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士大夫與佛教的不解之緣

第一節(jié) 士大夫的崇佛風(fēng)氣

唐代士大夫與佛教 作者:郭紹林


  早在唐朝初建時,太史令傅奕在給唐高祖的一份奏疏中就曾指出:"搢紳門里,翻受禿丁邪戒;儒士學(xué)中,倒說妖胡浪語。"(唐釋道宣《廣弘明集》卷11,傅奕《上廢省佛僧表》)接著,唐太宗又指出:佛教傳入中國,"洎于近世,崇信滋深",以至于"好異者望真諦而爭歸,始波涌于閭里,終風(fēng)靡于朝廷"。(唐釋道宣《集古今佛道論衡》卷丙)到了唐后期,唐文宗又指出:"黎庶信苦空之說,衣冠敬方便之門。"(《唐大詔令集》卷113,《條流僧尼敕》)這些不同時期的相同結(jié)論,可以說是官方對于有唐一代士大夫普遍崇佛狀況的通報。

  為了了解士大夫崇佛的普遍性,就需要列舉一些具體的事例。

  傅奕的同時代人蕭瑀,就是一個代表。他"專心釋氏,嘗修梵行,每見沙門大德,嘗與之論難及苦空,思之所涉,必諧微旨"。(《冊府元龜》卷821《總錄部·崇釋教》)唐高祖組織群臣討論傅奕關(guān)于廢除佛教的奏疏,蕭瑀激烈反對,和傅奕直接交鋒,說:"佛,圣人也。奕為此議,非圣人者無法,請置嚴刑。"傅奕反駁道:"蕭瑀非出于空桑,乃遵無父之教。臣聞非孝者無親,其瑀之謂矣!"蕭瑀不能回答,只是合掌咒罵道:"地獄所設(shè),正為是人。"(《舊唐書》卷79《傅奕傳》)唐太宗曾經(jīng)賜給蕭瑀繡佛像一軀,在佛像旁繡著蕭瑀供養(yǎng)的姿勢;還賜給他一部南北朝時期王褒書寫的《大品般若經(jīng)》,以及充當(dāng)講誦服裝的袈裟。蕭瑀的家族中有將近二十人出家。據(jù)唐初僧人道宣《續(xù)高僧傳》卷28記載,男性僧人有慧銓、智證。據(jù)《金石萃編》卷54《濟度寺尼蕭法愿法師墓志》和《關(guān)中石刻文字新編》卷3《大唐濟度寺故比丘尼法樂法師墓志》、《大唐濟度寺故比丘尼法燈法師墓志》,女性僧人有法樂、法愿、法燈、惠源等。蕭瑀為《法華經(jīng)》(《妙法蓮華經(jīng)》)撰疏,采集十多家注解,間有自己的心得體會,經(jīng)常邀集京師名僧加以討論。他的哥哥太府卿蕭璟,一生誦讀《法華經(jīng)》一萬多遍,雇人抄寫一千部,每次朝參,要讓侍從人員在前面手執(zhí)經(jīng)卷,公事之隙,抓緊誦讀。家族中無論尊卑貴賤,對《法華經(jīng)》都能成誦。道宣對這個崇佛世家大加贊賞,說:"蕭氏一門,可為天下楷模矣。"(唐釋道宣《續(xù)高僧傳》卷28《唐京師大莊嚴寺釋慧銓傳》)

  王維字摩詰,他的名字就是由于崇佛而取典于佛教維摩詰居士的。他在《嘆白發(fā)》詩中說:"人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全唐詩》)卷128,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排印本)他平常斷葷血,吃素食,不穿華美的衣服。在京師,他每天飯名僧十?dāng)?shù),以玄談為樂事。齋中除了茶鐺、藥臼、經(jīng)案、繩床,沒有別的擺設(shè)。退朝之后,他便焚香獨坐,專事坐禪誦經(jīng)。妻子去世,不再娶,30年獨居一室。臨終之際,他給平生親故寫信,"多敦厲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舊唐書》卷190《王維傳》)

