇雜錄》條校改),且通言宰相,則林甫亦在,非獨為曲江(張九齡)而設(shè)也。所謂'縱秋氣之移奪,終感恩于篋中'者,彼自知仙客之忤,而懼林甫之讒,故因致意耳。不然,帝果將廢黜而迫之以扇,不亟引退,猶獻賦云,乃是顧戀不忍去托,祈哀以幸茍容,尚何足為曲江哉?此正君子大節(jié)進退,而一言之誤,遂使善惡相反,不可不辨。乃知小說記事,茍非耳目所接,安可輕書也。"葉夢得是站在肯定張九齡否定李林甫的立場上說這些話的,盡管指出小說中的細節(jié)與事實不符,但沒有揭示更多的理由。筆者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李林甫被說成是口蜜腹劍的人物,城府一定很深,豈肯在大庭廣眾之前輕易流露自己對別人的猜忌憎惡和幸災(zāi)樂禍?因此,上述"嬉笑"、"大怒"、"目恚"云云,其可信程度至少要打折扣。《新唐書》是一部情緒化色彩極濃的史書,對歷史的記載,主觀成分大于客觀成分?!缎绿茣窐O度厭惡李林甫。《舊唐書》為李林甫立了專門的傳記,按人物的時代順序排列。而《新唐書》則把他列入類傳《奸臣傳》中,放在周邊民族和外國列傳之后,最壞的《叛臣傳》之前?!缎绿茣肪?《玄宗本紀》天寶十一載(752)條記載:"十一月乙卯,李林甫薨",還按他的級別稱他的去世為"薨";但卷62《宰相表中》則寫作"死",被刻意貶低降格,到了不顧及實際情況的地步。因此,宋祁很容易認為天下的一切壞事都是李林甫干的,見到這則小說,便以為是實情,而不去加以辨析,直接寫入史文中。
二、唐玄宗為太子時屢過王琚家事
《新唐書》卷121《王琚傳》說:"[王琚]時年甫冠,見駙馬都尉王同皎,同皎器之。會謀刺武三思,琚義其為,即與周璟、張仲之等共計。事泄亡命,自傭于揚州富商家,識非庸人,以女嫁之,厚給以貲。……睿宗立,琚自言本末,主人厚赍使還長安。玄宗為太子,閑游獵韋、杜間,怠,休樹下。琚以儒服見,且請過家,太子許之。至所廬,乃蕭然窶陋。坐久,殺牛進酒殊豐厚,太子駭異。自是每到韋杜,輒至其廬。"《舊唐書》卷106本傳沒有這個情節(jié)。
《新唐書》的說法系采自唐人鄭綮的《開天傳信記》,說:"上于藩邸時,每戲游城南韋、杜之間。因逐狡兔,意樂忘返,與其徒十數(shù)人饑倦甚,休息于封部大樹下。適有書生延上過其家,家貧,止有村妻、一驢而已。上坐未久,書生殺驢拔蒜備饌,酒肉滂沛。上顧而奇之,及與語,磊落不凡,問其姓名,乃王琚也。自是上每游韋杜間,必過琚家。琚所咨議合意,益親善焉。及韋氏專制,上憂甚,獨密言于琚,曰:'亂則殺之,又何疑也?'上遂納琚之謀,戡定禍難。"這個情節(jié)之不可信,清朝四庫館臣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開天傳信記》條中這樣說:"其紀明皇戲游城南,王琚延過其家,謀誅韋氏一條,據(jù)《[舊]唐書·琚傳》,乃琚補選主簿,過謝太子,乘機進說,以除太平公主,并無先過琚家之事。司馬光作《通鑒》,亦不從是書,惟《新唐書》兼采之。然韋氏稱制時,琚方以王同皎黨亡命江都,安得復(fù)卜居韋杜?"按《舊唐書·王琚傳》等文獻,韋氏是唐中宗的皇后,與武三思淫亂,模仿其婆婆武則天的做法把持朝政,甚至毒死中宗,臨朝稱制。玄宗當時為臨淄王,發(fā)動政變,殺掉韋氏。這一時期,王琚作為謀殺武三思的王同皎同伙受到通緝,已改變姓名逃到揚州,當然沒有在長安城南韋杜農(nóng)村居住的經(jīng)歷,怎么可能在這里給身為太子的玄宗謀劃殺掉韋氏?政變后,唐睿宗登極,玄宗立為太子,并監(jiān)國,其姑媽太平公主屢屢危害他。王琚這時剛步入仕途,被吏部選補為浙江諸暨縣主簿,他赴任前去東宮同監(jiān)國的玄宗告別謝恩,才乘機鼓動玄宗殺掉太平公主的。對于《開天傳信記》的寫作,作者自稱是"搜求遺逸,傳于必信",宋祁便信以為真了。但他可能也看到《開天傳信記》的張冠李戴,于是加以選擇,只兼采了部分情節(jié)。
