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士大夫同僧人之間友誼的加深,雙方都會互相提攜、磋磨。
先看僧人方面從士大夫方面得到的好處。
會稽僧曇一,唐玄宗開元五年(717)西游長安,努力學習外學,經(jīng)常向左常侍褚無量請教《周易》,同著名的《史記》專家、國子司業(yè)司馬貞討論《史記》。在士大夫的幫助下,曇一"遂漁獵百氏,囊括六籍,增廣見聞",于是"公卿向慕,京師籍甚"。(《宋高僧傳》卷14《唐會稽開元寺曇一傳》)
皎然才思敏捷,精于律詩。他還未脫穎而出、蜚聲詩壇時,曾去拜謁前輩詩人韋應物。他怕律詩不合韋應物的口味,就迎合韋應物的嗜好,在船上作了十多篇古體詩投獻。韋應物概不欣賞,皎然極為失望。第二天,皎然將舊作律詩獻上,韋應物吟諷后,大加嘆賞,對他說:"師幾失聲名!何不但以所工見投,而猥希老夫之意。人各有所得,非卒能致。"(《因話錄》卷4)皎然非常佩服他高度的鑒賞能力。顏真卿曾組織士大夫撰《韻海敬源》,皎然也參加了。皎然"至是聲價籍甚"。(《唐才子傳》卷4《皎然上人傳》)皎然還和盧幼平、吳季德、李萼、皇甫曾、梁肅、崔子向、薛逢、呂渭、楊達等等士大夫交游,"凡所游歷,京師則公相敦重,諸郡則邦伯所欽"。(《宋高僧傳》卷29《唐湖州杼山皎然傳》)以至于貞元八年(792),唐德宗敕令抄寫?zhàn)ㄈ坏奈募胗诿亻w。
靈澈從嚴維學習詩法,開始有點名氣。他通過皎然的介紹,又和以文章風韻為世宗的包佶、李紓兩位侍郎交游,"以是上人之名,由二公而飏,如云得風,柯葉張王"。唐德宗貞元年間(785-805),他"西游京師,名振輦下"。(《劉禹錫集》卷19,《澈上人文集紀》)
齊己投詩鄭谷,《早梅》詩中有"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的句子。鄭谷指出:"數(shù)枝非早也,未若一枝佳。"齊己茅塞頓開,拜鄭谷為"一字師"。(《唐才子傳》卷9《鄭谷傳》)齊己的另一聯(lián)詩句:"自封修藥院,別下著僧床",經(jīng)鄭谷指出一字不妥后,改為"別掃著僧床"(《唐才子傳》卷9《齊己傳》),得到鄭谷的嘉賞。
清塞俗名周賀,工近體詩,格調(diào)清雅。唐敬宗寶歷年間(825-827),姚合任杭州刺史,清塞攜書投刺以求品第。姚合看到清塞悼念亡僧的詩句"凍須亡夜剃,遺偈病中書"時,非常器重他,"因加以冠巾,使復姓字"。(《唐才子傳》卷6《清塞傳》)
無本俗名賈島,由于累試不第,阮囊羞澀,才出家為僧的。他到京師后,京兆尹韓愈偶然認識他,共論詩道,十分投機,就結(jié)為布衣之交。韓愈教他作詩文,動員他還俗。賈島于是"去浮屠,舉進士"。(《唐才子傳》卷5《賈島傳》)
除了學術和詩文,在其它方面,僧人也會從士大夫方面得到好處。湖南僧懷素(俗姓錢,字藏真),是一位著名的草書書法家。他對自己取得的成就相當?shù)靡猓?quot;自言得草圣三昧"。(《唐國史補》卷中)錢起《送外甥(?)懷素上人歸鄉(xiāng)侍奉》詩,對他也給了極高的評價:"能翻梵王字,妙盡伯英書。"(《全唐詩》卷238)伯英是東漢書法家張芝的字,善寫章草。懷素《自敘帖》說自己的草書,"好事者同作歌以贊之,動盈卷軸"。(《唐文拾遺》卷49)寫詩加以贊美的,《全唐詩》中有蘇渙、戴叔倫、王邕(名字據(jù)懷素《自敘帖》)、竇冀、魯牧、朱逵、許瑤、任華、裴說、楊凝式等人;《全唐詩外編》錄近人王重民先生輯《敦煌唐人詩集殘卷》中有馬云奇,近人童養(yǎng)年先生輯《全唐詩續(xù)補編》卷13有韓偓。這些作者有的是懷素的友人,有的是不曾見過懷素的后人。他們以懷素草書為題材來作詩,我認為這是一個習作的詩題,因為在描繪懷素的草書時,作者可以馳騁想象,運用比喻,任意鋪張渲染,一則可以賣弄才華,二則可以鍛煉寫作能力。以其他僧人的草書為題材而作詩,也當出于此意。然而詩歌一經(jīng)寫成,流傳開來,卻無疑是給懷素的草書作了廣告。
