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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重溫舊夢

水抹殘紅:亂世男女的生死場 作者:張志夫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交往,吳迅祥感覺鄭守義倜儻不羈,在其連隊里有較高的威望和較強的親和力,因而和鄭守義越來越投機,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鄭守義曾在徐家堌墩為他接風洗塵,他就想在家設宴為鄭守義接風洗塵,禮尚往來。更何況鄭守義是他收編過來的,鄭守義就是他的驕傲。他不打算請李連副,感覺那人雖然大大咧咧的,可骨子里兇殘、狠毒。他也不打算請劉連副,感覺那人整天不言不語的,常低頭走路,沒誰知道那人心里在打什么算盤,多疑、陰險。甚至,只要看到劉連副眼睛骨碌碌地轉動,就毛骨悚然。他也不想再請其他人,只想和鄭守義喝兩盅,加深一下感情。
這天晚上,小芳在家準備了幾道拿手的好菜。傍晚時分,小芳把家里收拾得干凈利落、井井有條,并把自己有意打扮了一番。吳迅祥輕易不在家設宴招待客人,要么是他的好朋友,要么是他什么重要的客人。聽吳迅祥說,今天他請的原是什么游擊隊的司令,曾多次與日本鬼子較量,打死了不少鬼子兵,前幾天被他收編了過來,現(xiàn)是某連連長,姓鄭,人稱鄭連長。小芳雖然沒見過鄭連長,但在吳迅祥的影響下,已對鄭連長有了幾分好感。

  天黑下來不一會兒,吳迅祥就帶著鄭守義進了家門,給小芳介紹道:“這就是鄭連長。”又給鄭守義介紹道,“這是你弟妹。”鄭守義和小芳頓時就傻了眼。

  須臾,鄭守義友好地道:“有勞弟妹了。”小芳勉強一笑,道:“不客氣,你請坐。”吳迅祥見涼菜已擺好,就道:“小芳你也坐下吃罷,鄭連長不是外人。”“你們先坐下吃吧,我還沒準備好炒菜呢,等會兒我再過來。”小芳說完就出堂屋去了廚房。

  不是冤家不聚頭。

  鄭守義做夢也未想到,小芳成了吳迅祥的老婆。他便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尷尬、窘迫,所幸的是,吳迅祥還沒看出他們之間那一瞬間的驚恐。雖然他很想逃離這種尷尬的場面,可又感覺不是那么回事。于是,他就故作沒事一樣坐下了,甚至談笑風生。他也希望小芳能像他一樣,神情自容,不在吳迅祥面前露出蛛絲馬跡,能讓他在這作短暫的停留后,輕松離去。稍一停,他又想,小芳也一定不愿這時候讓吳迅祥看出他們之間曾有過什么關系,從小芳剛才的舉動就可以看出這一點,否則,對她有什么好處呢?這才放下心來。

  吳迅祥問:“鄭連長,在這之前,你的隊伍為什么叫‘大劉莊抗日救國游擊隊’,而不叫‘徐家堌墩抗日救國游擊隊’呢?”
“因為我是大劉莊的人,也是在大劉莊拉起的隊伍,所以就叫了‘大劉莊抗日救國游擊隊’,后來拿下徐家堌墩,覺著那個地方駐守安全,才在那安了窩。”
吳迅祥若有所思地道:“這大劉莊我好像去過。”“你去過哪家?”吳迅祥連忙道:“沒去過哪家,是路過。”猛然間,他感到鄭守義這個名字有些耳熟。鄭守義,大劉莊,他在心里念過幾遍后,就想起了一件事。他故作心不在焉地問道:“鄭連長,你這一過來,嫂子可就忙了,又種地,還得帶孩子。嫂子姓什么,叫什么?哪天得空到你家轉轉,看看嫂夫人和侄兒去。”“你嫂子姓陳,叫陳玉芝,你侄兒小名叫狗子,學名叫鄭久龍。給你侄兒起名叫狗子,是圖個好養(yǎng)活,他現(xiàn)在長大了,老抱怨我們給他起的小名太難聽了。你可能不知,你侄兒還被土匪綁架過呢,那年……”吳迅祥聽到鄭守義的老婆叫陳玉芝后,就再也聽不進去鄭守義講的是什么了,只是機械地跟著點頭、陪笑。他現(xiàn)在才知道,鄭守義就是那個拐走他未婚妻陳玉芝的男人,他也想起了他帶人在大劉莊火燒鄭守義兩間破房子的情景。

  不是冤家不聚頭。

  如今他卻把他的仇人請到家里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真是不可思議。冥冥之中他感到有人給他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他感到頭有些漲,就跟鄭守義說他要出去方便一下。

