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英)約翰·福爾斯(John Fowles)著


  至于勞動階級,上一代人的粗野習(xí)俗已演變?yōu)榉簽E成災(zāi)的、縱情聲色的放浪……

  《礦區(qū)記實》(1850)

  雙眸深處,

  有一絲輕掠的笑意。

  ——丁尼生《悼亡友》(1850)

  第二天早晨,查爾斯開始不客氣地試探起倫敦佬薩姆的心思來。實際上,他這樣做并非是因為跟歐內(nèi)斯蒂娜慪氣,也不是因為他跟波爾蒂尼夫人就薩姆的事情有過激烈的爭論。在上面描寫的那陣爭論過后不大一會兒,他們?nèi)司碗x開了莫爾伯勒府邸。他們沿坡向下朝布羅德街走著。一路上,歐內(nèi)斯蒂娜默默無語?;氐郊液?,她設(shè)法支開特蘭特姨媽,單獨跟查爾斯待在一起。姨媽剛走出門,她的眼淚便奪眶而出(這一次不象以前那樣有前奏式的自我譴責(zé)),她一下?lián)涞讲闋査沟膽牙?。他們在相愛中還從沒出現(xiàn)過這樣不愉快的情景呢。她的甜蜜、親愛的查爾斯竟然受到那個可惡老太婆的奚落,而且全是因為她自己一時慪氣才惹出來的,這叫她無論如何忍受不了。查爾斯愛撫地拍拍她的肩膀,替她揩掉眼淚。這時歐內(nèi)斯蒂娜把以上的想法說了出來。作為“報復(fù)”,查爾斯在她淚汪汪的兩眼上各吻了一次。這樣,他就算原諒了歐內(nèi)斯蒂娜。

  “我說親愛的蒂娜,傻姑娘,咱們干嗎要阻止別人象我們這樣幸福呢?那個鬼丫頭跟我這個壞東西薩姆即便是相愛了,那有什么不好呢?難道咱們要向他們?nèi)邮^?”

  她坐在椅子上,抬頭朝查爾斯笑笑?!翱礃幼幽銥槿颂幨碌拐嫦髠€大人呢?!?br/>
  他跪在她的身旁,握起她的手?!靶」怨裕阌肋h(yuǎn)是我的好乖乖?!彼拖骂^來吻他的手,他則吻著她的頭頂。

  她輕輕地說:“還有八十八天,我簡直不敢去想?!?br/>
  “咱們私奔吧,到巴黎去!”

  “查爾斯……看你多壞!”

  她抬起頭,查爾斯吻著她的嘴唇。她渾身酥軟,朝椅子的一角癱下去,熱淚盈眶,滿面緋紅,芳心亂跳,以為自己就要暈過去了。她太脆弱,受不了這種感情的突然變化。查爾斯仍然握著她的手,輕輕地摩挲著。

  “要是那位了不起的波夫人看見我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她會怎樣呢?”

  她雙手捂著臉咯咯地笑起來,笑得幾乎岔了氣。查爾斯也被引得笑起來,笑得前俯后仰,最后只好站起身,走到窗口,裝出老成持重的樣子??墒撬€是禁不住回頭看了看,結(jié)果他的目光與歐內(nèi)斯蒂娜透過手指縫的目光碰到了一起。抑制不住的笑聲蕩漾在這寂靜的房間里。他們兩人都深深感到,他們正值妙齡青春,自由自在,其樂無窮;作一個純粹現(xiàn)代化的青年是多么迷人!他們有著純粹現(xiàn)代化的幽默感,浸沉在永恒的極樂世界里,從而擺脫了……

  “哦,查爾斯,查爾斯,你記得那個早期白堊時代的老太婆嗎?”

  他們兩人禁不住再次大笑起來。屋里傳出來的聲音使特蘭特姨媽如墮五里霧中。她一直在門外心神不安,以為兩個年輕人一定是在吵架。末了,她想看看是否能調(diào)解一番,就鼓起勇氣走進(jìn)屋子。誰知她剛一走進(jìn)門,蒂娜便笑著跑上前來,在姨媽的兩頰上吻著。

  “親愛的,親愛的姨媽,您太嬌貴我啦。我都給您寵壞啦。散步時穿的那條綠裙子我不想要了,我想送給瑪麗,您看好嗎?”

