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來,吳迅祥特別郁悶,可又無法解脫,時常一個人坐在那發(fā)呆,煙癮也上來了,一支接一支,偶爾也會發(fā)些無名之火,其結(jié)果更是黯然銷魂了。玉芝那俊俏的模樣老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溫婉動人;玉芝那溫柔的聲音老在他耳畔飄來蕩去,攝人魂魄;許許多多甜蜜的往事也都一一爬上心頭……
這些天來,大老黑對他已是不理不睬,有時像躲瘟神一樣,就連二連的弟兄們也不拿正眼瞧他了。
這天晚上,他硬把大老黑拉到一家餐館里,喝了幾杯酒后,他給大老黑上了一支煙,“大哥,那天小弟不知咋回事,沒有擺正關(guān)系,我想你不會耿耿于懷吧?咱哥兒們是什么關(guān)系??!”大老黑是馮子固的親戚。
大老黑眉毛這才舒展開,“當(dāng)時,我咋也想不通,你這不是胳臂肘往外擰了嘛!平日,咱哥兒倆可是鐵哥兒們啊……”吳迅祥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大哥,確是小弟淺薄了??伤嵤亓x也太囂張了,哪把大哥你看在眼里了……”大老黑也自飲了一杯酒,怒形于色,“兄弟,你知道不?當(dāng)時狗日的鄭守義他給你大哥玩了陰謀……”吳迅祥驚詫道:“什么什么?鄭守義給你玩了陰謀?”大老黑就如實說了。
原來鄭守義也不是他娘的什么好東西,吳迅祥怒形于色,道:“大哥,說什么咱也不能給他算完!”大老黑面目猙獰,“給他算完?依你大哥我的性格可能嗎?要不是礙于你把他招撫過來的分上,哼!我早收拾他了。”“大哥,我和他是我和他的關(guān)系,你和他是你和他的關(guān)系,兩不牽扯。”說過,感覺有點不夠哥兒們意思,就又補充道,“大哥,你看著辦吧!”大老黑喝了一杯酒,眼睛血紅,咬牙切齒道:“狗日的鄭守義,看老子咋收拾你!”第二天出操時,大老黑對著鄭守義還是那句話:“我操!一群烏合之眾,扛槍像扛燒火棍!”鄭守義知道大老黑在找茬,忍了忍沒說什么,仍繼續(xù)喊操。
大老黑就搖頭晃腦地來到鄭守義的面前,道:“鄭守義,我剛才跟你說話你聽到?jīng)]有?有點小傲不把這哥兒們看在眼里,是不是?”鄭守義息事寧人地道:“對不起!我在喊操,真的沒聽見!”大老黑給了鄭守義一拳:“我看你是裝聾作啞,故意小瞧人!”鄭守義握了握拳頭,又松開了,不動聲色道:“二連長,有話好說,動什么粗啊!天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就是想和你練練拳腳。”大老黑雙手叉腰,昂首挺胸,魁梧得像座黑塔。
大老黑自幼喜愛舞拳弄腳,耍棍使棒,有些皮毛的功夫,倒是飛鏢見長,穩(wěn)、準(zhǔn)、狠,說打鼻子不打眼。
鄭守義成家立業(yè)之后,在玉芝的熏陶之下,也讀了些書,雖然文明了許多,輕易不再惹事了,可山難改性難移,骨子里好斗的秉性未曾泯滅。娘的!誰怕誰呢!老子也不是怯姑子的和尚!
鄭守義哪里能容忍大老黑在眾人面前一再地對自己如此囂張?