我們不妨征引一些詩句。王邕是懷素當時所在地永州的刺史,他在《懷素上人草書歌》中說:"忽作風馳如電掣,更點飛花兼散雪。寒猿飲水撼枯藤,壯士拔山伸勁鐵。君不見張芝昔日稱獨賢,君不見近日張旭為老顛。二公絕藝人所惜,懷素傳之得真跡。崢嶸蹙上海上山,突兀狀成湖畔石。一縱又一橫,一欹又一傾,臨江不羨飛帆勢,下筆長為驟雨聲。我牧此州喜相識,又見草書多慧力。懷素懷素不可得,開卷臨池轉(zhuǎn)相憶。"(《全唐詩》卷204)時人竇冀同題說:"狂僧揮翰狂且逸,獨任天機摧格律。龍虎慚因點畫生,雷霆卻避鋒鋩疾。……忽然絕叫三五聲,滿壁縱橫千萬字。……涵物為動鬼神泣,狂風入林花亂起。殊形怪狀不易說,就中驚燥尤枯絕。邊風殺氣同慘烈,崩槎臥木爭摧折,塞草遙飛大漠霜,胡天亂下陰山雪。"(《全唐詩》卷204)裴說《懷素臺歌》說:"杜甫李白與懷素,文星酒星草書星。"(《全唐詩》卷720)韓偓《題懷素草書》詩說:"怪石蹲秋澗,寒藤掛古松,若教臨水畔,字字恐成龍。"(《全唐詩外編》下冊第537頁,北京:中華書局,1982)懷素的名聲能夠播揚海內(nèi),固然由于他的草書成就,而士大夫的捧場,無疑也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任華《懷素上人草書歌》一語破的:"狂僧狂僧,爾雖有絕藝,猶當假良媒。不因禮部張公(張謂)將爾來,如何得聲名一旦宣九垓?"(《全唐詩》卷261)
僧辯(原字上"巧"下"言")光也有類似經(jīng)歷。陸希聲隱居東南時,以雙鉤寫法教他,使他草書大有長進,飄逸瀟灑,有張旭之妙,受到很多士大夫的夸獎。他進京師后,以善書得幸于唐昭宗,入內(nèi)供奉。羅隱《送辯光大師》詩云:"圣主賜衣憐絕藝,侍臣摛藻許高蹤。"(《全唐詩》卷663)
下面再來看看士大夫從僧人方面得到的好處。
僧人中對于詩歌很內(nèi)行的也大有人在。唐太宗時,僧慧靜編纂《續(xù)英華詩苑》,流行于世。他常說:"作之非難,鑒之為貴。吾所搜揀,亦《詩三百篇》之次。"(北宋錢易《南部新書》乙部)唐憲宗時,長安有一位僧人擅長文學批評,尤其善于發(fā)現(xiàn)作品中和他人語義相合的句子。水部員外郎張籍"頗恚之",就冥思苦索,作出兩句詩:"長因送人處,憶得別家時。"他自以為獨創(chuàng),十分得意,就興沖沖地去向這位僧人炫耀一番。不料這位僧人沉著從容地說:"此有人道了也。"于是吟道:"見他桃李樹,因憶后園春。"張籍心服口服,"撫掌大笑"。(《唐摭言》卷13)可見,這位僧人的鑒賞修養(yǎng),并不比士大夫遜色。道標、皎然、靈澈,都是詩僧中的巨擘,"每飛章寓韻,竹夕華時,彼三上人當四面之敵,所以辭林樂府,常采取聲詩"。(《宋高僧傳》卷15《唐杭州靈隱山道標傳》)其中以皎然為最,他的詩"合律乎清壯,亦一代偉才焉"。(《宋高僧傳》卷29《唐湖州杼山皎然傳》)他不但有詩歌創(chuàng)作實踐,還有詩歌理論著作《詩式》傳世。據(jù)說,詩人李端"少時居廬山,依皎然讀書"。(《唐才子傳》卷4《李端傳》)劉禹錫曾受業(yè)于皎然、靈澈,他回憶說:"初,上人(靈澈)在吳興,居何山,與晝公(皎然)為侶。時予方以兩髦執(zhí)筆硯,陪其吟詠,皆曰孺子可教。"(《劉禹錫集》卷19,《澈上人文集紀》)那么,大量的士大夫和僧人交接,互相學習,也就不難理解了。
士大夫和僧人在詩歌方面的互相磋磨,范圍只限定在詩僧內(nèi)。詩歌創(chuàng)作畢竟不是僧人的職業(yè)宗風。僧人是以佛教為最基本的立足點的,因而士大夫還比較多地向僧人請教佛學理論問題?!逗蓾缮駮U師語錄》是士大夫和僧人同禪宗神會的問答紀錄。向神會請教的士大夫很多,有戶部尚書王趙公、崔齊公,禮部侍郎蘇晉,潤州刺史李峻,燕公張說,侍郎苗晉卿、鄭璿,常州司戶元思直,潤州司馬王幼琳,侍御史王維,蘇州長史唐法通,揚州長史王怡,相州別駕馬擇,給事中房琯,浚儀縣尉李冤,內(nèi)鄉(xiāng)縣令張萬頃、蔡鎬,洛陽縣令徐鍔,南陽太守王弼等人。戶部尚書王趙公向神會問三車義,說:"一車能作三,三車能作一,何不元說一,辛苦說三車?"神會回答道:"若為迷人得,一便作三車;若約悟人解,即三本是一。"禮部侍郎蘇晉問大乘、最上乘及其差別。神會回答道:"菩薩即大乘,佛即最上乘","言大乘者,如菩薩行檀波羅蜜,觀三事體空,乃至五波羅蜜,亦復如是,故名上乘。最上乘者,但見本自性空寂,即知三事本來自性空,更不復起觀,乃至六度亦然,是名最上乘"。苗晉卿問:"若為修道得解脫?"神會回答道:"得無住心,即得解脫。"他還引《金剛經(jīng)》加以解說。常州司戶元思直問什么是空和不空,神會回答道:"真如體不可得,名之空。以能見不可得見體,湛然常寂,而有恒沙之用,故名不空。"此外尚有很多問答,不必縷述。士大夫們所提的問題雖然琳瑯滿目,但都是佛教最基本的常識。