  當(dāng)天晚上,夜已經(jīng)很深了,瑪麗還在真心誠意地為歐內(nèi)斯蒂娜祈禱著。至于神靈是否會聽到她的禱告,那就很難說了。其實她哪里有心思禱告,忙著試穿裙子還來不及呢。按說,虔誠的人禱告過后就應(yīng)立即就寢,可是瑪麗禱告完畢站起身來后,心里克制不住,想最后再試穿一次。她只能靠一只蠟燭的光亮來打量自己。不過這也不要緊,女人是善于使用蠟燭的。那披散開的金發(fā),那明快的綠色裙子,那顫抖著的身影,那羞澀、歡快的臉蛋兒,連自己看了也又驚又喜……那天夜里,假如她的上帝也在注視著她,他一定會大發(fā)思凡之心,希望立刻降臨人世上。

  “薩姆,我已決定不再雇傭你了,”查爾斯說。他看不到薩姆的表情,因為他正閉著眼。此時,薩姆正在給他刮胡子??墒撬杏X到剃刀停了下來,知道自己的話達(dá)到了預(yù)期的效果——使對方大吃一驚?!澳憧梢曰乜闲穷D去?!币黄澎o,靜得任何不太兇狠的主人都會心軟的?!澳阌惺裁匆f的嗎?”

  “有,先生,我在這兒更快活?!?br/>
  “我已看出,你這個人心眼兒不好,而且這是你的生性。我看你還是到倫敦去吧,心眼兒不好的人到那兒去混混更合適?!?br/>
  “我沒做什么錯事呀,查爾斯先生?!?br/>
  “特蘭特夫人家那個年輕的女仆太傲慢了。我不叫你去,是因為不想讓你撞見她,免得你見了她那傲慢樣子心里感到痛苦?!辈闋査孤牭揭宦曢L嘆。他小心地睜開一只眼?!拔疫@樣做不是為你好么?”

  薩姆呆呆地望著主人的腦袋。“她已經(jīng)陪不是了。我原諒了她?!?br/>
  “什么?一個擠牛扔的丫頭會陪不是?不可能!”

  查爾斯說完后只得慌忙閉上眼睛,因為肥皂刷又粗魯?shù)厮⑵饋砹恕?br/>
  “她不是擠牛奶的,這完全是瞎傳,查爾斯先生,純粹是瞎傳!”

  “我知道了。那么事情比我原先想的還要糟。你一定得走?!彼_姆這時已受不住了。他停下刷子。查爾斯只得睜開眼睛,看看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原來薩姆站在那兒發(fā)脾氣,或者說至少表面上是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

  “怎么啦?”

  “她,先生。”

  “Ursa①?你在講拉丁語么?沒關(guān)系,拉丁語我比你強(qiáng)。現(xiàn)在你要說實話。你昨天不是討厭那個姑娘嗎?這你不會否認(rèn)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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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偎_姆講倫敦土語,發(fā)音不準(zhǔn),將英語的“她,先生”(her,sir)說得極象拉丁語的“Ursa”。查爾斯知其意,故意取笑他。

  “那是她惹的?!?br/>
  “嗯。那么是什么原因?誰先惹誰?”

  查爾斯打住話頭,發(fā)現(xiàn)自己的玩笑開得太過分了。薩姆手中的剃刀在顫抖著。那倒不是他想殺人,而是在盡力壓抑自己的怒火。查爾斯伸手拿過剃刀,用剃刀指著薩姆。

  “在二十四小時之中,薩姆,在二十四小時之中你就變了個人?”

  薩姆不知不覺地用原來給查爾斯擦臉的毛巾擦著臉盆架。沉默了一會兒,薩姆開腔了,聲音里帶著憤懣。

  “我們不是油(牛)馬,我們是銀(人)?!?br/>
  查爾斯聽后微微一笑,站起來走到薩姆身后,抓住他的肩膀,扳著他轉(zhuǎn)過身來。

  “薩姆,對不起??墒悄愕贸姓J(rèn),你過去跟女人那樣疏遠(yuǎn),誰會料到你現(xiàn)在變成這樣了呢?”薩姆氣呼呼地垂下眼皮。是啊,過去常常瞧不起女人,現(xiàn)在算是惡有惡報,活該倒霉。

  “說說那個姑娘吧。她叫什么來著?瑪麗?跟那個漂亮的瑪麗小姐打情罵俏倒?jié)M有意思——讓我講完——不過,我聽說她心地滿好,可以信賴。我不允許你朝三暮四,叫她傷心。”

  “天地不容,查爾斯先生?!?br/>
  “那很好。用不著賭咒,我相信你。不過你先不要上門去找她,在街上碰到也別跟她講話。我要去找特蘭特夫人說說,看看她是不是答應(yīng)?!?br/>
  薩姆垂著的眼皮抬了起來,望著主人。他又是感激又是悔恨地苦笑著,就象一個垂死的年輕士兵躺在他的長官的腳旁時那樣。

  “我真是頭蠢驢,先生,地地道道的蠢驢?!?br/>
  讓我補(bǔ)充一句:驢是生而愚笨的,蠢驢就更不可救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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