三、李林甫陷害太子事
《新唐書》卷77《章敬吳皇后傳》,是唐肅宗的皇后、唐代宗的生母的傳記,說:"后幼入掖廷。肅宗在東宮,宰相李林甫陰構(gòu)不測,太子內(nèi)憂,鬢發(fā)班禿。后入謁,玄宗見,不悅,因幸其宮,顧庭宇不汛掃,樂器塵蠧,左右無嬪侍。帝愀然謂髙力士曰:'兒居處乃爾,將軍叵使我知乎?'詔選京兆良家子五人虞侍太子。力士曰:'京兆料擇,人得以藉口,不如取掖廷衣冠子,可乎?'詔可。得三人,而后在中,因蒙幸。忽寢厭不寤,太子問之,辭曰:'夢神降我,介而劍,決我脅以入,殆不能堪。'燭至,其文尚隱然。生代宗,為嫡皇孫。生之三日,帝臨澡之。孫體攣弱,負姆嫌陋,更取他宮兒以進,帝視之不樂,姆叩頭言非是。帝曰:'非爾所知,趣取兒來。'于是見嫡孫,帝大喜,向日視之,曰:'福過其父。'帝還,盡留內(nèi)樂宴具,顧力士曰:'可與太子飲,一日見三天子,樂哉!'"而《舊唐書》卷52《肅宗章敬皇后吳氏傳》卻只是說:"肅宗章敬皇后吳氏,坐父事沒入掖庭。開元十三年(725),玄宗幸忠王(后來的肅宗)邸,見王服御蕭然,旁無媵侍,命將軍高力士選掖庭宮人以賜之,而吳后在籍中。……明年,生代宗皇帝。二十八年(740)薨。"北宋人吳縝《新唐書糾謬》卷1指出《新唐書》的這則說法是"以無為有",理由有四點。第一,"今案《本紀》,代宗以大歷十四年(779)崩,時年五十三。是歲己未,推其生年,實開元十五年丁卯(727)歲,而李林甫以開元二十年(引者按:誤,應(yīng)為二十二年,734)方為宰相。且案林甫本傳,其未為相之前,亦無謀不測以傾東宮之事"。第二,"又案,開元十五年,太子瑛尚居?xùn)|宮,至二十五年(737)瑛始廢。二十六年六月,肅宗方為太子,是歲戊寅,則代宗已年十二矣"。第三,"肅宗既為太子,其宮室之內(nèi)汛掃庭宇,整飭樂器,宜各有典司。玄宗既臨幸其宮,則主者當掃灑整飭,以為備豫。豈有乘輿方至,而有司恬然不加嚴飭除治以俟之者乎?就如肅宗誠憂林甫構(gòu)扇不測,則懷危懼,不過中自隱憂而已,何豫于掌灑掃、典樂器之人,而亦不舉其職歟?"第四,"代宗既于玄宗為嫡長孫,而又生之三日,玄宗親臨澡之,其事體亦已不輕。彼負姆者遽敢率爾取它兒易之,上欺人主,下易皇孫,靜尋其言,有同戲劇,雖人臣之家亦不至是,況至尊之前乎?"吳縝由此得出結(jié)論:"由是言之,則《吳后傳》中所言虛謬可見,蓋出于傳聞小說增飾之言,不足取信于后世也。"但吳縝沒有指出《新唐書》的說法出自什么傳聞小說,當然不可能作進一步的推究。
《新唐書》的說法系出自唐人李德裕的《次柳氏舊聞》。第一則說:"肅宗在東宮,為李林甫所構(gòu),勢幾危者數(shù)矣。無何,鬢發(fā)斑白。常早朝,上見之,愀然曰:'汝第歸院,吾當幸汝。'及上至,顧見宮中庭宇不灑掃,而樂器久屏,塵埃積其間,左右使命,無有妓女。上為之動色,顧力士曰:'太子居處如此,將軍盍使我聞之乎?'……力士奏曰:'臣嘗欲上言,太子不許,云無以動上念。'上即詔力士下京兆尹,亟選人間女子細長潔白者五人,將以賜太子。