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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guān)于洛陽牡丹來歷的兩則錯誤說法

隋唐歷史文化 作者:郭紹林 著


  摘要:關(guān)于洛陽牡丹的來歷,許多人在同文同書中既主隋煬帝西苑牡丹說,又主武則天貶長安牡丹于洛陽說,所依據(jù)的是古代小說中的情節(jié)。兩則說法不僅在時間上自相矛盾,而且考察小說的資料來源,古代牡丹的發(fā)展?fàn)顩r,以及古人對牡丹的記述,可知荒誕不經(jīng),不能成立。

  自1982年牡丹定為洛陽市市花以來,當(dāng)?shù)卣撜叻淦?,對于洛陽牡丹的來歷,皆不避荒誕不經(jīng)和自相矛盾之嫌,在同一篇文章或同一本書中,既主隋煬帝洛陽西苑牡丹說,又主武則天貶長安牡丹于洛陽說。本文一一辨其虛妄。

  一、關(guān)于隋煬帝洛陽西苑牡丹說

  關(guān)于隋煬帝洛陽西苑牡丹說,論者所依據(jù)的是這樣一則資料:"煬帝辟地二百里為西苑,詔天下進花卉。易州進二十箱牡丹,有赭紅、鞓紅、飛來紅、袁家紅、醉顏紅、云紅、天外紅、一拂黃、軟條黃、延安黃、先春紅、顫風(fēng)嬌等名。"論者對這則資料的交待,或為"宋人王應(yīng)麟有記載云",或為"宋代《玉?!吩?quot;,或為"王應(yīng)麟《海記》所載"。

  筆者查核了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收南宋王應(yīng)麟《玉?!?,未見到這則資料。河南大學(xué)歷史系副教授牛建強博士又覆檢一過,同樣未見這則資料。建強君抄寄該書卷197《祥符泰山花卉圖》條,有云北宋祥符四年(1011)三月辛巳,京師開封"后苑牡丹雙花并蒂",天圣四年(1026)季春(三月)丙午,開封"景靈宮牡丹雙跗共干";以及《天圣牡丹圖》條有云:"天圣四年四月乙卯,內(nèi)出《雙頭牡丹芍藥花圖》示輔臣,令三館進詩賦。"承香港中文大學(xué)歷史系博士生蕭錦華君以臺灣華聯(lián)出版社1964年影印元刊《玉?!吠韽?fù)印件惠寄,文字完全一樣??梢娬撜咚稳送鯌?yīng)麟《玉?!吩圃?,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建強君說論者利用的這則資料有可能出自《海山記》,因為他從清代康熙五十年(1711)成書的《佩文韻府》卷14的"十四寒"部"丹"字條查到注明出自《海山記》的一句話:"煬帝辟西苑,易州進牡丹二十種。"《海山記》是小說,作者姓名、事跡已不可考知,古人認為是唐代的作品。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影印出版桃源居士所編《唐人小說》,收有這篇小說,其中有這樣一段話:"乃辟地周二百里為西苑,役民力常百萬,內(nèi)為十六院,聚巧石為山,鑿地為五湖四海。詔天下境內(nèi)所有鳥獸草木驛至京師。天下共進花木鳥獸魚蟲,莫知其數(shù),此不具載。"這里根本沒有易州(上谷郡,治今河北省易縣)進獻牡丹的情節(jié)。由于上海這個本子沒有交待所依據(jù)的版本,我擔(dān)心不可靠,得知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69年影印明刊本《歷代小史》收有《煬帝海山記》,就請錦華君協(xié)助查核。他從香港寄來了復(fù)印件,除臺灣這個本子外,尚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明人陶宗儀輯《說郛》的涵芬樓百卷本和明刻120卷本該篇小說。這三種版本和上引桃源居士本的文字絕大部分相同,只有幾處不關(guān)緊要的異同,即:"鑿地"作"鑿池","常百萬"作"常萬數(shù)","十六院"作"十六苑","巧石"作"土石","花木"作"花木草卉"等。

