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士大夫?qū)Ψ鸾毯驼笞龇鹗碌呐u言論
唐初的傅奕是首先從理論方面批判佛教的人。當時的僧人道宣在《集古今佛道論衡》一書中,把傅奕列為道教的代表,因為他"先是黃巾"。但從身份來說,傅奕已經(jīng)由道士還俗,成為在朝廷中擔任太史令職務(wù)的封建士大夫。在唐高祖武德七年(624)的上疏中,他說:佛教的傳播,"使不忠不孝,削發(fā)而揖君親;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賦。……遂使愚迷,妄求功德,不憚科禁,輕犯憲章"。佛教"竊人主之權(quán),擅造化之力,其為害政,良可悲矣"。他建議令僧尼還俗婚配,生兒育女,即可"益國"、"足兵"。在朝廷上討論佛教的處理問題時,他又說:"禮本于事親,終于奉上,此則忠孝之理著,臣子之行成。而佛逾城出家,逃背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以繼體而悖所親。"唐太宗貞觀十三年(639),傅奕以85歲的高齡逝世。臨死前,他告誡其子說:"老、莊玄一之篇,周、孔《六經(jīng)》之說,是為名教,汝宜習之。妖胡亂華,舉時皆惑,……汝等勿學也。"他一生"雖究陰陽數(shù)術(shù)之書,而并不之信"。(《舊唐書》卷79《傅奕傳》)可見,從反佛主張來說,傅奕主要站在儒家的立場上,為國家著想。在唐代士大夫的反佛文字中,韓愈的《諫迎佛骨表》相當出名。但此表的論點、論據(jù)和腔調(diào),古人已覺察到是和傅奕的上疏一脈相承的。北宋人邵博說:"愈之言,蓋廣傅奕之言也。"(北宋邵博《邵氏聞見后錄》卷8)南宋人陳善說:"韓文公《論佛骨表》,其說始于傅奕。……愈特敷衍其辭耳!"(南宋陳善《捫虱新話》卷1,《韓文公論佛骨表其說始于傅奕》)清人梁章鉅也說:傅奕的上疏"即韓公《論佛骨表》之藍本"。(清梁章鉅《退庵隨筆》卷18)因此,我這里把傅奕作為唐代士大夫反佛的先驅(qū)者來看待。除了傅奕、韓愈,在唐代各個時期,尚有狄仁傑、李嶠、張廷珪、蘇瓌、桓彥範、魏傳弓、呂元泰、韋嗣立、甯原悌、薛謙光、慕容珣、辛替否、裴漼、姚崇、楊炎、張鎬、高郢、常袞、李叔明、彭偃、裴伯言、李翱、李巖、舒元褒、崔蠡、李德裕、白居易、蕭倣、李蔚、孫樵、杜牧、劉允章等人,或?qū)Ψ鸾瘫旧砑右苑磳?,或?qū)y(tǒng)治者大做佛事提出批評。他們的言論涉及很多方面。
(一) 經(jīng)濟方面
佛教廣占田畝水硙,大量編戶為逃避賦稅徭役而度為僧人,使國家失去了對很多生產(chǎn)資料和勞動人手的控制。僧人過著"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寄生生活。一個僧人一年的衣食費用約三萬銅錢,"五丁所出,不能致此"。天下僧尼數(shù)十萬人,"舉一僧以計天下,其費可知"。(《舊唐書》卷127《彭偃傳》)佛寺在逐漸增多。一些貴人死后,"第宅亭臺不將去,化為佛寺在人間。……寺門敕榜金字書,尼院佛庭寬有馀。青苔明月多閑地,比屋疲(一作齊)人無處居。憶昨平陽宅初置,吞并平人幾家地。仙去雙雙作梵宮,漸恐人間(一作家)盡為寺"。(《全唐詩》卷427,白居易《新樂府·兩朱閣/刺佛寺浸多也》)造寺"大則費耗百十萬,小則尚用三五萬馀,略計都用資財,動至千萬以上"。(《舊唐書》卷88《韋嗣立傳》)佛寺幾乎和宮殿相當,壯麗和用度甚至超過皇宮。造寺不止,度人不休,"是使國家所出加數(shù)倍,所入減數(shù)倍","是十分天下之財而佛有七八"。"出財依勢者盡度為沙門,避役奸訛者盡度為沙門,其所未度,唯貧窮與善人。"