力士……奏曰:'臣他日嘗宣旨京兆閱致女子,人間囂囂然,而朝廷好言事者得以為口實。臣以為掖庭中故衣冠以事沒其家者,宜可備選。'上大悅,使力士詔掖庭,令按籍閱視,得三人,乃以賜太子,而章敬皇后在選中。頃者后侍寢,厭不寤,吟呼若有痛,氣不屬者。……良久方寤,……手掩其左脅曰:'妾向夢有神人長丈馀,介金操劍,謂妾曰:"帝命與汝作子。"自左脅以劍決而入腹,痛殆不可忍。……'肅宗驗之于燭下,有若綖而赤者存焉。遽以狀聞,遂生代宗。吳操嘗言于先臣,與力士說符。"第二則說:"代宗之誕三日,上幸東宮,賜之金盆,命以浴。吳皇后年幼體弱,皇孫體未舒,負嫗惶惑,乃以宮中諸子同日生而體貌豐碩者以進。上視之不樂,曰:'此非吾兒。'負嫗叩頭俱服。上睨謂曰:'非爾所知,取吾兒來。'于是以太子之子進見。上大喜,置諸掌內(nèi),向日視之,笑曰:'此兒福祿,一過其父。'及上起還宮,盡留內(nèi)樂,謂力士曰:'此一殿有三天子,樂乎哉!可與太子飲酒。'吳溱嘗言于先臣,與力士說亦同。"這里交代說法來自高力士。李德裕在《次柳氏舊聞》的前言中交代:唐文宗問宰相們宦官高力士的事跡,王涯說史官柳芳和高力士都遭貶謫,柳芳聽高力士講了一些宮廷秘事,編次為《問高力士》一書。此書這時已不存。李德裕的先父李吉甫與柳芳的兒子柳冕認識,聽到過一些說法,認為"彼皆目睹,非出傳聞,信而有征,可謂實錄"。李德裕從父親那里輾轉(zhuǎn)聽到,于是將自己還記得的17則編次為該書。問題是高力士述說目睹的事如果參雜個人的偏見,那便算不上是"信而有征"的"實錄"。幸好《高力士外傳》保存了一些說法,可以幫助我們探討其中的奧妙?!陡吡κ客鈧鳌肥枪鶞涃H官后在貶所認識遭貶的高力士,也聽他講了一些宮廷秘事,而編纂成書的。唐玄宗登極二十余年間,五次率領(lǐng)朝廷文武班子由長安巡幸洛陽,每次駐蹕洛陽,首尾兩年或三年。開元二十四年(736)他由洛陽回長安后,對于奔波于兩都之間感到勞累厭煩,想常駐長安不動。這一期間,由裴耀卿改革漕運,將江淮地區(qū)的糧食分河段運輸?shù)介L安,又由牛仙客在關(guān)中推行和糴法,改善了長安的經(jīng)濟供應(yīng),于是玄宗不再巡幸洛陽?!陡吡κ客鈧鳌愤@樣記載:"李林甫用紫曜之謀,爰興變造;牛仙客取彭果之計,首建和糴,數(shù)年之中,甚覺寬貸。"玄宗感到很滿意,再也不巡幸洛陽,并私下同高力士商量:"朕自住關(guān)內(nèi),向欲十年,俗阜人安,中外無事,高止黃屋,吐故納新,軍國之謀,委以林甫,卿謂如何?"高力士回答道:"林甫用變造之謀,仙客建和糴之策,足堪救弊,未可長行??肿冋齻}盡即義倉盡,正義俱盡,國無旬日之蓄,人懷饑饉之憂。和糴不停,即四方之利不出公門,天下之人盡無私蓄,棄本逐末,其遠乎哉?但順動以時,不逾古制,征稅有典,自合恒規(guī),則人不告勞,物無虛費。軍國之柄,未可假人,威權(quán)之聲振于中外,得失之議,誰敢興言?"所謂變造,是官吏把民間義倉所儲備用以災(zāi)年救荒的糧食變換輸送到京師長安;所謂和糴,是官府出錢議價購買民眾的糧食。高力士認為李林甫興變造,牛仙客建和糴,一時有效,長期有害,因而加以反對,認為國家只能依照正規(guī)制度,向百姓征收賦稅,來解決財政問題,并建議玄宗按照帝王五年一出京巡幸的古制,恢復(fù)巡幸洛陽,更反對玄宗把國家大事的處理權(quán)交付給李林甫。這是內(nèi)廷宦官和外朝宰相之間的矛盾,即內(nèi)外朝之爭。高力士以披露宮廷秘事的方式發(fā)泄對李林甫的不滿,趁機造謠中傷,甚至如同吳縝所持的前兩點理由,連發(fā)生事情的時間和當事人的年齡都不顧及,未免過于離譜。而宋祁卻以為《次柳氏舊聞》所記是信而有征的實錄,采入史文中,反映他對史實疏于考證。