  裴休出生在一個世代奉佛的家庭。他在公事之馀,常常游踐山林,與僧人講求佛理。他在鍾陵當(dāng)觀察使時,將希運禪師由洪州高安縣黃檗山迎至州治的龍興寺,早晚問道。后來到了宛陵,再迎希運至所部,旦夕受法。他將自己和希運的問答記錄下來,成為《筠州黃檗山斷際禪師傳心法要》一文。他以華嚴宗人宗密為師,還為宗密所寫佛教文字撰序。他中年后不食葷血,齋戒摒棄嗜欲,"香爐貝典,不離齋中,詠嘆贊唄,以為法樂"。(《冊府元龜》卷927《總錄部·佞佛》)他還按照印度原始佛教的做法,經(jīng)常身披毳衲,到歌妓院持缽乞食,所謂接受墮落女人的供養(yǎng)。他還宣稱:"不為俗情所染,可以說法為人";"愿世世為國王,弘護佛法"。(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6)

  士大夫?qū)ι说淖鸪绾投Y遇,不僅包括當(dāng)時在世的,也包括已經(jīng)去世的。武則天時,禪宗創(chuàng)始人慧能在韶州傳弘佛教。后來,宋之問貶官衡陽,特意南下韶州參謁慧能,還寫了一首長詩,說:"洗慮賓空寂,焚香結(jié)精誓。愿以有漏軀,聿(一作辛)熏無生慧。物用益(一作一)沖曠,心源日閑細。"(《全唐詩》卷51,宋之問《自衡陽至韶州謁能禪師》)慧能去世后,武平一通過其門人懷讓鑄巨鐘,武平一自撰銘贊,宋之問書寫。唐玄宗時,宋璟節(jié)度廣州,專誠去禮謁慧能塔,向其弟子令韜問無生法忍意。宋璟聽令韜講畢,非常高興,向塔乞示征祥,不一會兒便出現(xiàn)奇瑞。唐憲宗時,馬總當(dāng)嶺南觀察使,因慧能去世百年尚無稱號,就上疏朝廷,請求賜號;于是"詔謚大鑒禪師,塔曰靈照之塔"。(《柳宗元集》卷6,《曹溪第六祖賜謚大鑒禪師碑》)

  裴寬曾上表請求出家為僧,沒能獲得批準。他和僧人往來,焚香禮懺,老而彌篤。他在洛陽當(dāng)河南尹時,禪宗北宗普寂禪師去世,他偕同妻孥,身著孝服,設(shè)次哭臨,妻孥都送喪至嵩山。嚴挺之和僧惠義十分友善?;萘x去世,他穿孝服送喪至龕所。他自己病重時,自撰墓志說:"十一月,葬于大照(普寂謚號)和尚塔次西原,禮也。"(《舊唐書》卷99《嚴挺之傳》)

  士大夫設(shè)齋念經(jīng),在當(dāng)時是司空見慣的現(xiàn)象。這一方面是由于祈求冥福,一方面是由于日常生活中這種不成文規(guī)定已成為社會默認的程序。李林甫每逢生日,就請僧人來家設(shè)齋贊佛。此外,還有寫、刻佛經(jīng)的。揚州司戶曹司馬喬卿,母親去世,毀瘠骨立,"刺血寫《金剛般若經(jīng)》二卷"。(《太平廣記》卷103,《司馬喬卿》條引《法苑珠林》)張說《般若心經(jīng)贊》說:"秘書少監(jiān)、駙馬都尉滎陽鄭萬鈞,深藝之士也,學(xué)有傳癖,書成草圣,乃揮灑手翰,鐫刻《心經(jīng)》。……國老張說聞而嘉焉,贊揚佛事,題之樂石。"(唐張說《張燕公集》卷8)

  士大夫不僅自己崇奉佛教,還進行義務(wù)的傳教活動。朝散大夫、郟城令牛騰自稱布衣公子,到西南蠻族聚居的牂牁做官。他"素秉誠信,篤敬佛道,雖已婚宦,如戒僧焉??诓煌?,目不妄視,言無偽,行無頗,以是夷獠漸漬其化,遂大布釋教于牂牁中"。(《太平廣記》卷112,《牛騰》條引《紀聞》)

