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翱的《復(fù)性書》
李翱是韓愈弟子中最重要的一員。他除了寫有《去佛齋》一文進行反佛外,還在29歲時寫成《復(fù)性書》上中下三篇(《李文公集》卷3),系統(tǒng)地闡述了性與情的關(guān)系,以及如何復(fù)歸到性的本來狀態(tài)。韓愈認為《復(fù)性書》表面上反佛老,實際上受佛老影響甚深,是雜佛老而言性,因而作《原性》一文,從正面加以分析。南宋葉夢得認為:"李翱《復(fù)性書》,即佛氏所常言,而一以吾儒之說文之。……此道豈有二,以儒言之則為儒,以佛言之則為佛。……吾謂唐人善學(xué)佛而能不失其為儒者,無如翱。"他介紹說:"《復(fù)性書》上篇,儒與佛者之常言也。其中篇以齋戒其心為未離乎靜,知本無有思,則動靜皆離。視聽昭昭不起于聞見,而其心寂然,光照天地。此吾儒所未嘗言,非自佛發(fā)之乎?末篇論鳥獸蟲魚之類,謂受形一氣,一為物,一為人,得之甚難;生乎世,又非深長之年,使人知年非深長而身為難得,則今釋氏所謂人身難得、無常迅速之二言也。"(南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南宋朱熹也認為李翱的道理"也只是從佛中來",《去佛齋》一文的辟佛"只是粗跡"。(南宋朱熹《朱子語類》卷137)這都是說《復(fù)性書》受佛教影響,用儒家語言來表達佛教思想,因而是儒其外而佛其中。今人呂澂先生指出:李翱"結(jié)合禪家的無念法門和天臺家的中道觀,寫成《復(fù)性書》,即隱隱含著溝通儒佛兩家思想之意"。(《中國佛教》第一輯第71頁,北京:知識出版社,1980)在古人和前輩學(xué)者這些說法的指示和啟發(fā)下,我這里對《復(fù)性書》受佛教的影響,做一些具體的分析。
《復(fù)性書》上篇說:"人之所以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這里提出了性與情的對立關(guān)系,以為性是人所固有的,純真圣潔,情與性對立,情表現(xiàn)為喜、怒、哀、懼、愛、惡、欲七種,以至于掩蓋了性,這不是性本身的問題。這和佛教關(guān)于人自身所具有的佛性與妄念處于對立關(guān)系的說法完全一樣。禪宗創(chuàng)始人慧能認為:"迷人于境上有念,念上便起邪見,一切塵勞妄念,從此而生。""自性常清凈,日月常明,只為云覆蓋,上明下暗,不能了見日月星辰。"(敦煌本《壇經(jīng)》)
《復(fù)性書》上篇解釋情昏性匿、非性之過的時候,運用了水火來做比喻,說:"水之渾也,其流不清,火之煙也,其光不明,非水火清明之過。沙不渾,流斯清矣;煙不郁,光斯明矣。"《復(fù)性書》中篇說:"水之性清澈,其渾之者沙泥也。方其渾也,性豈遂無有耶?久而不動,沙泥自沉,清明之性,鑒于天地,非自外來也。故其渾也,性本弗失,及其復(fù)也,性亦不生。人之性,亦猶水也。"這也是佛教常用的比喻。佛教認為佛和眾生同一心體,心體有染凈二性。天臺宗中興大師唐代僧人湛然為了說明"染體即凈",曾用水作比喻,說:"濁水清水,波濕無殊。清濁雖即由緣,而濁成本有。濁雖本有,而全體是清。以二波理通,舉體是用。"(唐釋湛然《十不二門》)他還用水來分析佛性的普遍存在,得出無情有性的結(jié)論,說:"萬法之稱,寧隔于纖塵;真如之體,何專于彼我。是則無有無波之水,未有不濕之波。在濕詎間于混澄,為波自分于清濁。雖有清有濁,而一性無殊。……情性合譬,思之可知,無情有無,例之可見。"(唐釋湛然《金剛錍》)李翱所說性情和湛然所說性情,含義雖然不盡相同,所用比喻和思維方法,卻有共同之處。
