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牡丹畫集》是洛陽畫家Y先生的牡丹作品專輯。用管毫丹青描繪牡丹,是畫家以自己的特殊方式對牡丹的觀察。要想準(zhǔn)確地理解這一點,我們不妨回眸遙遠的往昔,追溯一下牡丹和牡丹畫的淵源。
唐朝晚年,一位姓張的尚書空穴來風(fēng),聲稱早在北齊時期,楊子華已開始畫牡丹,畫面形象極為分明。這是目前見到的最早說法。然而北宋時期的宋祁卻表示出懷疑,說:"子華繪素之筆,仿佛而傳疑。"宋祁的懷疑有充分的理由。在宋祁之前,唐人段成式從隋朝多達七十卷的《種植法》中,沒有找到關(guān)于牡丹的只言片語,因而斷言:"牡丹,前史中無說處","隋朝花藥中所無也"。在宋祁之后,南宋人鄭樵也言之鑿鑿:"牡丹晚出,唐始有聞。"這并不是說牡丹在唐朝之前不存在。牡丹的根皮作為藥物為世所用,早在東漢時期的藥書《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和甘肅武威醫(yī)簡中就提到了。而牡丹的花卉在北方的荒坡野地寂寞地自開自謝,數(shù)百年間,無人憐惜。牡丹同路旁的荊棘一樣,常常喪身于農(nóng)人的刀斧之下,被填充到爐灶中,化為一縷縷炊煙。時序轉(zhuǎn)到了唐朝,武則天當(dāng)了唐高宗的皇后,得知與自己祖籍并州毗鄰的汾州有一所佛寺,僧人在著意培育牡丹,于是下令將這種稀罕的花卉移植于京師長安。從此石破天驚,牡丹作為觀賞花卉,開始為人們認識和接受,也開始和美術(shù)結(jié)緣。最早的牡丹畫就出現(xiàn)在這一時期。公元706年,武則天同丈夫合葬于乾陵,他們的孫女永泰公主陪葬其側(cè)。今人考古發(fā)現(xiàn),公主墓石槨線刻畫中,已有牡丹的白描。后來,段成式見到時人李德裕收藏的畫中,有盛唐人馮紹正的雞圖,"當(dāng)時已畫牡丹矣"。我們應(yīng)該特別感謝唐末人羅隱,他留下來的一首《扇上畫牡丹》七律,使我們對于牡丹進入美術(shù)領(lǐng)域了解得更加真切。詩的中間兩聯(lián)說:"葉隨彩筆參差長,花逐輕風(fēng)次第開。閑掛幾曾停蛺蝶,頻搖不怕落莓苔。"此后,牡丹便成了花鳥畫的重鎮(zhèn)。
北宋時期,洛陽牡丹特盛,稱甲天下,甚至專稱為"洛陽花"。不論是否為洛陽籍人士,也不論是否在洛陽生活過,人們對洛陽牡丹都能產(chǎn)生一份濃濃的情結(jié)。北宋歐陽修貶謫到峽州夷陵縣,作詩道:"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因居官洛陽而觀賞過牡丹的經(jīng)歷,竟然成了他貶逐遭遇中自我寬慰的理由。南宋人文及翁哀嘆北方國土淪陷于女真族的鐵蹄下,填詞道:"回首洛陽花世界,煙渺黍離之地。"種種洛陽牡丹情結(jié),不再是個人閑情逸致的宣泄,而是對官場角逐的審視,對國家興亡的關(guān)注。
在我們發(fā)思古之幽情時,我們欣喜地看到,對于曾經(jīng)有過的現(xiàn)象,現(xiàn)實并沒有把它們當(dāng)作一頁發(fā)黃的歷史輕易地翻過去。當(dāng)代洛陽人對牡丹的情有獨鍾更加深切,對牡丹畫的創(chuàng)作更具熱情。到底有多少洛陽人在畫牡丹,我說不清;但我知道坊間有不同畫師的牡丹畫冊,牡丹畫展有不同的署名。
Y先生是其中的一位。他自小便愛好美術(shù),以稚嫩的手描山繪水,雕花鏤鳥。伴隨著寒來暑往、斗轉(zhuǎn)星移,大千世界的森羅萬象,幾乎都被他捉來作了畫料。當(dāng)他把牡丹作為繪畫題材時,他企盼著進入一種與眾有別的境界。他筆下的牡丹,氣象萬千,色彩斑斕。紅勝胭脂,黃賽純金,綠如翡翠,紫同水晶。顏色一旦附著于紙面,便被定位成靜止的凝固的格局。他不甘心這種定位,想讓牡丹掀動起勃勃生機,便借助于雨露風(fēng)煙這些幾乎畫不出來的東西,來賦予牡丹動態(tài)的神韻。于是乎我們看到:牡丹承雨,潤澤脹滿,凄迷中帶幾分執(zhí)拗。牡丹沾露,厚重斜垂,挺拔中帶幾分沉醉。牡丹臨風(fēng),搖曳生姿,端莊中帶幾分顧盼。牡丹含煙,影影綽綽,分明中帶幾分含蓄。顏色在躁動,要突破靜止凝固的格局,自如地流動,瀟灑地飛揚。不僅如此,他還營造出一種花香鳥語、有聲有色的意境。牡丹舒展著自己的花瓣枝葉,幽香浮動,蜜蜂飛來,色澤眩目,鳥雀啁啾。植物與動物,兩種生命,兩類個體,彼此交融,互相感應(yīng),紙面似乎奏出了謳歌生命的黃鐘大呂。特別讓人感興趣的是,有時候他把鳥雀畫在牡丹花葉的掩映下,這是自然界看不到的場景。如此構(gòu)圖,是出于布局謀篇的需要,還是出于像與不像之間的審美追求,還是為了賦予畫面以獨特的玄機理趣?這使我想起唐人王維的雪中芭蕉圖,千百年來,那命意著實讓人去揣摩、去遐想,讓人感受的是象外之象、弦外之音。
就這樣,Y先生的藝術(shù)生涯與牡丹結(jié)下了因緣。他和牡丹,一而二,二而一。他遇上了牡丹,是他的幸運,是他的福分。他的藝術(shù)生命有了寄托,能用藝術(shù)家的眼睛去觀察牡丹,用藝術(shù)家的心靈去認知牡丹,用藝術(shù)家的手段去塑造牡丹。牡丹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牡丹遇上了他,是牡丹的幸運,是牡丹的福分。牡丹的生命不再受雨雪風(fēng)霜的制約,而是依托畫師的丹青而存在,從而超越時空,升華為永恒。
我知道,牡丹會開得越來越嬌媚動人,無論在自然界,還是在Y先生的筆下。
?。蠈帲簭V西美術(shù)出版社1998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