  今本《事物紀(jì)原》卷10說:"隋煬帝世始傳牡丹。……《青瑣集》有《隋朝海山記》,中載牡丹品甚多。"筆者身處蕞爾小校,孤陋寡聞,僅知《青瑣集》的正式書名是《青瑣高議》,為北宋劉斧編輯,惜未見其書?!妒挛锛o(jì)原》本是活動于北宋中期以來的高承所寫的筆記,原書記載僅217事,清代乾隆年間(1736-1795)編輯《四庫全書》時,館臣所見明刊本已增至1765事,系后人增補,非復(fù)宋本之舊。那么,這里所說《隋朝海山記》載牡丹品事,是否出自高承手筆,很值得懷疑。參以《佩文韻府》所引《海山記》也與上述幾個本子文字不同,可見清人見到者已有異本。論者所利用資料的出處,大概與《青瑣集》有關(guān)。

  隋煬帝建西苑事,史籍有記載。西苑始建于大業(yè)元年(605),在洛陽,而不是如《海山記》所說在京師長安。關(guān)于各地物品,《隋書·煬帝紀(jì)上》說:"采海內(nèi)奇禽異獸草木之類,以實園苑。"《資治通鑒》卷180說:"求海內(nèi)嘉木異草珍禽奇獸,以實園苑。"兩則記載都未提及牡丹,不是因為疏忽或不屑一提,而是因為牡丹這時尚未作為觀賞花卉為人們所接受。

  牡丹以其根皮作為藥物,很早就被古代醫(yī)家利用過,在秦漢時偽托神農(nóng)所作的藥書《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和東漢早期的甘肅武威醫(yī)簡中都曾提到。但作為觀賞花卉為社會認識,古人大抵都認為這是唐代的事,只有兩種說法例外。

  一種是唐人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19所說東晉謝靈運的文集中"言竹間水際多牡丹"。段成式所見到的謝靈運的文集是原本,還是有后人作品竄入者,需要進一步思索和考察。但北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演其說,云:"謝靈運言永嘉竹間水際多牡丹。"清人余鵬年《曹州牡丹譜》殿其后,也說:"昔謝康樂謂永嘉水際竹間多牡丹。"這兩位后人比始作俑者多交待出"永嘉"地名。東晉永嘉郡,治所在今浙江省溫州市。其實,浙江牡丹出現(xiàn)很晚,在唐代長安牡丹開放了差不多一個半世紀(jì)之后,才由長安傳了過去。唐人范攄《云溪友議》卷中說:長慶二年(822),白居易到杭州任刺史,尋訪牡丹,"獨開元寺僧惠澄近于京師得此花栽,始植于庭,……他處未之有也。……牡丹自此東越分而種之"。這是由于牡丹對南方的水土氣候不能很快適應(yīng)所致。徐凝觀賞了惠澄所移植的牡丹后,作《題開元寺牡丹》詩云:"此花南地知難種,慚愧僧閑用意栽。"白居易《看渾家牡丹花戲贈李二十》詩,勸說身在長安的李紳道:"人人散后君須看,歸到江南無此花。"李咸用《同友人題僧院牡丹花》詩也說:"牡丹為性疏南國。"唐人的這些說法,都可證南方牡丹晚出、稀少。而始作俑者段成式,也只是以存疑的方式記載了這個說法,自己并不相信,因而在這個說法的前后文中又交待道:"牡丹,前史中無說處。……成式檢隋朝《種植法》七十卷中,初不記說牡丹,則知隋朝花藥中所無也。"到了北宋,牡丹分布漸廣,但浙江牡丹地位極低。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說:"牡丹出丹州(治今陜西省宜川縣)、延州(治今陜西省延安市),東出青州(治今山東省益都縣),南亦出越州(治今浙江省紹興市),而出洛陽者,今為天下第一。洛陽所謂丹州花、延州紅、青州紅者,皆彼土之尤者,然來洛陽,才得備眾花之一種,列第不出三已下,不能獨立與洛花敵。而越之花以遠罕識不見齒,然雖越人亦不敢自譽以與洛陽爭高下。"那么,謝靈運永嘉云云,至少應(yīng)該打個問號。