  士大夫的崇佛,還表現(xiàn)在研讀佛典、探討佛理方面。有不少士大夫是僅僅次于佛門高僧的佛教典籍的研究者。蕭穎士"儒釋道三教,無不該通"。(北宋錢易《南部新書》庚部)李華、段成式等人也是如此。有的士大夫,佛學(xué)造詣遠遠超過高僧。他們不但數(shù)十年如一日,孜孜以求,把佛學(xué)理論理解得十分透徹,而且還比較內(nèi)學(xué)外學(xué)的同異,找出其淵源和交叉滲透的成分。柳宗元說:"吾自幼好(一作學(xué))佛,求其道積三十年。"(《柳宗元集》卷25,《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北宋蘇軾《蘇東坡集》后集卷19《書柳子厚大鑒禪師碑后》說"柳子厚南遷,始究佛法",是不符合史實的。)他的《晨詣超師院讀禪(一作蓮)經(jīng)》一詩,敘述了自己的讀經(jīng)活動。詩云:"汲井漱寒齒,清心拂塵服。閑持貝葉書,步出東齋讀。真源了無取,妄跡世所逐。遺(一作遣)言冀可冥,繕性何由熟。道人庭宇靜,苔色連深竹。日出霧露馀,青松如膏沐。澹然離言說(一作語),悟悅心自足。"(《全唐詩》卷351)可以看得出,他把研讀佛典安排在一天中最寶貴的時刻。對于佛理有了深刻的理解之后,他還批評一些他認為不符合佛教原意的理解:"而今之言禪者,有流蕩舛誤,迭相師用,妄取空語,而脫略方便,顛倒真實,以陷乎己而又陷乎人。又有能言體而不及用者,不知二者之不可斯須離也。離之外矣,是世之所大患也。"(《柳宗元集》卷25,《送琛上人南游序》)劉禹錫說:自己做官20年,百慮而無一得,在懂得了世間所謂道無非畏途之后,深感"唯出世間法可盡心爾",因而案席上放的多是佛教典籍--"旁行四句之書",自己達到了"事佛而佞"(《劉禹錫集》卷29,《送僧元暠南游序》?!度圃姟肪?59作"東游")的地步。

  白居易早年即"棲心釋梵"(《全唐詩》卷458,白居易《病中詩十五首·序》),"通學(xué)小中大乘法"。(《白居易集》卷70,《醉吟先生傳》)據(jù)他的《與濟法師書》(《白居易集》卷45)、《華嚴經(jīng)社石記》(《白居易集》卷68),以及《錢虢州以三堂絕句見寄,因以本韻和之》(《全唐詩》卷441)、《病中看經(jīng)贈諸道侶》(《全唐詩》卷459)和《開龍門八節(jié)石灘詩二首》(《全唐詩》卷460)等詩自注,可知他讀過的佛教典籍有《維摩經(jīng)》、《首楞嚴三昧經(jīng)》、《法華經(jīng)戒》、《法王經(jīng)》、《金剛?cè)两?jīng)》、《金剛經(jīng)》、《華嚴經(jīng)》、《法華經(jīng)》、《涅槃經(jīng)》等等。他在《蘇州重玄寺法華院石壁經(jīng)碑文》中,統(tǒng)計了八種通行佛經(jīng)的字數(shù),歸納了各自的主題思想,表現(xiàn)出自己對佛典的高度嫻熟程度:

  夫開示悟入諸佛知見,以了義度無邊,以圓教垂無窮,莫尊于《妙法蓮華經(jīng)》,凡六萬九千五百五言。證無生忍,造不二門,住不可思議解脫,莫極于《維摩經(jīng)》,凡二萬九千九十二言。攝四生九類,入無馀涅槃,實無得度者,莫先于《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凡五千二百八十七言。壞罪集福,凈一切惡道,莫急于《佛頂尊勝陀羅尼經(jīng)》,凡三千二十言。應(yīng)念順愿,愿生極樂土,莫疾于《阿彌陀經(jīng)》,凡一千八百言。用正見觀真相,莫出于《觀音普賢菩薩法行經(jīng)》,凡六千九百九十言。詮自性,認本覺,莫深于《實相法密經(jīng)》,凡三千一百五言??辗▔m,依佛智,莫過于《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凡二百五十八言。是八種經(jīng),具十二部,合一十一萬六千八百五十七言,三乘之要旨,萬佛之秘藏,盡矣。(《白居易集》卷69。"開示悟入"原作"開士悟入",據(jù)《法華經(jīng)》卷1《方便品》校改。)

