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8

副領(lǐng)事 作者:(法)瑪格麗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著;宋學(xué)智,王殿忠譯


  她繞過使館的花園,唱著歌兒,朝恒河走去。

  “現(xiàn)在,到我們這兒來吧?!卑材纫滑旣悺に固乩滋栒f。

  彼得·摩根回來了。副領(lǐng)事一定還在花園柵欄的外邊。人們還能聽到叫喊。

  電唱機低音播放著舞曲,沒有人在聽。他們現(xiàn)在五個人在客廳里。夏爾·羅塞特獨自站在一邊,靠近門口,他還在聽到領(lǐng)事叫喊,他看見到領(lǐng)事——晚禮服和蝴蝶結(jié)——趴在柵欄上,叫喊聲停止了;副領(lǐng)事身子一跌一撞,開始沿著恒河走去,走在麻風(fēng)病人中間。每一個在場人的面孔,包括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的面孔,都繃得緊緊的。他們在聽。她在聽。

  喬治·克萊恩——一雙眼睛深陷,眼圈看不到睫毛,眼光咄咄逼人——,看見他那雙眼睛,好像他人很兇殘,不過,看她的時候除外。他離她很近。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倆認(rèn)識的?至少從北京開始吧。他轉(zhuǎn)身朝向夏爾·羅塞特。

  “有時,我們到藍(lán)月亮去喝一杯,你愿意去嗎?”

  “隨你們吧?!?br/>
  “唔!今天我想不想去藍(lán)月亮,還不知道呢。”她說。

  夏爾·羅塞特努力想驅(qū)散副領(lǐng)事的影子,但卻沒有做到,他想象著副領(lǐng)事正沿著恒河往前走,跌倒在沉睡的麻風(fēng)病人堆里,嚎叫著爬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件可怕的東西……而后,他逃了,逃了。

  “你們聽……”夏爾·羅塞特說。

  “不,他不喊了?!?br/>
  他們在聽,不是叫喊的聲音,是一個女人唱歌的聲音,從馬路上傳來。仔細(xì)聽的話,好像也有人叫喊,但聲音很遠(yuǎn),像是來自馬路的盡頭,大概副領(lǐng)事已經(jīng)走到那里。再仔細(xì)聽的話,好像什么都在發(fā)出低沉的叫喊,在遠(yuǎn)處,在恒河的那一邊。

  “用不著擔(dān)心,他現(xiàn)在一定到了家里?!?br/>
  “我們還不認(rèn)識呢。”米歇爾·理查遜說。

  他是從哪里來的?他不住在加爾各答。他來這里是為了看她的,為了待在她身邊的。他就希望和她在一起。他比夏爾·羅塞特想象的年齡要大一點,已經(jīng)三十五歲。夏爾·羅塞特這時想起來,有一天晚上,在俱樂部里面,也看見過他——他來這兒大概有一周了。一定有什么東西,把他倆連在一起,夏爾·羅塞特暗暗尋思,想必是一種牢固的東西,一種關(guān)鍵性的東西,但是,好像不再是變化著的愛情在起作用。是的,夏爾·羅塞特已經(jīng)想起來,他是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是在副領(lǐng)事開始抽噎之前,還要早些的時候,夏爾·羅塞特回想起來,在他黑色的頭發(fā)下,那雙陰郁的眼睛。有人想象,也許有一天晚上,他倆被人發(fā)現(xiàn),已雙雙死在尚德納戈爾的一家旅館里面,之前,他倆在藍(lán)月亮共度了一夜,這樣的事不是不可能發(fā)生的。也許,它就發(fā)生在夏季風(fēng)期間。也許,什么原因也沒有,單單是因為活著沒有意思。夏爾·羅塞特站在那里遲疑,要不要坐下來呢?沒有人請他坐下。她在暗暗地注意著他。他現(xiàn)在還來得及,還可以拒絕那島上的溫情,拒絕傍晚時分往尚德納戈爾去的兜風(fēng),拒絕那不盡的體諒和寬解。在這把扶手椅上,另一個男人斷是不可能坐下來的。夏爾·羅塞特第一次發(fā)覺,自己處在了加爾各答白人的神秘圈子里面。他還可以做出選擇,離開這里或者坐下來。他敢斷定,她難在注意著他。他撲通一下,坐在那扶手椅上。