  另一種說法被論者經(jīng)常引用,交待出自唐人韋絢的《劉賓客嘉話錄》,說:"世謂牡丹花近有,蓋以前朝文士集中無牡丹歌詩。公嘗言楊子華有畫牡丹處,極分明。子華,北齊人,則知牡丹花亦久矣。"近人唐蘭先生考證這則說法是混入《劉賓客嘉話錄》的偽作,出自唐人李綽《尚書故實》。《尚書故實》這則說法,"前朝"作"國朝","公"作"張公"。這個張公是誰,由于李綽在序言中說"賓護尚書河?xùn)|張公,三相盛門,四朝雅望",曾被人們推測為張延賞、張嘉貞、張弘靖,莫衷一是,但絕不是劉禹錫。北宋宋祁《上苑牡丹賦》認為楊子華畫牡丹事未必可信,說:"子華繪素之筆,仿佛而傳疑。" 多數(shù)古人則認為唐代牡丹才作為觀賞花卉為社會所認識,有關(guān)說法依時間順序可爬梳到以下一些:唐人舒元輿《牡丹賦·序》說:"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嘗與焉,蓋遁于深山,自幽而芳,不為貴者所知,花則何遇焉?天后(武則天)之鄉(xiāng),西河也(西河是縣名,河?xùn)|道汾州治所,即今山西省汾陽縣),有眾香精舍(佛寺),下有牡丹,其花特異。天后感上苑之有闕,因命移植焉。由此京國牡丹,日月寢(寖)盛。"至于段成式"前史中無說處"的詳細說法,已見上述。

  北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說:"牡丹初不載文字,唯以藥載《本草》。然于花中不為高第,大抵丹、延已西及褒斜道中尤多,與荊棘無異,土人皆取以為薪。自唐則天以后,洛陽牡丹始盛。"同時代人宋祁《上苑牡丹賦》說:"歷上古而隱景,逮中世而揚蕤。……有隋種藝之書,疏略而未載。……昔也始來,由皇唐之綴賞。"南宋鄭樵《通志》卷75說:"牡丹……其花可愛如芍藥,宿枝如木,故得木芍藥之名。……牡丹初無名,故依芍藥以為名。牡丹晚出,唐始有聞。"明人徐渭《牡丹賦》說:"茲上代之無聞,始絕盛乎皇唐。"同上述狀況相應(yīng),并反過來作為旁證的是,唐初由歐陽詢主編的大型類書《藝文類聚》卷81《藥香草部》和卷88、卷89《木部上下》,都沒有關(guān)于牡丹的記載;北宋由李昉主編的大型類書《太平御覽》將牡丹收入卷992《藥部》,未收入《百卉部》。

  唐代尚未出現(xiàn)牡丹品種名稱,只是總稱為牡丹或木芍藥。歐陽修《洛陽牡丹記》指出這一點,說唐代"未聞有以名著者",沈佺期、宋之問、元稹、白居易等唐代詩人,"皆善詠花草,計有若今之異者,彼必形于篇詠,而寂無傳焉"。到了北宋,才培植出眾多品種,涌現(xiàn)出眾多品名。從天圣九年(1031)起,歐陽修到洛陽任了三年西京留守推官,見西京留守錢惟演記錄90多種牡丹品名,自己見到為時人多稱者才30多種。然而論者所用那則資料卻稱隋代即有品名,一口氣竟列舉出12種之多,這是從何而來的,不妨揣測一下其中的蹊蹺。

