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法國中尉的女人 作者:(英)約翰·福爾斯(John Fowles)著


  遺下的都是完成的!哦,幸運兒啊,

  離開人世,卻留已竟姻緣一段

  替他們作無聲的應答——

  韶華流逝,生活并非紛亂雜沓。

  ——諾頓夫人①《加拉夫人》

  英國多數(shù)上層或中產(chǎn)階級的家宅下都有自己的糞池……

  ——諾穎斯頓·怕克

  《維多利亞鼎盛時期人俗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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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僦Z頓夫人是英國著名劇作家理查德·謝立丹(1751——1856)的孫女,其生平不詳。關于她的情況,可參閱本書第十六章對她的評論。

  波爾蒂尼夫人的府邸座落在萊姆里吉斯后面陡峭的山坡上,那兒視野寬闊,可以俯視遠近的景物。那是攝政時期①建造的一所樓房,是波爾蒂尼夫人社會地位的鮮明寫照。樓房的底層是廚房。從今天的標準來看,廚房的設備、衛(wèi)生等條件之差,簡直是不能容忍的。固然,在一八六七年,住在那幢樓房里的仆人可能非常清楚誰是他們生活中的暴君,但照我們今天看來,真正的惡魔必定是那寬大的廚房。廚房里光線昏暗,有三只爐子每天需要加煤封爐兩次,捅旺兩次。而且,要想有條有理地把這幢樓房里的家務搞好,就離不開爐子,所以爐子是萬萬不能熄滅的。不管是在酷暑盛夏的日子里,還是在刮著西南風的時候,那個惡魔總是吐著滾滾濃煙——那貪得無厭的爐膛總得喂飽啊。還有那墻壁的顏色!四堵墻壁哭叫著要淡顏色,要白色,可是它們反而變成了墨綠色——那種顏色里含有大量劇毒的三氧化二砷。好在仆人們對此一竅不通(說句良心話,樓上的那個暴君也不懂)。廚房間里非常潮濕,惡魔又吐出了那么多煙霧和油垢,不過這可能倒是件好事,至少那些致命的灰塵就不能飛起,難以逞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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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儆飞献?811年至1820年期間。當時,英王喬治三世重病,由其子威爾士親滅攝政。1820年,喬治三世去世,由攝政王繼承王位,即喬治四世(1820—1830年在位)。后世把這個時期的建筑和裝飾稱為“攝政時期風格”。

  在這塊陰森森的領地上,當頭目的是一位叫弗爾利夫人的女人,她是波爾蒂尼夫人的女陪伴。她身材瘦小,總是穿一身黑衣服。穿黑的原因與其說是守寡,不如說是習慣。她滿臉陰郁,究其原因可能是她已看到無數(shù)可憐蟲穿過她的廚房揚長而去了。男管家、男仆、園丁、馬夫、上房侍女、打雜侍女——他們實在忍受不了波爾蒂尼夫人那么多的規(guī)矩,只得逃之夭夭。逃跑固然是一種丟人、懦弱的行為;可是,人家規(guī)定你每天六點起身,從六點半干到中午十一點,再從十一點半干到下午四點半,接著又從五點干到夜里十點,而且每天如此,這樣,一個星期就得干一百多個小時,在這種情況下,誰還顧得了什么臉面和勇氣?

  據(jù)傳,倒數(shù)第五個逃跑的男管家曾將仆人們的心情概括地對波爾蒂尼夫人說過:“太太,今天我寧肯呆在我那窮透了的家里,忍饑挨餓地過一輩子,也不想多在這兒呆一個星期了?!庇行┤撕軕岩?,誰能膽大包天,竟敢對那位令人敬畏的女人說這種話?但不管怎樣,當那位男管家背著鋪蓋卷從樓上走下來,并聲稱他確實說過那話時,其他仆人們聽了后心里是什么滋味,這是不難猜測的。

  至于那個聲名狼藉的弗爾利夫人何以能長久地受得住女主人的折磨,這在當?shù)厥且粓F謎。最可能的是,倘若老天有眼,她自己本來也可能成為波爾蒂尼夫人的。她的妒嫉心使她留了下來。再說,這所樓房里常常降臨的災難也使她高興,滿足了她的陰暗心理??偠灾@兩個女人都是后來虐待狂的老祖宗。相互容忍對彼此都有利。

  波爾蒂尼夫人有兩件恨事,或者說一件恨事的兩個方面。一是恨臟——當然她有時對廚房間還是能高抬貴手的,因為那是仆人們住的地方;二是恨傷風敗俗。在這兩方面,哪怕是芝麻綠豆大小的事兒,也別想逃過她那鷹一般的眼睛。

  她象一只碩大的禿鷲,在無限的閑暇中無休無止地盤旋著。對于第一件事,在人們的五種感官之外她又貢獻了第六種感官。她能準確地發(fā)現(xiàn)灰塵、指印、污斑、怪味道、破布爛條以及漿洗不周的麻布等。在她家里,任何形式的不潔都在她痛恨之列。她可以毫不手軟地解雇不潔的仆人。園丁進屋時手上有點土,廚子衣服上有點酒斑,侍女床下有點亂毛線頭,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他們就得立即卷鋪蓋。