天臺宗根據(jù)印度僧人龍樹《中論》中《觀四諦品偈》所說:"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建立起自己的一心三觀、圓融三諦學(xué)說。隋代僧人智顗說:"一空一切空,無假、中而不空,總空觀也。一假一切假,無空、中而不假,總假觀也。一中一切中,無空、假而不中,總中觀也。"(隋釋智顗《摩訶止觀》卷5)他們認為:宇宙萬有都是真如佛性變現(xiàn)出來的,因而空無自性,虛幻不實,這種看法叫做空觀。但是,對于宇宙萬有,又不妨看作是由因緣條件和合而成的假有,這種看法叫做假觀。從空入假觀偏于空,因為只看到宇宙本原,未顧及宇宙現(xiàn)象,從假入空觀偏于假,因為只看到宇宙現(xiàn)象,未顧及宇宙本原,這都是片面的。要克服這兩種片面性,既不偏于空,也不偏于假,要看到空即假,假即空,非空非假,亦空亦假。也就是說,佛性和宇宙萬有處于對立統(tǒng)一狀態(tài),佛性不能孤立地存在,只能以宇宙萬有來體現(xiàn)自己的存在,宇宙萬有不能自己生成,由佛性作為本體才能生成,因而體現(xiàn)了佛性。此不是彼,彼不是此,但彼此不能分離,看任何一方都要兼顧另一方,這種看法叫做中道觀?!稄?fù)性書》上篇說:"性與情不相無也。雖然,無性,則情無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因情以明。"這和佛教的中道觀思想是一個路子。
《復(fù)性書》上篇談到圣人時,說:"圣人者,豈其無情耶?圣人者寂然不動,不往而到,不言而神,不耀而光,制作參乎天地,變化合乎陰陽,雖有情也,未嘗有情也。……故圣人者,人之先覺者也。"《復(fù)性書》中篇說:"圣人既復(fù)其性矣,知情之為邪,邪既為明所覺矣,覺則無邪,邪何由生也?"這和佛教對于佛的描繪大致相似。法琳說:"佛為圣主。""智無不周者,稱之為佛陀。……夫佛陀者,漢言大覺也。"法琳還說:釋迦牟尼也可譯作能儒,但譯作能儒,不夠莊重,也不能充分表達原意,故譯作釋迦牟尼。為著同樣的理由,將無上正真之道譯作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廣弘明集》卷13,法琳《辨正論》)佛教認為佛是大智大覺、利己利他的圣人,處于涅槃境界,永離六道輪回之苦,常樂我凈,湛然寂靜,絕對超脫,還能以先覺覺后覺,普渡眾生。李翱心目中的圣人,和佛的形象沒什么區(qū)別。
《復(fù)性書》上篇說:"百姓之性與圣人之性弗差也。"《復(fù)性書》中篇又說:"桀紂之性,猶堯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惡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因此,《復(fù)性書》上篇得出結(jié)論:"人皆可以及乎此。"佛教宣傳眾生同一真如本性;有的派別還認為,一闡提迦,即眾生中斷絕一切善根者,也有同佛一樣的佛性,也能通過累劫的苦修而成佛。李翱的這一說法和佛教的主張完全一致。
關(guān)于復(fù)性的途徑,《復(fù)性書》上篇說:"復(fù)其性者,賢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則能歸其源矣";"非自外得者也,能盡其性而已矣"。這和禪宗明心見性、不假外求的修持方法一樣。慧能說:"自性心地,以智惠(智慧)觀照,內(nèi)外明徹,識自本心。若識本心,即是解脫,既得解脫,即是般若三昧,悟般若三昧,即是無念。……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悟無念法者,見諸佛境界,悟無念頓法者,至佛位地。"(敦煌本《壇經(jīng)》)《復(fù)性書》上篇又具體地說:"圣人知人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于圣也,故制禮以節(jié)之,作樂以和之。"制禮作樂,"所以教人忘嗜欲而歸性命之道也"。佛教關(guān)于修持方法,規(guī)定了戒定慧三學(xué);又以三學(xué)為主干,發(fā)展為布施、持戒(戒)、忍辱、精進、禪定(定)、智慧(慧)六度。