  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可以說找不到一個對佛教知識一無所知的士大夫。即使是對佛教持否定態(tài)度的人,他們對佛教理論也是有一定程度的理解的。南宋馬永卿引友人王抃話說:"世人但知韓退之(韓愈)不好佛,反不知此老深明此意。觀其《送高閑上人序》云:'今閑師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是其為心必泊然無所起,其于世必淡然無所嗜。泊與淡相遭,頹隳委靡潰敗,不可收拾。'觀此言語,乃深得歷代祖師向上休歇一路。其所見處,大勝裴休。且休嘗為《圓覺經(jīng)序》,考其造詣,不及退之遠甚。唐士大夫中,裴休最號為奉佛,退之最號為毀佛,兩人所得之淺深,乃相反如此。"(南宋馬永卿《嬾真子》卷2)這個說法雖不符合實際(參看本書第三章第二節(jié)),但也有一定的道理。

  士大夫崇佛的普遍性,還可以通過對另外兩種人的分析來加以說明。一種人以李白為代表。李白思想中,儒釋道三家雜糅,而受道教影響最深。南宋葛立方對李白的思想變化做出這樣的分析:"李白跌宕不羈,鍾情于花酒風(fēng)月則有矣,而肯自縛于枯禪,則知淡泊之味賢于啖炙遠矣。白始學(xué)于白眉空,得'大地了鏡徹,回旋寄輪風(fēng)'之旨;中謁太山君,得'冥機發(fā)天光,獨照謝世氛'之旨;晚見道崖,則此心豁然,更無疑滯矣,所謂'啟開七窗牖,托宿掣電形'是也。后又有談玄之作云:'茫茫大夢中,惟我獨先覺。騰轉(zhuǎn)風(fēng)火來,假合作容貌。問語前后際,始知金仙(金仙子是佛的別稱)妙。'則所得于佛氏者益遠矣。"(南宋葛立方《韻語陽秋》卷12)

  另一種人以李翱為代表。他可以說是一位戲劇性的人物。他寫有《去佛齋》一文,反佛態(tài)度非常堅決,享有同反佛巨匠韓愈幾乎相當(dāng)?shù)穆曂?。在他仕途蹭蹬,由?nèi)官貶為朗州刺史時,卻謁見朗州藥山禪僧智儼,受法警悟,作了兩首詩,云:"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jīng)。我來相問無馀說,云在青霄水在瓶。""選得幽居愜野情,終年無送亦無迎。有時直上孤峰頂,月下披云嘯一聲。"(《全唐詩》卷369《贈藥山高僧惟儼二首》)佛教徒很會抓住一點,大做文章。北宋僧人贊寧著《宋高僧傳》卷17《惟儼傳》這樣寫道:"初,翱與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為文會之交,自相與述古言,法六籍,為文黜浮華,尚理致,言為文者韓柳劉焉。……無何,翱邂逅于儼,頓了本心。"李翱還著有《復(fù)性書》上中下三篇,"韓柳覽之,嘆曰:'吾道萎遲,翱且逃矣。'"贊寧站在佛教的立場上評介這件事,所說韓、柳的感嘆,未必可信。因為柳宗元自己信佛,對于李翱信佛,有什么可嘆的?韓愈的友人中,信佛者不少,對別人能容忍,何獨要對李翱感嘆?南宋僧人普濟摘錄《景德傳燈錄》等五種佛教典籍而為《五燈會元》一書,該書卷5將李翱列為藥山儼禪師法嗣,題作"刺史李翱居士"。但李翱《復(fù)性書》溝通儒佛兩家思想,以佛解儒,則屬事實。南宋人葉夢得和朱熹,都已明確揭出這一點(參看本書第四章第一節(jié))。清人錢大昕雖持有不同見解,卻無法否認李翱和佛教的這種關(guān)系,說:"《復(fù)性》三篇繼孟、荀,習(xí)之(李翱)文與退之倫。偶題'云水天瓶'句,認作《傳燈錄》上人。"(清錢大昕《潛研堂詩續(xù)集》卷6,《題潘榕皋水云圖,榕皋嘗夢見董思翁舟中作書,并舉《彌陀經(jīng)》語、二林夢樓題詩,因有援以入佛之意,作此解之》)

  唐代士大夫崇佛非常普遍,形成社會風(fēng)氣。李白和李翱這兩類人,在這一社會風(fēng)氣的制約下,程度不同地受到佛教的影響。反佛的韓愈也不得不與佛教發(fā)生一些瓜葛。這都說明士大夫的崇佛,是唐代社會的常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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