這樣"免租庸者數(shù)十萬",以至于"奪百姓之食以養(yǎng)殘兇"。(《舊唐書》卷101《辛替否傳》)同時,僧徒"化誘所急,切于官征"。(《舊唐書》卷89《狄仁傑傳》)甚至有窮人置自己嗷嗷待哺的幼子于不顧,"得百錢,必召一僧飯之,冀佛之助,一日獲福"。農(nóng)民生活每況愈下,對于佛教敬畏之馀,也蓄有強烈的不滿。會昌毀佛時,派出四位御史到全國各地進行督促,御史乘坐驛車尚未出關(guān),"天下寺至于屋基耕而刓之"。(杜牧《樊川文集》卷10,《杭州新造南亭子記》)共拆寺四千六百多所,招提、蘭若四萬多所,收上等美田數(shù)千萬頃,僧尼還俗二十六萬零五百人,解放寺院奴婢十五萬人,都收充兩稅戶。
對于統(tǒng)治者揮霍錢財,大做佛事,士大夫也曾提出批評。武則天時期,立佛寺,造佛像,役無虛歲,有時費用太大,甚至令全國僧尼每天每人資助一枚銅錢。狄仁傑指出:"工不使鬼,止在役人,物不天來,終須地出,不損百姓,將何以求?生之有時,用之無度,編戶所奉,常若不充,痛切肌膚,不辭箠楚。……比年以來,風塵屢擾,水旱不節(jié),征役稍繁。家業(yè)先空,瘡痍未復(fù),此時興役,力所未堪。……設(shè)令雇作,皆以利趨,既失田時,自然棄本。今不樹稼,來歲必饑,役在其中,難以取給。"(《舊唐書》卷89《狄仁傑傳》)蘇瓌以為"縻損浩廣,雖不出國用,要自民產(chǎn)日殫。百姓不足,君孰與足?"(《新唐書》卷125《蘇瓌傳》)張廷珪援引《金剛經(jīng)》的原理,勸告武則天說:"佛者以覺知為義,因心而成,不可以諸相見也。"廣造寺塔佛像,"蓋有住于相而行布施,非最上第一希有之法"。佛教宗旨是慈悲為懷,可是大興土木難免會"輾壓蟲蟻,動盈巨億",貧苦百姓"朝驅(qū)暮役,勞筋苦骨,簞食瓢飲,晨炊星飯,饑渴所致,疾疹交集。豈佛標徒行之義,憫畜獸而不忍殘其力哉?"(《舊唐書》卷101《張廷珪傳》)李嶠建議說:"造像錢見有一十七萬馀貫,若將散施,廣濟貧窮,人與一千,濟得一十七萬馀戶。拯饑寒之弊,省勞役之勤,順諸佛慈悲之心,沾圣君亭育之意,人神胥悅,功德無窮。"(《舊唐書》卷94《李嶠傳》)可見,即便一些奉佛的士大夫,也認為在天下虛竭、海內(nèi)勞弊、邊境未寧、鎮(zhèn)戍不息的情況下,大做佛事對國家不利,轉(zhuǎn)而采取反對態(tài)度。唐中宗、唐睿宗時期,基于同樣的理由,呂元泰、韋嗣立、甯原悌、辛替否等人,也提出了類似的批評。唐宣宗上臺后,否定會昌毀佛,著手恢復(fù)佛教。孫樵上疏指出:"群僧安坐華屋,美衣精饌","百姓男耕女織,不自溫飽","十戶不能養(yǎng)一僧"。唐武宗毀佛,十七萬(此數(shù)字誤,應(yīng)作二十六萬零五百)僧人還俗,"是天下一百七十萬戶始得蘇息也"。他還批評唐宣宗即位以來幾年間,"修復(fù)廢寺,天下斧斤之聲至今不絕,度僧幾復(fù)其舊矣。……愿早降明詔,僧未復(fù)者勿復(fù),寺未修者勿修,庶幾百姓猶得以息肩也"。(《資治通鑒》卷249,唐宣宗大中五年條)唐末劉允章痛斥"國有九破,而無一成"的時弊時,把"廣造佛寺"(《全唐文》卷804,劉允章《直諫書》)作為一破,情況相當嚴重了。
?。ǘ?nbsp;政治方面