正當(dāng)鄭守義抱拳拱手之際,大老黑突然振臂揮拳向鄭守義胸部打來,這場龍虎格斗就此拉開了帷幕。
鄭守義剛閃過第一拳,大老黑第二拳就直沖面門打來,鄭守義急以右手化開。大老黑隨即朝鄭守義襠下奮起猛踢,鄭守義手疾眼快,雙手掌下壓化解。接連三招不中,大老黑惱羞成怒,便使出怪招,腳、拳、肘交互出擊,急風(fēng)暴雨般地進攻,步步緊逼,而鄭守義閃展騰挪,身捷如燕,以柔克剛,見招拆招。
操場上一攻一防,進進退退,拳來腳往,已是幾十個回合,難分難解。
隊伍已散開,早把他倆圍在了當(dāng)中,一個個屏息斂聲,目不轉(zhuǎn)睛。
鄭守義不想戀戰(zhàn),就賣了個破綻,沒想到大老黑竟使出“餓狼扒心”之險招,欲置人于死地。鄭守義側(cè)身卻步,應(yīng)之以“順手牽羊”,伸手抓住大老黑的手腕,一個“金絲纏腕”并順手一甩,“刷”地一下把大老黑摔出一丈多遠(yuǎn),跌倒在地。鄭守義才想上前攙扶大老黑起來,但見大老黑旋即站起身來,“刷”的一聲就把飛鏢打出去了。鄭守義偏了一下頭,飛鏢擊中了他的右臂,鮮血飛濺。
操場上像戳翻了老鴰窩。
李二爬子在掏家伙的同時,大吼一聲:“弟兄們!掏家伙!”三連的弟兄們便積極響應(yīng)。
二連的弟兄們也都掏出了家伙。
劍拔弩張。
這時,倏的一聲槍響,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是胡子良放的槍,眾人馬上給胡子良讓出一條道。
胡子良大聲呵斥道:“都給我把槍放下!否則以軍法處置!”所有的人都放下了槍。
胡子良十七歲入大屯湖陵書院就讀,湖陵書院因秦漢時的湖陵縣而得名,漢高祖劉邦曾在此與秦軍打了一仗,后人有詩曰:
曾披漢史頌歌風(fēng),千載無人嗣沛公。記得湖陵方與戰(zhàn),山河疏處想英雄。
胡子良于湖陵書院畢業(yè)后,曾在沛縣孔莊小學(xué)任教。民國十七年,經(jīng)人介紹曾到天津奉系軍閥楮玉璞辦的軍官學(xué)校學(xué)習(xí)。
胡子良中等個頭,微胖,典型特征就是眼大,且炯炯有神。他來到鄭守義面前道:“鄭連長,沒大事吧?”鄭守義笑了笑,“被蝎子蜇了一口,沒大事!”胡子良來到大老黑面前,就給了大老黑一巴掌,“混賬!”然后又道,“來人!把這狗東西給我押送團部,關(guān)三天禁閉!”這時,吳迅祥在一旁道:“胡團長,大家知道你治軍一向以嚴(yán)著稱,可二連長是張團的人啊,你看……”“我不管他是哪個團的人,干出這等事來就得關(guān)!”胡子良義正詞嚴(yán)地說完,就親自帶鄭守義去醫(yī)院了。
吳迅祥見大老黑被胡團的人押走,就去找張開岳了。
胡子良剛從醫(yī)院出來,就被張開岳截住:“胡團長,大老黑雖然干出了荒唐事,可他畢竟是我的人,要關(guān)也得我關(guān)??!你咋連個招呼也不打,說關(guān)就關(guān)了?”“張團長,大老黑要是在你團放肆,我才懶得管呢,可他使陰招把我團的人打傷了,是往我臉上抹黑,我不關(guān)誰關(guān)?”“你把我團的人關(guān)了,不也把我的臉抹黑了?”“要怪你就怪大老黑吧,我還有事,恕不奉陪!”說完就走了。
張開岳氣咻咻地來到馮子固面前,馮子固笑道:“張團長,是為大老黑的事而來的吧?剛才吳參謀長都跟我說了。”張開岳道:“胡子良他也太不給我張某面子了,我剛才去找他要人,他居然不給!馮司令,您可得替我做主?。?rdquo;馮子固用右手往后捋了捋頭發(fā),道:“你還不知道胡團長的為人?性格剛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向愛兵如子,不分親疏。今天發(fā)生了這樣的事,也是可以想到的。你讓我給做主?大老黑還是我的親戚呢。”說到此,站起來親自給張開岳倒了一杯茶,又接著道,“張團長,我看讓大老黑那狗東西在胡團長那吃吃苦頭也好,免得以后再節(jié)外生枝。”張開岳虎著臉走了。
第二天下午,鄭守義去了團部,胡子良正在潑墨畫荷。