  多累人啊,實際上,也很快樂。她垂下眼睛,望著地面,大概她壓根兒就沒有懷疑,今晚他會留下來的。事情正是這樣。

  彼得·摩根回來了。

  “他睡一夜,就會好的,”彼得·摩根說,“安娜一瑪麗,我對他說,你不會怪他,沒有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完全醉了。你知道,他聽別人說,你去藍(lán)月亮,他一路講著,正是因為這個事情,他才控制不住自己。一個女人去藍(lán)月亮,你想想看

  夏爾·羅塞特說,確實有一個女客人,對他們倆說起了藍(lán)月亮。

  “他怎么看?”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問彼得·摩根。

  “他發(fā)笑,他說一個法國大使的夫人,居然去藍(lán)月亮那樣的冰屋。他還說到另一位夫人,我不認(rèn)識。”

  “你看,”喬治·克萊恩說,“我對你說過,在加爾各答,人家會知道的…你還不在乎?好吧?!彼终f道,“奇怪,這個男人竟能讓你去琢磨他。”他又轉(zhuǎn)向夏爾·羅塞特,“我看見你們倆在一起說話的,你們在談印度嗎?”

  “是的。我覺得他是在嘲笑……除非他就是……那么個人,就是那樣子看事的?!?br/>
  米歇爾·理查遜在嘆氣。

  “我本來想要過去的。安娜一瑪麗不讓,我真后悔,唉!真后悔?!?br/>
  “他那種人,你是忍受不了的?!卑材纫滑旣悺に固乩滋栒f。

  “那你呢?”

  她微微聳了聳肩膀,而后一笑。

  “哦!我嘛…俄也忍受不了……但沒有必要大家都攪進(jìn)來?!?br/>
  “你和他說了什么?”

  “說了麻風(fēng)病。”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說。

  “只說了麻風(fēng)病……嘿?!?br/>
  “是的?!?br/>
  “你好像心神不安?!泵仔獱枴だ聿檫d對夏爾·羅塞特說。

  “今晚發(fā)生的事,對他來說太殘酷了。”

  “究竟怎么回事?請原諒,當(dāng)時我不在……”

  “最終被永遠(yuǎn)趕出……這地方……這好像已成了他的一種死念頭……我看……”他對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說,“很久以來,他就想認(rèn)識你…海天早晨,他去網(wǎng)球場,好像沒有其他的原因……”

  他們都看著她,等著,但是她那神態(tài),似乎她與這事沒有任何關(guān)系。

  “你是說安娜一瑪麗……”彼得·摩根問。

  “當(dāng)然是的?!?br/>
  “他去網(wǎng)球場,想尋找什么?”彼得·摩根又問。

  “我不知道?!彼f。

  她的聲音又輕又細(xì),就像一個針尖兒,但是不會刺痛你。她看見夏爾·羅塞特的那雙眼睛,正盯著她不放。

  “他是漫無目的地過去,漫無目的地看看吧。”她說。

  “關(guān)于這個人,到此為止吧?!北说谩つΩf。

  他二十四歲,平生頭一回來到印度。喬治·克萊恩與他談話最投機。

  又有低沉的叫喊聲,沿恒河傳來。夏爾·羅塞特不由得站了起來。

  “我去看看他到家了沒有,不像是在家里……五分鐘的時間?!?br/>
  “他一定是站在自家的陽臺上叫喊呢?!北说谩つΩf。

  “如果他發(fā)現(xiàn)了你,”喬治·克萊恩說,“你只能使他更清醒地意識到,按你的說法,意識到他失敗了?!?br/>
  “不用管他,我向你保證……”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說。

  夏爾·羅塞特這才重新坐下。他不安的心情有所緩解,最近幾周來,煩躁和疲乏一直糾纏著他,可想想,又算得了什么。

  “也許你說得對?!?br/>
  “她什么也不需要?!?br/>
  彼得·摩根和喬治·克萊恩今晚進(jìn)行的這種交談,將來還會有。他倆在談加爾各答的那個瘋姑娘,那個女乞丐,她的時間是怎么過的,她吃過食物的那些地方,是怎么記住的。

  夏爾·羅塞特已經(jīng)一點兒木想出去。米歇爾·理查遜還在想著副領(lǐng)事,他向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提了不少關(guān)于副領(lǐng)事的問題。她怎么看的?怎么想的?

  “起先,他沒有開口說話的時候,看到他那種神態(tài),我覺得,他的眼睛里面有一種……他在注視著某個失去的東西,他剛剛失去的東西,…他在一個勁兒地注視著那個東西……

  可能是一種信念,一個破滅的信念……不過,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了?!?br/>
  “是不幸造成了這種結(jié)果,你不這么看嗎?”

