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不僅博學知禮,而且樂于表達意見,與當時各國的諸侯大夫時相往還,在教育學生方面更是不遺余力。久而久之,有些人認為他是喜歡說話,逞弄口才,未必真有什么偉大的理想。請看下面一段對話:
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憲問》)
當面聽到別人質(zhì)疑自己:忙忙碌碌,東奔西跑,難道是為了逞弄口才嗎?這時孔子心中一定覺得遺憾,不過他還是鎮(zhèn)定如恒地回答:我不是為了逞弄口才,而是為了討厭頑固。
先說孔子的遺憾。人有表現(xiàn)于外的言論與行為,也有珍藏于心的志趣與理想。言行是天下人可以觀察及品評的,心意則未必得到大眾的認可及了解??鬃釉f:“莫我知也夫!”(《憲問》)天下沒有人了解我啊!他又說:“予欲無言!”(《陽貨》)我真想從此不再多說了!最嚴重的情況則是“子欲居九夷”(《子罕》),想要遷到蠻荒之地,從此不再為華夏文明的存亡操心。
對一個人來說,當他看出文化傳統(tǒng)的危機,知道禮壞樂崩之后,整個社會即將解體時,心中當然十分焦慮,隨之孕生強烈的使命感,然后棲棲惶惶,不辭辛勞,周游列國,宣講仁義之道,希望能像木鐸一樣,喚醒沉醉在俗世利祿中的大眾。結(jié)果呢?別人卻以為他不過是逞弄口才,借此博取名聲,獲得權(quán)位。
其實這是誤解孔子。他為自己辯護時,特別提到“疾固”一詞。為何強調(diào)自己“討厭頑固”呢?當傳統(tǒng)逐漸喪失生命力時,禮樂制度也變得僵化了,走入形式主義的死胡同。大家行禮如儀,徒有其表,卻不知禮樂教化的真正基礎(chǔ)原是人的真誠感受,也就是一顆可以感通人我的仁心。孔子想要闡明人的道德自覺之重要,說明因時因地因人而制宜的方法。人須真誠自覺,由盡己之忠到推己及人之恕,隨時考慮及選擇合宜的途徑,去圓滿實現(xiàn)人際之間的適當關(guān)系。
因此,儒家反對頑固的思想與行為。原因是:個人感受、人我關(guān)系與外在環(huán)境這三項條件本身以及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都是活潑的,隨時可能產(chǎn)生新的變化。如果頑固不知變通,則將窒息人的智慧與創(chuàng)新潛力。的確,如果只是堅持舊的教條,又何必需要教育?如果只靠外力影響而作選擇,又何必需要個人自行負責?儒家反對頑固,但絕不是毫無原則。至于批評孔子逞弄口才,實在錯得有些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