鄭守義在一旁看得出神,等胡子良畫好后道:“胡團長,早聽說你善畫虎、雞和荷,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這幅畫能送給我嗎?”“好啊!人家是寶刀贈英雄,我呢,沒有寶刀,就把這幅畫送給你吧。”胡子良給鄭守義題了字,又道,“守義,你的拳腳不錯,功夫了得?。‘?dāng)時我在遠(yuǎn)處都看入迷了。”“過獎了。胡團長,不好意思,我給你惹麻煩了。聽說張團長因為我跟你吵架了,還聽說張團長到馮司令那告你的狀了。”“哼!手下人干出這等事來還好意思去告狀,他就是到戰(zhàn)區(qū)指揮部去告狀我也不怕。換藥了嗎?”“還沒呢。”“一會兒我陪你去。”“哪能勞你的大駕啊,我自己去就行了。”“這話咋說的,你可是我的大連長啊!走!咱換藥去。晚上我請你喝酒。”大老黑出來后,吳迅祥就把他請到家里,向飯館要了幾個菜,要給他壓驚。小芳這才知道鄭守義被大老黑暗器所傷之事,頓時,心頭之恨就上來了,道:“二連長,比武比出暗器來了,否則,這場壓驚酒你怕是沒得喝了吧!”大老黑就有些尷尬。
小芳又道:“二連長,我至今沒搞清楚,君子和小人的界限在哪兒?真是白活了!你能指點一二嗎?”大老黑的臉就有些不得色,吳迅祥連忙道:“小芳,你何時變得婆婆媽媽的了?這沒你的事了,一邊玩去。”小芳道:“二連長,我說話不知深淺,冒犯了,別介意哈!我正不知哪犯堵呢,你們喝,我溜溜去。”出了大門,小芳很想到三連去看看鄭守義傷得咋樣,可她沒有去,師出無名啊!更何況天就要黑了,要是讓吳迅祥知道了可是很難自圓其說的。她感到自己很笨,連一個正當(dāng)去看一下鄭守義的理由都找不到??墒牵诓恢挥X中,她還是來到了三連的營房附近,連她自己都感到有點吃驚。她想回去,可又不甘心,便在那兒徘徊,一副散步的樣子。她很希望這個時候鄭守義能出來,這樣一切就順理成章了??珊么笠粫毫?,也沒見鄭守義的人影,她急得眼睛都潮濕了。就在這個時候,小芳理直氣壯地去了三連營房。
鄭守義正在一個單間的床上躺著呢,忽見小芳進來,愣住了。
“傷得咋樣???”鄭守義惡狠狠地罵了一句。
小芳咬牙切齒地也跟著罵了一句,接著又道:“讓人買只老母雞燉湯喝,補補。”鄭守義應(yīng)了一聲。
一陣沉默。
小芳道:“石頭在孫圍子的孫百康家,哪天你過去看看吧,咋說你也是他爹,我不能不盡人情。”鄭守義有些激動,一把抓住小芳的一只手,說:“那太好了。”小芳道:“石頭還不知我們是他爹娘呢。”鄭守義潸然淚下。
小芳的眼里也汪著水,用另一只手幫鄭守義抹著淚,“命啊……”鄭守義就把小芳擁到了懷里。
小芳回到家里,吳迅祥和大老黑仍在喝酒,小芳道:“二連長,我剛才去了三連,想喊鄭守義過來喝酒,讓你們化解一下。在一起混事,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伤~頭上老冒虛汗,就沒來。”吳迅祥乜斜了她一眼道:“亂彈琴!”大老黑卻笑道:“嫂子此舉乃高招也!”鄭守義沒等傷好利索就忍不住去了孫圍子。石頭長得果然如小芳所說,既像小芳又像他,且和狗子長得如同雙胞胎一般,自然是喜上眉梢。有心給石頭放下幾塊大洋,可又感覺不妥。離開孫百康家時竟有些戀戀不舍了。
孫黃氏倒看出了石頭跟這個來打聽人的漢子很像,可也沒往心里放。
一天中午,天陰沉沉的,一場雨眼看就要來臨。
小芳看家里沒菜了,便挎上箢子上了街。
小芳剛買好菜,雨就飄落了下來,小芳急忙往家轉(zhuǎn)。
路過一家小餐館時,小芳驀地發(fā)現(xiàn)李二爬子和另外兩個陌生人說笑著進了這家小餐館,便下意識地往腰間摸了摸,但沒有摸到槍,便急忙往家趕。
小芳再次來到這家小餐館門口時,腰間已插了那支手槍。心想,李二爬子,你的死期到了。
上次進城取槍,因殺白清太被牛二、申三糾纏,耽誤了時間,等回到孫圍子時,李二爬子帶人要了“抗日捐”已經(jīng)走了,氣得她兩天沒吃口飯。三個月前,吳迅祥才把她接到了郝寨。
小芳很想這就殺進小餐館里,一槍把李二爬子放倒,但又怕誤傷無辜,只好躲在一邊尋求機會。
雨絲密匝匝的,天宇白茫茫的。
小餐館里不時傳過來嘻嘻哈哈的猜拳行令聲,看樣子離散場還得一會子。望鄉(xiāng)臺上打蓮花落,不知死的鬼,看你狗日的還能痛快多大會兒。喝吧,喝吧,你狗日的喝得越多越好。小芳在心里罵道。
等了一會兒,李二爬子出來了,她一槍把他摞倒,周圍的人聽到槍聲,自己一定會遇到許多麻煩,至于會出現(xiàn)什么麻煩現(xiàn)在也搞不清楚。吳迅祥知道這件事后,會咋想、咋對她呢?鄭守義會咋看她呢?她正胡思亂想,這時,李二爬子真的出現(xiàn)在小餐館門口了,四下張望了一下,便向小芳這邊趔趔趄趄地走了過來。