  最可惡的是,除了在家里逞威風以外,她還在外面為所欲為。要是什么人禮拜天沒有去參加早禱或晚禱,凡讓她發(fā)現(xiàn),她必得痛斥人家是極端的道德墮落。她勉強每月給女傭們一個下午的休息時間。有時侍女難得利用這點時間同小伙子外出走走,倘若她發(fā)現(xiàn),這個侍女就要大禍臨頭;倘若墮入情網(wǎng)的那個小伙子竟敢偷偷地來莫爾伯勒府邸與那個侍女幽會,那么大禍也必定降臨到他的頭上,因為府邸內(nèi)的花園實在是一個人為的大陷阱。這個陷阱非常人道——此處所謂人道,是說這個陷阱象大張著的嘴巴,但沒有牙齒——然而,其力量之大,足以咬斷一個人的大腿。波爾蒂尼夫人特別寵愛幫她設陷阱的那些殘酷的仆人。這些人,她無論如何是不會解雇的。

  若非生不逢時,這位太太準能在蓋世太保那兒充當個角色。她有一套審訊的特殊本領,可以在五分鐘內(nèi)使最堅定的姑娘淚流滿面。她是蒸蒸日上的大英帝國極度傲慢性格的縮影。她判斷是非的唯一標準就是她那完美無缺的一貫正確。她統(tǒng)治別人的唯一宗旨是:要對那些粗野的群氓痛加譴責,毫不留情。

  不過,在她自己的階層,在她的一個小圈子之中,她卻是赫赫有名的慈善家。倘若你懷疑她的樂善好施,你的對手必定會擺出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尊貴善良的波爾蒂尼夫人不是收留了法國中尉的女人嗎?當然我?guī)缀跤貌恢f明,當時這位尊貴、善良的太太只聽說過這個比較文明的綽號;比“法國中尉的女人”更加低下的綽號還有,只是她還沒有聽說過。

  那件頗為轟動的事件發(fā)生在一八六六年春,正是我在小說中所寫的時間背景的前一年。那件事與波爾蒂尼夫人生活中的一大秘密有關。實際上,那是一種不足掛齒的秘密:她深信存在著地獄。

  當時萊姆鎮(zhèn)的牧師在神學方面還比較開通。不過,對自己的收入來自何方,這位牧師也是心中有數(shù)的。萊姆鎮(zhèn)的教堂不大,會眾也不多,他在那兒供職混得還不錯。他布道時頗有竅門兒,熱情奔放,侃侃而談。他使自己的教堂沒有十字架、神像和裝飾物,總之,沒有天主教弊端的任何跡象。每逢波爾蒂尼夫人對他大講自己對來生的看法時,他總是隨聲附和,不加爭辯,因為他心里明白,手頭拮據(jù)的牧師是不能與富裕的施主爭辯的。波爾蒂尼夫人在金錢方面是有求必應,其大方程度跟她對家中十三個傭人的吝嗇程度差不多。前一年冬天(就是第四次大霍亂襲擊維多利亞英國的那一年),波爾蒂尼夫人偶染微恙,牧師便不斷前去問候,其殷勤程度跟醫(yī)生差不多。醫(yī)生一再向她保證,她只是有點腸胃不適,決非是可怕的霍亂。

  波爾蒂尼夫人并不是糊涂蟲,相反,她處理實際問題時極為精明。正象她的舒適的現(xiàn)實生活是一個實際問題一樣,來生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實際問題。她在臥室里躺著,一個可怕的數(shù)學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使她不得安寧:上帝是怎樣計算施舍的呢?是根據(jù)一個人已經(jīng)拿出的量計算呢,還是根據(jù)一個人按能力應當拿出的量計算呢?已經(jīng)拿出了多少和應當拿出多少,她比牧師清楚得多。她已經(jīng)給了教堂一筆可觀的數(shù)目,但要進入天堂非得拿出財產(chǎn)的十分之一不可,而她知道,那數(shù)目還差得多。當然她已經(jīng)修改了遺囑,保證所缺份額待她死后可以全部補齊。叫人不放心的是,萬一讀遺囑時上帝不在場,聽不到“全部補齊”這句話,那可怎么辦呢?還有,在她生病期間,弗爾利夫人給她讀《圣經(jīng)》讀的恰巧就是“寡婦的硬幣”①那一節(jié)比喻,波爾蒂尼夫人總覺得,那個比喻對她太不公平。這件事深深地埋在她的心里,比她腸子里的大腸肝菌鉆得還要深。有一天她的身體好了些,牧師面帶憂色地前來看她,她便利用這一機會,仔細審查起自己的良心來。開初,牧師打算幫她解脫她的精神負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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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佟肮褘D的硬幣”見《圣經(jīng)·馬可福音》第十二章第二十四節(jié),講一個寡婦捐獻了兩枚硬幣,但她已盡了最大的力量。這一比喻是對波爾蒂尼夫人的尖刻諷刺。

  “尊貴的太太,您這樣想是危險的。造物主全知全能,眼明心亮,咱們不能懷疑他的憐憫——或公正。”

  “話是這么說,要是主問我我的良心是否清白,我怎么回答?”