  小芳見吳迅祥出了大門,就端著盤炒菜進屋了,放下盤子就道:“剛才我一不小心把菜做咸了,能吃的話你就吃,不能吃的話你就喂狗去。”說完,轉身回廚房去了。

  鄭守義頓覺百爪撓心,無地自容,如坐針氈。

  小芳在王善人家也曾這樣作踐過他。

  嗨!鄭守義就有了一字感嘆。

  他知道,他和小芳的兒子叫石頭,比狗子還大呢,可他從未見過,長什么樣他連一點輪廓也沒有。石頭現(xiàn)在不在小芳的跟前,在哪兒呢?他現(xiàn)在更想見到石頭了。當他鼓足勇氣想去廚房問個究竟時,吳迅祥從門口回來了。

  不一會兒,酒場草草散了。

  鄭守義回去后,李二爬子還沒睡,“鄭連長,你到哪里喝酒去了,也不帶著兄弟我?”鄭守義沒好氣道:“帶你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妗子不喜、舅舅不愛的……”李二爬子眨巴著眼睛:“鄭連長,你喝多了?”鄭守義罵道:“放狗屁!誰喝多了?”李二爬子滿臉狐疑:“鄭連長,你這是咋了,誰惹你不痛快了?”鄭守義兇神惡煞道:“閉上臭嘴,少啰嗦,沒人把你當啞巴!”
李二爬子脫衣上床,蒙頭大睡。

  自從見到小芳后,這些天鄭守義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明知小芳對他有怨恨,可他仍想馬上見到她,想了解一下她過去的情況,以及石頭的情況,可他卻遲遲沒有機會,雖然他和她就近在咫尺。吳迅祥不離開郝寨,他是不敢輕易去的。他倆的關系早已不是在王善人家的時候了,可一想起在王善人家那些令人銷魂的日日夜夜,他仍然激動不已,仿佛就在眼前。她是那樣的任性、可愛,令他著迷。

  他長長地噓了口氣。

  要是他倆早一天私奔,她現(xiàn)在就是他鄭守義的妻子,他倆就會在一塊兒生兒育女,共度人生。而玉芝也就不可能是他鄭守義的妻子,自然也就不可能有狗子這條小生命。就那么一天的時間,改變了多少人的命運??!

  這人生??!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一天,吳迅祥跟隨馮子固去豐縣了,他便感到機會來了。這機會來得的確不容易,讓他等了近一個月,熬瘦了不少。

  他不敢長驅直入?yún)茄赶榧?,在吳迅祥家門口來回了好幾趟,趁人不注意才進去的。郝寨彈丸之地,又有這么多認識他的人,他能不小心謹慎嘛。過去,小芳是王善人的女人,他要和她在一起,必須偷偷摸摸;現(xiàn)在,小芳是吳迅祥的女人,他要和她在一起,也必須偷偷摸摸。似乎,小芳就從未是過他鄭守義的女人。

  他倆的關系,一直是一種羞為人知的關系,可他倆卻實實在在地相愛過,而且還造就了一個小生命。

  這個小生命讓他倆永遠脫不了干系,也是任何力量都無法割斷的。

  小芳正倚門坐著邊曬太陽邊做針線活,見鄭守義進了院子,先是一怔,隨后道:“你還來干什么?”小芳明知鄭守義遲早要來的,但仍這樣問。

  鄭守義苦苦地笑了笑:“你說呢?”小芳一臉寒霜,道:“我又沒請你來,我咋知道?”鄭守義已進了屋:“你對我的怨恨還深著呢。”“我對你能有什么怨恨?”“你說呢?”小芳一語雙關道:“天知道。”“到你家了,也不讓個座?”“你又不是看不見板凳。”等鄭守義坐下后,小芳就放下了手中的活兒。在很長的時間里,兩人都沒說一句話,就那么默默地坐著,時而你掃我一眼,時而我掃你一眼,當目光碰到一塊兒時,又都很快閃開了。兩人都很拘謹,是一種久別后的陌生。

  屋里靜悄悄的,對方的呼吸聲都聽得見。

  鄭守義想知道這些年來小芳是咋過來的,可眼下,他卻張不開口,他能感覺到小芳這些年過得不容易,一定吃了不少苦,他怕觸到小芳的痛處,更加怨恨他,便有所顧忌。

  這時,小芳發(fā)話了:“你這幾年過得挺滋潤的,找了一位有錢的漂亮女子做老婆,又給你生了個兒子,現(xiàn)如今又是一連之長,夠春風得意的了。”這就把鄭守義逼得沒有了退路。如果再不“關心”一下人家的過去,那就顯得自己太沒心沒肺了,更何況這正是他來的本意。同時,他也清楚,如果不得到小芳的諒解,排除小芳對他的怨恨,想知道石頭的情況,那一定萬難?,F(xiàn)在,如若他對小芳還有所求的話,那只能是石頭的問題了。