佛教主張做佛事祈福,對以往的罪過可以懺悔,對未來的福分可以祈求,甚至可以做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就使壞人得到鼓勵。他們不怕法律,為非作歹,成了階下囚時,才在"獄中禮佛","規(guī)免其罪"。(《舊唐書》卷79《傅奕傳》)本來"刑德威福,關(guān)之人主"(《舊唐書》卷79《傅奕傳》),由于佛教干預(yù)社會生活,便"權(quán)歸于佛"(《樊川文集》卷10,《杭州新造南亭子記》)了。這無疑危害了社會治安,削弱了朝廷的權(quán)威。在佞佛熱形成后,"搢紳門里,翻受禿丁邪戒;儒士學中,倒說妖胡浪語";"朝廷貴臣,曾不一悟"。(《廣弘明集》卷11,傅奕《上廢省佛僧表》)這造成了"高士著幽禪,……朝署時遺賢"(《全唐詩》卷337,韓愈《送靈師》)的狀況,動搖了封建統(tǒng)治的內(nèi)部力量,產(chǎn)生了離心作用。"法事所須,嚴于制敕"(《舊唐書》卷89《狄仁傑傳》),佛教竟然凌駕于政權(quán)之上。"此而不救,奚其為政?"(《舊唐書》卷127《彭偃傳》)佛教的滋蔓已到了"入家破家,入國破國"(《廣弘明集》卷11,法琳《對傅奕廢佛僧事》引傅奕語)的嚴重程度,難免會從內(nèi)部蛀空封建統(tǒng)治的支柱。
士大夫還對一些具體事情發(fā)表了看法。唐中宗時,京師普遍議論胡僧慧範假托佛教,出入禁闈,撓亂時政?;笍┕犐媳碚f:"孔子曰:'執(zhí)左道以亂政者殺,假鬼神以危人者殺。'今慧範之罪,不殊于此也。若不急誅,必生變亂。除惡務(wù)本,去邪無疑,實愿天聰,早加裁貶。"(《舊唐書》卷91《桓彥範傳》)安史之亂爆發(fā),唐肅宗于倉皇之中即位,每天清晨和夜晚有數(shù)十名供奉僧在內(nèi)道場念佛,聲聞禁外。張鎬上奏說:"臣聞天子修福,要在安養(yǎng)含生,靖一風化,未聞區(qū)區(qū)僧教以致太平。伏愿陛下以無為為心,不以小乘而撓圣慮。"(《舊唐書》卷111《張鎬傳》)唐文宗時,禮部侍郎崔蠡忠于職守,"上疏論國忌日設(shè)僧齋,百官行香,事無經(jīng)據(jù)"。(《舊唐書》卷117《崔蠡傳》)唐懿宗"常于禁中飯僧,親為贊唄","逢八飯萬僧",李蔚上疏切諫。(《舊唐書》卷178《李蔚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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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宣傳地獄廣大無邊,積火焚燒,每天有千萬生死,億萬世不竭。到處畫出這樣陰森恐怖的圖畫,令人"毛立神駭"(《樊川文集》卷10,《杭州新造南亭子記》),嚴重摧殘百姓的身心健康。政府舉行迎佛骨的重大活動,百姓"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zhuǎn)相仿效,惟恐后時,老少奔波,棄其業(yè)次",甚至"斷臂臠身,以為供養(yǎng)者",是一件"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韓昌黎集》卷39,《諫迎佛骨表》)的事,毒化了社會風俗。佛教主張舍俗出家,不戀世情,勢必會使人類斷種,世上只會留下"畜獸禽鳥魚鱉蛇龍之類",使朝廷的統(tǒng)治隨著其臣民的消失而化為烏有。佛教在中國的肆虐,既然能達到舉足輕重的地步,那么,嚴夷夏之防就變成了一句空話,反倒成為"以夷狄之風而變乎諸夏"(李翱《李文公集》卷4,《去佛齋》),"以夷狄不經(jīng)法,反制中夏禮儀之俗"(《新唐書》卷147《李叔明傳》載裴伯言語),完全摧毀了中華民族的文化和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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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傳入中國以前,歷代長治久安,民風淳樸。