  牧師笑了。“您應當說,您的良心是混沌的。上帝憐憫眾生,寬大無邊,定會——”

  “別忙,要是他不寬大呢?”

  “尊敬的太太,要是您這樣說話,我就只好說您的不是了。

  對他的憐憫,我們不能有絲毫懷疑?!?br/>
  兩人都沉默了。在波爾蒂尼夫人眼中,牧師好象是兩個人似的。一個是地位低于她的下等人,吃喝要靠她,教堂各種活動的大部分費用要靠她,向窮人發(fā)放救濟品也要靠她;另一個是上帝的代表,在他面前,她必須在心靈上向他屈膝。這樣,她對牧師的態(tài)度往往是別別扭扭,前后矛盾,忽而居高臨下,忽而屈尊奉迎。有時她會挖空心思想出句話來,使這兩種態(tài)度兼而有之。

  “可憐的弗德里克要是不死該多好,他一定會給我出主意?!?br/>
  “那是自然的。不過,他的主意肯定跟我的差不多,您盡管放心好了。我知道他是位基督教徒。我說的話是完全符合基督教教義的?!?br/>
  “他的死對我是個警告,也是個懲罰?!?br/>
  牧師嚴厲地瞪了她一眼?!爱斝模H愛的夫人,當心,對造物主的決斷是不可妄加議論的?!?br/>
  波爾蒂尼夫人改變了話題。對于她丈夫的早死,世界上哪一個牧師也沒法向她解釋清楚。這件事只有她和上帝知道。此事象一塊黑色蛋白石一樣,是一團謎。它有時閃閃發(fā)光,象是發(fā)出嚴肅的警告,有時又象是已付出的一筆贖罪款項,來清算她可能犯下的罪孽。

  “我只是施舍,但還沒有做好事。”

  “施舍本身就是大好事呀。”

  “我還不如科頓太太。”

  這種突然的謙恭并沒有使牧師感到驚奇。他從以前的材料中早就知道,波爾蒂尼夫人本人也深知自己在虔誠比賽中遠遠落后于科頓太太??祁D太太住在離萊姆鎮(zhèn)幾英里遠的地方,平生以狂熱的施舍名聞遐邇。她常常訪貧問苦,是一個傳教士協(xié)會的主持人,還創(chuàng)辦了一所失身婦女之家。不過那個妓女收容所的教誨手段極為嚴厲,結果那些受益者一有機會便逃回那罪惡的深淵中去。當然,這一點波爾蒂尼夫人并不知道,正如她不知道比“悲劇人物”更下流的綽號一樣。

  牧師干咳了一聲。“科頓太太是我們大家的榜樣。”這句話簡直是火上澆油——也可能有弦外之音。

  “我也要去訪問窮人。”

  “那太好了?!?br/>
  “只是那種訪問總叫人喪氣?!边@一回,牧師沒有幫腔。波爾蒂尼夫人接著說:“我知道這種想法是罪孽。”

  “快別這么說,別這么說?!?br/>
  “是的,是罪孽。”

  接著是一陣長時間的沉默。牧師在想著一個小時后的晚飯,波爾蒂尼夫人在想著自己的罪孽。過了一會兒,她想出了一個擺脫困境的折衷方案,用異乎尋常的、怯生生的口吻說:“您是否知道有什么女人,比方說某個好人陷入逆境……”

  “我不大清楚您的意思?!?br/>
  “我想找個陪伴,如今我寫起字來感到挺費勁,再說弗爾利太太《圣經(jīng)》讀得也不好。要是有合適的人,幫我抄寫和讀經(jīng),我愿意叫她到我家來?!?br/>
  “好吧,既然您有意,我就給您打聽一下。”

  波爾蒂尼夫人覺得她這一次是做善事,真正投入了基督的懷抱,不過她又覺得過于匆忙,于是便稍許退了一步,說:“在道德品質(zhì)上,她必須是無可挑剔的。我不能不為我的仆人們著想?!?br/>
  “當然,當然,尊貴的夫人。”牧師說著,站起身來。

  “另外,她最好沒有親戚。親戚有時怪麻煩的?!?br/>
  “請放心,我給您找的人,保您中意?!?br/>
  他握了握波爾蒂尼夫人的手,然后向門口走去。

  “還有,福賽思先生,找的人可別太年輕了?!?br/>
  他鞠了一躬,出了房間。剛走到一層樓樓梯的一半,他突然想到“法國中尉的女人”,便停住腳步。這時,一個念頭閃過他的腦際,他在思考著。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念頭呢?是一種與惡作劇不無關系的情緒?或是他在波爾蒂尼夫人面前長期虛偽(至少是不夠坦率)的結果?不管怎么說,反正是一陣沖動使他轉(zhuǎn)回身來,走回客廳,站在門口。

  “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合格的人,她叫莎拉·伍德拉夫?!?/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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