四、元德秀自乳嬰兒事
《新唐書》卷194《元德秀傳》說:"兄子襁褓喪親,無資得乳媼,德秀自乳之,數(shù)日湩流,能食乃止。"《舊唐書》卷190下《元德秀傳》沒有這件事。《新唐書》的這則說法來自唐人李肇的《唐國史補》卷上《魯山乳兄子》條,說:"元魯山自乳兄子,數(shù)日,兩乳湩流,兄子能食,其乳乃止。"元德秀是一個男人,哥哥家的嬰兒,初生即生母死亡,家貧雇不起奶媽,元德秀就讓這個嬰兒吃自己的奶,居然幾天后奶下來了,而且直到這個孩子能吃飯,奶才停止,這需要持續(xù)一年左右的時間。元德秀是不是兩性人,如果是,在選拔官吏重視體貌壯偉的唐代,他怎么能被選拔出來長期當官?兩性人時而變性的情況是有的,但一個男人能夠如此迅速下奶并長期喂養(yǎng)嬰兒,古今中外恐怕找不出事例。此說法之不符合科學(xué)、不合乎常識,自不待言?!缎绿茣肪尤徊芍胧罚陟挪┇C奇之余,透露出的卻是荒誕不經(jīng)和欠缺史識。
北宋官方著手編纂《新唐書》,晚于后晉編纂《舊唐書》一個世紀。所以要另起爐灶,在《新唐書》卷末的曾公亮《進唐書表》中這樣交待:《舊唐書》"紀次無法,詳略失中,文采不明,事實零落"。這是由于其編纂者屬于"衰世之士,氣力卑弱,言淺意陋,不足以起其文,而使明君賢臣、俊功偉烈,與夫昏虐賊亂、禍根罪首,皆不得暴其善惡以動人耳目,誠不可以垂勸戒、示久遠"。新編唐書起而矯正,"其事則增于前,其文則省于舊","立傳紀實,或增或損"。這里提出兩項原則,一是文省事增,即精簡文字,增補史事;二是勸善戒惡,即激濁揚清,指示導(dǎo)向。這兩項原則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史書首先要注重記載的真實性、全面性,不得以編纂者的主觀愛憎對史事隨意取舍,更不得以勸戒的需要而隨意寓褒貶。否則,那便把史書變成了道德讀本,"立傳紀實"也就成了空話。吳縝在《新唐書糾謬》的序言中批評《新唐書》說,"蓋唐人小說,類多虛誕,而修書之初,但期博取,故其所載或全篇乖牾(原注:如代宗母《吳皇后傳》之類),豈非多采小說而不精擇之故歟?"如果以損害歷史的真實性為代價來達到"其事則增于前"的目的,那便不能反映歷史的真相,事增得越多,引起的混亂越大。從上面舉出的例子來看,褒揚元德秀到了違反科學(xué)和常識的地步,怎么能加以推廣并號召人們來學(xué)習(xí)呢?貶損李林甫到了根本不愿考察、核對事實的地步,怎么具備說服力呢?唐代杰出的史學(xué)家劉知幾倡導(dǎo)史家應(yīng)該具備史才、史學(xué)、史識,并認為史識尤其重要。所謂史識,指的是史家對歷史的見解,辨析、抉擇史料撲朔迷離說法的眼光。宋祁身為文人,和職業(yè)的史家相比,畢竟素質(zhì)有別,缺乏辨析史實的能力,而更主要的是,他的出發(fā)點是要懲惡揚善,過于情緒化,影響到主觀的歷史與客觀的歷史相吻合,因此,出現(xiàn)了《新唐書·列傳》誤采小說傳聞的現(xiàn)象。我們今天研究史學(xué)史,應(yīng)該指出這一點,以便今后編纂史書避免類似錯誤。
?。ㄔd《湖南科技學(xué)院學(xué)報》200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