此后,情況發(fā)生逆轉(zhuǎn)。東漢明帝在位僅18年,其后亂亡相繼,國運不長。十六國時,龜茲僧鳩摩羅什來長安翻譯佛經(jīng),后秦國君姚興親自執(zhí)本對翻。"姚興造浮屠于永貴里,傾竭府庫,廣事莊嚴,而興命不得延,國亦隨滅。"北朝時,"齊跨山東,周據(jù)關(guān)右。周則多除佛法而修繕兵威,齊則廣置僧徒而依憑佛力,及至交戰(zhàn),齊氏滅亡,國既不存,寺復(fù)何有?修福之報,何其篾如!"(《舊唐書》卷96《姚崇傳》)當時南北政權(quán)的多數(shù)君主,奉佛都很虔誠,但統(tǒng)治年代更為短促。只有梁武帝在位48年,三次舍身施佛為寺奴,"其后竟為侯景所逼,餓死臺城,國亦尋滅"。(《韓昌黎集》卷39,《諫迎佛骨表》)到了唐代,唐中宗、太平公主、武三思、悖逆庶人(唐中宗女兒安樂公主)、張夫人等,都崇奉佛教,競相造寺度人,然而"咸不免受戮破家,為天下所笑"。(《舊唐書》卷96《姚崇傳》)可見事佛求福,反而得禍。一旦國家遇到戰(zhàn)爭和饑荒,"沙門不可擐干戈,寺塔不足攘饑饉"(《舊唐書》卷101《辛替否傳》),國將不國的危險前景是不堪設(shè)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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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于以上的理由,他們提出一些亡羊補牢的處理意見。韓愈綱領(lǐng)性地提出要"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韓昌黎集》卷11,《原道》)傅奕提議將佛教徹底取締,"退還天竺"。(《廣弘明集》卷11,傅奕《上廢省佛僧表》)至于僧尼,責成他們還俗婚配,可結(jié)成十多萬戶家庭,生兒育女,既可富國,又能強兵。這樣的話,"四海免蠶食之殃,百姓知威福所在,則妖惑之風自革,淳樸之化還興"。(《舊唐書》卷79《傅奕傳》)彭偃建議:僧尼也承擔賦役,50歲以下的和尚每年輸絹四匹,尼姑兩匹,雜色役與百姓相同。只要就役輸課,當僧尼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了。有才智愿意當官者,可以當官,愿意還俗者,可以還俗。這樣,國家收入即可增加三分之一,"陛下之國富矣,蒼生之害除矣"。(《舊唐書》卷127《彭偃傳》)裴伯言根據(jù)"女子十四有為人母之道,四十九絕生育之理;男子十六有為人父之道,六十四絕陽化之理"的儒家教條,建議64歲以上的和尚和49歲以上的尼姑,"許終身在道,馀悉還為編人,官為計口授地",收廢寺為廬舍。(《新唐書》卷147《李叔明傳》載裴伯言語)李叔明建議將他所負責的劍南東川的佛寺定為三等,上等寺僧人定員為21名,中等寺14名,下等寺七名,其馀全部還俗,蘭若道場無名者一律廢毀。(《新唐書》卷147《李叔明傳》,《舊唐書》卷127《彭偃傳》載李叔明語)對于所謂佛骨,韓愈建議"付之有司,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后代之惑"。(《韓昌黎集》卷39,《諫迎佛骨表》)姚崇教誨兒孫要世世代代提高警惕,抵制和反對佛教,辦喪事若必須順從俗情的話,設(shè)齋布施都不能鋪張(詳下節(jié))。杜牧則為會昌毀佛大加禮贊,希望后代記住這個功勛,作為借鑒。(《樊川文集》卷10,《杭州新造南亭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