  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說到本來叫青州紅的牡丹,故仆射張齊賢由青州以駱駝運至西京賢相坊宅第中,"遂傳洛中,其色類腰帶鞓,謂之鞓紅"。論者所用資料也提到鞓紅,無疑從這里化來,但把歐陽修所說的北宋張齊賢和山東青州,張冠李戴為隋代和河北易州。歐陽修又說:"獻來紅者,……張仆射罷相居洛陽,人有獻此花者,因曰獻來紅。添色紅者,……花始開而白,經(jīng)日漸紅,至其落乃類深紅。"這可能成為論者所用資料改造為"飛來紅"、"天(與添諧音)外紅"的依據(jù)。歐陽修還提到"牛家黃"、"延州紅";北宋周師厚《洛陽牡丹記》提到"一捻紅"、"瑞云紅"、"彤云紅"、"洗妝紅";南宋陸游《天彭牡丹譜》提到"洛陽春"、"袁家紫"等等,都可能是論者所用資料改造為"袁家紅"、"延安黃"、"一拂黃"、"云紅"、"先春紅"等等的依據(jù)。

  綜合以上考察,可斷言隋煬帝洛陽西苑牡丹說不能成立。

  二、關(guān)于武則天貶長安牡丹于洛陽說

  關(guān)于武則天貶長安牡丹于洛陽說,論者所依據(jù)的竟然是明代的一篇小說,見于明人馮夢龍《醒世恒言》卷4《灌園叟晚逢仙女》,云:"這牡丹乃花中之王,惟洛陽為天下第一,有姚黃、魏紫名色,一本價值五千。你道因何獨盛于洛陽,只為昔日唐朝有個武則天皇后,淫亂無道,寵幸兩個官兒,名喚張易之、張昌宗,于冬月之間要游后苑,寫出四句詔來,道:'來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百花連夜發(fā),莫待曉風(fēng)吹!'不想武則天原是應(yīng)運之主,百花不敢違旨,一夜發(fā)蕊開花。次日駕幸后苑,只見千紅萬紫,芳菲滿目。單有牡丹花有些志氣,不肯奉承女主、幸臣,要一根葉兒也沒有,則天大怒,遂貶于洛陽。故此洛陽牡丹冠于天下。"考其原委,該情節(jié)主要糅合兩則說法而成。一是南宋計有功《唐詩紀(jì)事》卷3《武后》條的說法,云:"天授二年臘,卿相欲詐稱花發(fā),請幸上苑,有所謀也。許之,尋疑有異圖,乃遣使宣詔曰:'明朝游上苑,火急報春知,花須連夜發(fā),莫待曉風(fēng)吹!'于是凌晨名花布苑,群臣咸服其異。后托術(shù)以移唐祚,此皆妖妄,不足信也。大凡后之詩文,皆元萬頃、崔融輩為之。"另一則是今本《事物紀(jì)原》卷10的說法:"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開而牡丹獨遲,遂貶于洛陽,故今言牡丹者以西洛為冠首。"《唐詩紀(jì)事》已斷言此事妖妄不足信,但為了辨明真相,不妨做些考察。天授二年(691)臘,武則天本來就住在洛陽,"上苑"應(yīng)是洛陽西苑,因為曾有過"上林苑"的稱謂。臘即陰歷十二月,根本不是牡丹開放的季節(jié),所說"花發(fā)"并未交待就是牡丹。一年零三個月以前,武則天已革唐命建周朝,當(dāng)上了女皇帝,何須再"托術(shù)以移唐祚"?馮夢龍利用這則資料編造小說情節(jié),把武則天的行蹤說成在長安,已屬杜撰;把學(xué)士代作的詩說成武則天自己寫的"詔",且不說這時為避武則天的名諱,已改詔書為制書,當(dāng)時詔敕文體是駢體文,哪有以詩作詔的?張易之、張昌宗兄弟是萬歲通天二年(697)在洛陽被推薦給武則天后彼此才認識的,晚于天授二年共計六個年頭,怎么能有馮夢龍小說所述的經(jīng)歷?武則天改洛陽為神都,是大周政權(quán)的政治中心,她不肯回長安,長安已被冷落、拋棄。若說牡丹由長安移至洛陽,只能看作是承恩提拔,怎么能是失寵貶黜?至于今本《事物紀(jì)原》所說,可一例看待,不必再費筆墨。

  綜合以上考察,可斷言武則天貶長安牡丹于洛陽說,同樣不能成立。

 ?。ㄔd《洛陽大學(xué)學(xué)報》199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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