  “不管這個男人是個什么人,什么東西,”她說,“我不認(rèn)為是不幸造成的。不過,他可能失去了什么?怎么誰也看木出來?”

  “也許失去了一切?”

  “在哪里?在拉合爾嗎?”

  “也許是失去了一切,不過,如果他真有什么失去的話,準(zhǔn)是在拉合爾失去的。”

  “反過來說,在拉合爾,他又得到了什么?”

  “他是在深夜的時候,朝人群里面開槍的嗎?”

  “啊,對了,是朝人群里面胡亂開槍嗎?”

  “當(dāng)然啦,白天就看見人了?!?br/>
  “在花園里面,他口里吹著‘印度之歌’?!?br/>
  喬治·克萊恩和彼得·摩根又湊到一塊兒,在談那個女乞丐,她睡在麻風(fēng)病人中,每天早上,又從麻風(fēng)病人中出來——端端的,還是那個樣,居然木會染上麻風(fēng)病,這非常令人驚奇。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站了起來,在聽什么。

  “就是這個瘋姑,”她對彼得·摩根說,“她正在馬路上唱呢……你們聽…哪一天,我得想想辦法,還是可以了解

  “稱什么也不會了解到的,”彼得·摩根說,“她已經(jīng)完全瘋了。”

  歌聲漸漸地遠(yuǎn)去。

  “我也許弄錯了吧,我們現(xiàn)在離印度支那有幾千公里,這不可能呀…他是怎么來的?”

  “你知道嗎?”喬治·克萊恩說,“彼得在寫一本書,就是從沙灣拿吉的這首歌謠開始寫的?!?br/>
  彼得·摩根最后笑了起來。

  “我對印度痛苦的一面很感興趣。我們大家多多少少都感興趣,不是嗎?我們只能在自己內(nèi)心真切地感受痛苦的時候,來談?wù)撏纯唷P(guān)于這個瘋姑娘,我是憑自己的想象,隨意地寫下一些文字?!?br/>
  “為什么寫她呢?”

  “因為在她身上,什么不測也不會再發(fā)生,甚至是麻風(fēng)病…”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印度世界,我有我的,你有你的;有這樣的,也有那樣的,”夏爾·羅塞特笑了笑,“你能做的事,別人也能做,好像就是…俄不清楚,注意,我對你不了解,好像就是把自己的印度世界攙和進(jìn)去……”

  “副領(lǐng)事是不是有一個痛苦的印度世界?”

  “他嘛,不,說到底是沒有的?!?br/>
  “那么,他有個什么呢?”

  “什么也沒有。”

  “我們大家都已經(jīng)習(xí)慣,”米歇爾·理查遜說,“我們已經(jīng)都習(xí)慣,你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五個星期夠了,三天也夠了。而后

  “羅塞特,副領(lǐng)事一直讓你心神不安嗎?”

  “不,沒有……而后……你要說什么?”

  “唔!而后……而后……這個副領(lǐng)事,他比當(dāng)前馬拉巴海岸的饑荒更讓我們掃興。他這個人是不是瘋了?他就是一個十足的瘋子吧?”

  “聽到他叫喊,就會想到在拉合爾……深夜里,他站在陽臺上叫喊?!?br/>
  “安娜一瑪麗也有屬于她自己的印度世界,”喬治·克萊恩說,“但是,她那個世界并沒有和我們的混合在一起?!?br/>
  他朝她走過去,一個箭步,抱住了她。

  “大家是不是要在這里,為法國副領(lǐng)事傷心一場?”彼得·摩根說。

  “不。”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說。

  大家都不再談這個話題。

  侍者送來桔子水和香檳。這時氣溫并不高。他們聽到外面下起了雨,加爾各答在下雨,雨水打落在棕櫚樹上。他們還去不去藍(lán)月亮?有誰問。不去了,今晚肯定不去了。時間已經(jīng)太晚。大家待在這兒也挺好。

  “跟你說,我又去了北京,”喬治·克萊恩說,“啊,在大街上,我好像總是看見你,整個那座城市仿佛還記著你,跟我談著你?!?br/>
  “你恐怕不曉得,”她對夏爾·羅塞特說,“藍(lán)月亮不過是一個夜總會,跟別的夜總會一樣。歐洲人不敢去那里,因為害怕麻風(fēng)病,所以呢,他們說那是個妓院?!?br/>
  “這個人,一定是壓根兒就不了解那地方?!毕臓枴ち_塞特說時笑著。

  暴風(fēng)雨過去了。

  “你過去就盼望到印度來嗎?”她含著微笑問,“人人都在盼望著什么事情,比如到印度這里來呀,或怎么的事情。”

  加爾各答又發(fā)出低沉的叫喊。

  “我在加爾各答剛剛度過的五個星期,確實很痛苦,但同時呢,大家的情形想必都一樣,我在這里也找到了某種,我還說不清楚,好像是某種盼望的東西……”

  “假如你被派往外地,你愿意嗎?”