小芳知道他是來這邊上廁所的,便把身子背對著李二爬子。聽著刷刷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此時,在衣袋里,小芳握槍的手有些顫抖。
李二爬子剛解開大襠褲,正尿流如注,如釋重負(fù),突然,感覺到后腦勺已被一個硬邦邦的東西頂住了,本能地感到有情況,尿立馬就憋了回去。他剛要轉(zhuǎn)身,就被呵斥道:“不許動!”他還沒弄清楚情況,就依了,手依然握在那里,呈尿尿狀。
小芳怒聲道:“李二爬子,你的劫數(shù)到了。”李二爬子就聽出用槍口頂住他后腦勺子的人是誰了。
“是小芳吧?”“正是。”“看樣子,今天我是在劫難逃了?”“正是!過去你殺我不費吹灰之力,現(xiàn)在只要我輕輕扣動一下扳機,你的狗命就沒有了。”“我從未想到會死在你手里。”“是嗎?你要是死在別人手里那就太遺憾了。”“我死在你手下也不屈……可我現(xiàn)在早洗手不干那一行了。”“你在‘忙’什么?”“我正跟著鄭守義打鬼子呢。”“什么?你在跟著鄭守義打鬼子?”“是?。∷呛鷪F三連長,我是連副,我們是被吳迅祥收編來的。”小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鄭守義、李二爬子、吳迅祥他們?nèi)齻€咋就弄到一塊兒去了呢,這三個男人……沛縣真是太小了。但她仍厲聲道:
“你還有什么話要說的嗎?”“我本想跟著鄭守義多打死些日本鬼子的,現(xiàn)在看來是不可能的了。要說作惡,我在日本鬼子面前可是小巫見大巫,且況我已經(jīng)改好了,日本人能改好嗎?如果不把他們打垮,真不知他們還要做什么惡呢。小芳,咱們能談一下嗎?”“你說,我也不在乎這一會兒兩會兒的。”“我欠你的孽債,你要討還,我沒什么可說的,而且,你現(xiàn)在很容易做到。你看這樣行不?你現(xiàn)在能不能別急著要我的命,讓我多活一段時間,多打些日本鬼子?現(xiàn)在不是講一致抗日嗎,如果我死在戰(zhàn)場上,我欠你的債自然是兩清了,如果打垮了日本鬼子,我還活著的話,這條命再交給你,如何?這筆賬你應(yīng)該能算得過來。”這就要了小芳的命,讓她真的不忍心下手了。李二爬子可恨,日本鬼子更可恨,那就讓他多打死幾個日本鬼子再說吧,現(xiàn)在國家正處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guān)頭,急需人手抗日,她不能因著個人的恩怨減少抗日的力量,多一個人多一分力量呢。
小芳分清了主次輕重,就道:“我可以暫時放你一馬,不過,你必須答應(yīng)我兩個條件。”李二爬子立馬道:“你說。”“第一,你必須全力抗日,不能當(dāng)漢奸。”“龜孫子才當(dāng)漢奸呢!”“第二,你知道馮家渡口有艘紅客船嗎?”“聽說過。”“你能不能把里面的姑娘們?nèi)懦鰜?,然后把老鴇和大茶壺什么的全殺了?”“這……行!”“有個叫梅花的姑娘,你要厚待她些。”“行!”小芳收槍出廁所,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二爬子再想尿尿已尿不出了,提上大襠褲,惡狠狠地罵道:“我操!”然后,出了廁所,又一頭扎進了小餐館里。
第二天晚上,李二爬子帶上四個人,就去了馮家渡口。
馮家渡口被埋在慣常的夜色里。紅客船上燈火依舊通亮,河道里微波斑斕。
李二爬子等人上了船。老鴇一見來了五個漢子,自然是喜上眉梢,忙招呼姑娘們上來迎接。
不一會兒,姑娘們各自帶著客人進了自己的小屋。
李二爬子進了梅花的屋,問了一下是咋和小芳認(rèn)識的,就脫衣上床了。
半夜時分,李二爬子人等就把老鴇、大茶壺、小柱子等六人全殺了。梅花問小芳現(xiàn)在哪里,李二爬子不耐煩道:“不該你知道的少問。”嚇得梅花馬上閉了嘴。
打發(fā)走姑娘們,李二爬子人等收拾好金銀首飾等貴重東西,然后,一把火就把紅客船點著了。
姑娘們尚未走遠(yuǎn),都駐足回望那片正在熊熊燃燒著的大火,禁不住淚流滿面,感慨萬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