三學(xué)和六度,作用相當(dāng)于儒家的禮樂。柳宗元闡述它們的關(guān)系,具體指出:"儒以禮立仁義,無之則壞;佛以律持定慧,去之則喪。是故離禮于仁義者,不可與言儒;異律于定慧者,不可與言佛。"(《柳宗元集》卷7,《南岳大明寺律和尚碑》)可見,儒家的禮樂仁義,佛教的三學(xué)六度,都是達到理想境界的手段?!稄?fù)性書》中篇又說:"弗慮弗思,情則不生;情既不生,乃為正思。正思者,無慮之思也。""正思"的說法,來自佛教。原始佛教提出正思,也作正思惟、正志,指對佛教教義的正確思惟。正思連同正見(對佛教的正確見解)、正語(符合佛教道理的言論)、正業(yè)(符合佛教要求的活動)、正命(符合佛教要求的職業(yè)、生活方式)、正精進(正當(dāng)?shù)呐Γ?、正念(正確記誦佛教道理)、正定(正確的禪定),一同構(gòu)成八正道,是所謂求得解脫的正確途徑。后來出現(xiàn)的三學(xué),是對八正道的分類歸納。三學(xué)、六度中的禪定,又譯作禪那、靜慮、思惟修。禪那是音譯,靜慮的含義是安靜地沉思,思惟修的含義是將思惟收斂,凝注于一境。這種修持方法是以禪定調(diào)整思慮,生起佛教智慧(般若),來觀悟宇宙人生,這樣把禪定和智慧結(jié)合在一起,因而也叫禪觀。禪觀悟出的正道是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即無上正等正覺。李翱所說的"正思",和無上正等正覺相似;"弗慮弗思,情則不生",和禪觀手段相同?!稄?fù)性書》中篇說:"情者性之邪也。知其為邪,邪本無有。心寂不動,邪思自息。惟性明照,邪何所生?"又說:"妄情滅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虛。"這正是禪宗的無念法門。除了剛才引過的慧能那段關(guān)于無念法門的話以外,還可以引他的另一段話加以證明:"世人性凈,猶如清天,惠(慧)如日,智如月,知惠(智慧)常明。于外著境,妄念浮云蓋覆,自性不能明。故遇善知識開真法,吹卻迷妄,內(nèi)外明徹,于自性中,萬法皆見,一切法自在性,名為清凈法身。"懂得了這一道理,就能保持心的湛然寂靜狀態(tài),當(dāng)然就不會起什么妄念浮云了。因此,"此教門立無念為宗,世人離見,不起于念,若無有念,無念亦不立。無者無何事,念者念何物?無者無離相諸塵勞,念者念真如本性,真如是念之體,念是真如之用。自性起念,雖即見聞覺知,不染萬境,而常自在"。(敦煌本《壇經(jīng)》)
《復(fù)性書》中篇提到,有人認為李翱的這些說法和過去注解《中庸》的說法不同,李翱回答道:"彼以事解者也,我以心通者也。"李翱承認自己的說法和傳統(tǒng)的說法不是一個路子,而是以心相通,一語泄露了自己的見解和禪宗明心見性主張的淵源關(guān)系。
通過以上的比較和分析,可以看出,李翱是唐代士大夫中系統(tǒng)地吸收佛教思想來改造儒家思想并建立新儒學(xué)的人。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認識水平。儒學(xué)和佛教長期并存,各自從不同的角度認識社會,既有對立的地方,又有同一的地方,既互相斗爭,又互為吸收。以章句訓(xùn)詁之學(xué)為主要內(nèi)涵的儒學(xué),在唐代已經(jīng)走進了死胡同,它本身必須更新成分,改弦更張,才會有生命。佛教給儒學(xué)注入了新鮮血液。儒學(xué)吸收佛教后,變章句訓(xùn)詁之學(xué)為性命義理之學(xué),轉(zhuǎn)變?yōu)槔韺W(xué)。時代提供了這樣的契機。不管李翱出于自覺還是不自覺,自己承認還是不承認,作為一個歷史人物,他完成了從儒佛對抗到儒佛合流這一根本性的轉(zhuǎn)化。他是一個承前啟后的人物,是宋代理學(xué)的先驅(qū)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