  “初來乍到,隨便被派往哪里。”

  然而,米歇爾·理查遜還抓住副領(lǐng)事的話題不放。

  “在他的材料中,好像有‘難說’這個詞兒?!?br/>
  “究竟是什么‘難說’呢?”

  “他想要你做什么,安娜一瑪麗?”

  她專注地聽著,沒有料到米歇爾·理查遜剛剛提出的問題。

  “哦!不明白?!?br/>
  “大凡來找這位夫人的男人,都那么認(rèn)為,在她身邊可以忘卻什么,副領(lǐng)事不過也屬于這一類人,對不對?”

  她笑了嗎?

  “在他的材料中,準(zhǔn)確地說,到底寫了什么?”米歇爾·理查遜問。

  “哦!”他答道,“比如,說他深夜里朝薩里瑪?shù)幕▓@開槍?!?br/>
  “他在加爾各答的寓所,同樣也給他毀了嗎?”

  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笑了。

  “沒有,”她說,“一點兒也沒有。”

  “在拉合爾,他也朝玻璃上面開槍?!?br/>
  “夜里,麻風(fēng)病人在薩里瑪?shù)幕▓@。”

  “白天也在,他們在樹陰下?!?br/>
  “他是不是因為某個女人不在,心里挺煩悶,也許從前…在某個地方,他認(rèn)識一個女人介

  “他說他還從來沒有……這是真的嗎?”

  “這些事情,”彼得·摩根說,“我?guī)缀蹩梢詳喽?,他早就認(rèn)為自己應(yīng)該去做了,因為,他過去一直抱著這樣一個念頭:總有一天,他要干出一件有決定意義的大事來,而后…·”

  她笑著說:

  “確實是的,他早就認(rèn)為有必要先鬧出一場戲來,我看,他比別人更需要這么做。”

  “一場什么戲?”

  “比如,發(fā)怒的戲啊。”

  “關(guān)于這個問題,他對你只字未說嗎?”

  “是的。”安娜一瑪麗·斯特雷泰爾說。

  “而后…你剛才要說什么?”米歇爾·理查遜問。

  “而后,”彼得·摩根接下去說,“他就可能有權(quán)利去指使別人,去要求得到他們的關(guān)懷,要求得到斯特雷泰爾夫人的愛情?!?br/>
  睡夢中的加爾各答又發(fā)出刺耳的叫喊,聲音仿佛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

  “這三個月來,那幾個記者,在你家里又吃又睡?!眴讨巍た巳R恩說。

  她說,他們被困在加爾各答,是因為簽證的問題,他們準(zhǔn)備到中國去,他們等在這里都快急死了。

  “眼下,馬拉巴海岸正在鬧饑荒,他們打算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會做的。他們根本就沒有聯(lián)邦精神,所以,什么正經(jīng)事也做不了?!?br/>
  “為了一斤米,要排上一星期的長隊,羅塞特,你要有受苦的思想準(zhǔn)備?!?br/>
  “我準(zhǔn)備好了。”

  “不,”安娜一瑪麗說,“我們以為要受苦了,但我們永遠(yuǎn)不會受苦的,受苦的念頭始終比想象的還要讓人受不了?!?br/>
  “饑餓從來沒有危及歐洲人,可是,在饑荒期間,歐洲人自殺的事卻時有發(fā)生,這非常奇怪。”

  “安娜一瑪麗,安娜一瑪麗,暗暗我吧,請你彈一段舒伯特的曲子?!眴讨巍た巳R恩請求道。

  “鋼琴走音了?!?br/>
  “有一天,我快要死的時候,我會叫人通知你,你要來給我彈一段舒伯特的曲子。鋼琴并不是很走音,這不過是你喜歡的一句辭令,什么鋼琴走盲啦,濕度太大啦,…”

  “確實,我喜歡這么說,來進(jìn)入某個話題,關(guān)于煩惱,我也有一句呢?!?br/>
  夏爾·羅塞特望著她笑了起來。

  “那一句,好像我跟你也說過?”

  “是的?!?/div>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m.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