  須臾,鄭守義干咳了一聲,小心翼翼地道:“這些年來你是咋過來的,想必是受了不少苦吧?”小芳的眼睛立馬紅了,水蒙蒙的,繼而便止不住地飲泣起來,整個身子隨之抽動,淚水如流。

  鄭守義只在一旁唉聲嘆氣,任小芳哭個悲悲凄凄。

  過了好大一會子,小芳方止住哭泣,然后才從李二爬子血洗王善人家講起,講她是如何被擄到徐家堌墩的,如何做了李二爬子的壓寨夫人的,如何生了石頭的,如何趁李二爬子的人馬不在逃出虎口的,如何逃到她姐家的,父母如何被李二爬子殺害的,石頭如何被白清太賣的,如何被白清太強奸的,如何被白清太誘賣到“水上漂”的,如何被逼成妓女的,如何認識吳迅祥從良的,如何被吳迅祥的老爺子拒之門外的,如何殺了白清太的,如何見到李二爬子沒報成仇的,一直講到是如何住到這兒的。
鄭守義早已是淚流滿面。

  小芳的眼淚又涌了出來,道:“一個人一個命啊,上天注定的事誰能改呢。”“如果我們倆早一天離開王善人家,你也不會……”“天下沒有賣后悔藥的??僧斘覕y著石頭逃到我家后,想立馬找到你時,卻聽說你在城里拐來一個女人逃到湖里去了……”“你當時一定恨死我了?”“你說呢?”“這還用說嘛。你讓我咋說呢,當我離開王善人家的第二天清早,聽說王善人家遭土匪打劫,便沒命地跑到了王善人家,慘景我就不說了。沒有見到你的尸體,我心里好過多了,我很清楚,你被土匪擄走了。一個年輕好看的女人被土匪擄走的目的誰都清楚,當時我是什么滋味你也是能想到的。我尋了你好長時間,可一直沒見你的人影。后來,我為了糊口,一邊到湖里扒藕,一邊打探你的消息。再后來……你已知道了,我就甭說了。咋說呢,只能說我們倆沒有做夫妻的緣分。”小芳感喟說:“是啊,人強強不過命!”“我這輩子也忘不了你──在王善人家你對我好著呢。”“現(xiàn)在說這話還有什么意思呢。”“只要有肉菜,我的大黑碗里總比別人的多。”小芳勉強笑道:“還不是看你可憐,沒人疼無人愛的。”“后來呢?”“后來咋了?”“后來你讓我上了你的床,難道也是可憐我嗎?”“滾蛋,何時學得沒正經(jīng)了。”“你可真會欺負老實人——老支使我給你干這干那的,起先,我恨死你了。”小芳笑道:“后來呢?”“后來就慢慢習慣了。”“再后來呢?怕是不支使你你會手癢癢的,也會恨死我的。”“你還記得那塊大黑磚嗎?”“咋不記得,老搬來搬去的──死沉!”“可你樂意。”“你真是個沒心肝的!”“當時,我們倆膽子也真夠大的,就在王善人的眼皮底下……要是讓王善人發(fā)現(xiàn)了……”小芳不假思索道:“他會剝了你。”“差不多,王善人對我那么好……”小芳笑道:“那老東西做夢也想不到你給他戴了頂綠帽子。”鄭守義勉強笑道:“自然也不知你對他那么不忠。”小芳嫣然笑道:“一個巴掌拍不響。”“當時我認為王善人娶你是合情合理的,現(xiàn)在看來,你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咱倆才是鴛鴦一對呢。”“那時,我像著了迷,一會兒不見你就心慌。”“我也是。”這時,兩雙眼睛定定地對望著,像兩道熾熱的火焰燃燒在了一起,頓時,大火熊熊,勢不可當。

  鄭守義結結巴巴道:“你……你還是這么年輕……年輕漂亮。”小芳舌根有些發(fā)硬,“你比過去更英俊了。”鄭守義伸出一只手,小芳也伸出一只手,于是,兩只手緊緊地攥到了一起,像是一種無言地、傾心地、熱血地訴說……

  驀地,小芳道:“咱們都已成家了……”于是,兩只手驟然分開了。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沉默后,鄭守義道:“石頭……”“這大概才是你今天來這兒的真正目的吧?”“你們娘兒倆對我一樣重要。石頭像誰?”“像我,更像你。”鄭守義自言自語道:“這樣好,這樣好。”略一沉吟,“他現(xiàn)在哪里?”“這就不是你該問的了。”鄭守義就有些愕然:“為什么?”“吳迅祥該回來了……”鄭守義才要繼續(xù)發(fā)問,但見小芳已站起來,只好也站了起來,但仍固執(zhí)道:“我是他爹啊……”“娘都沒有了,要什么爹?”小芳淚流了下來。

  鄭守義再沒張口,低著頭,離開了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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