士大夫中問道最勤的人,當屬裴休。他向希運旦夕問道,自以為領悟了禪宗的精髓。他把自己寫的一篇佛學文章拿給希運看,希運根本不看,說:"若形于紙墨,何有吾宗?"裴休問其緣故,希運說:"上乘之印,唯是一心,更無別法。心體一空,萬緣俱寂,如大日輪升于虛空,其中照耀,靜無纖埃。證之者無新舊、無淺深,說之者不立義解,不開戶牖,直下便是,動念即乖。"(南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卷48《裴休》)裴休把問道時希運所作系統(tǒng)而完整的解答記錄下來,成為佛教的重要文獻。
佛教邏輯學因明,是一門"考定正邪,研核真?zhèn)?quot;(唐釋玄奘《大唐西域記》卷2)的學科。玄奘從印度回國后,譯出《因明論》,因明學說才傳入中國。由于剛剛傳入,社會上對因明的理解不多,也不準確。譯經(jīng)僧棲玄,是尚藥奉御呂才少年時代的朋友,將《因明論》拿給呂才看。呂才用《周易》的說法來比附因明,加以闡釋;對于自己認為成問題的地方,歸納為四十多條,提出責難,作《因明注解立破義圖》公布于街衢。這在佛教界和政府間引起一片混亂。譯經(jīng)僧慧立致函左仆射于志寧,指責呂才"不能精悟,好起異端,茍覓聲譽,妄為穿鑿,誹眾德之正說,任我慢之褊(一作偏)心,媒銜公卿之前,囂喧閭巷之側(cè)"。但太常博士柳宣、太史令李淳風,都說呂才作《因明注解立破義圖》,旨在弘宣佛教,他本人希望能和玄奘法師切磋,"若其是也,必須然其所長;如其非也,理合指其所短"。況且"朝野俱聞呂君請益,莫不側(cè)聽瓶瀉,皆望蕩滌掉悔之源,銷屏疑忿之聚"。于是唐高宗令大臣、學士都去慈恩寺,聽玄奘和呂才辯論,"呂公詞屈,謝而退焉"。(《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卷8)因明是關于思想方法的學說,剔除其佛教外殼,其內(nèi)涵仍有可取之處。佛教徒和士大夫就對因明的理解展開討論,互相磋磨,從思想史的角度來看,也有一定的積極意義。
此外,白居易和濟法師討論佛法,言猶未已,第二天又寫信詢問;韋應物向僧人請教嘉陵江水聲的產(chǎn)生問題;李渤向僧人請教芥子納須彌山的問題(參看本書第四章第一節(jié)),等等,都是雙方互相磋磨的例證。
受過士大夫好處的僧人,也盡力報答士大夫。辯光成為供奉僧后,陸希聲依然不得意,又不甘心身老滄州,就寄詩辯光說:"筆下龍蛇似有神,天池雷雨變逡巡。寄言昔日不龜手,應念江頭洴澼人。"(《全唐詩》卷689,陸希聲《寄辯光上人》)這里用了《莊子·逍遙游》中不龜手之藥的典故,委婉地懇求對方知恩圖報。辯光就利用出入禁中的方便,推薦陸希聲。陸希聲后來當上了宰相。但這類事僅是個別的現(xiàn)象。儒釋間的提攜有一定的范圍,超過了這個范圍,就會遭到輿論的譴責。韋昭度通過供奉僧人的撮合而拜相,陳岵通過供奉僧進呈自己所注佛經(jīng)而除刺史,都遭到非議(參看下節(jié)),即說明了這一點。朝廷對官吏和僧尼的交往有一定的限制,有些就是針對著這些事的。
儒釋間的互相提攜,僧人一方得到的實惠要大些。這是因為士大夫中,一部分人是社會上的頭面人物,手中有實權(quán),掌握著一些實際利益,一部分人具有文化的優(yōu)勢,享有一定的詩名;而僧人,盡管可以受到社會的尊敬,其中大部分畢竟游離于各種世俗利益之外,手頭除了"空"以外,別無所有。因此,在儒釋雙方的交往過程中,天平總是失去平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