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的偈子很快就被弘忍看到了，也很快就得到了弘忍的評價。弘忍對大家說："這偈子寫得不怎么樣，沒有領(lǐng)悟到佛性呀。"

　　弘忍是心存偏見，還是有眼無珠？都不是，他馬上就看出這兩個偈子的高明，確實把握了佛法精義，但是怕大家知道這點會對慧能不利，這才說謊的。

　　前邊講過，佛門戒律多多，最最基本的是所謂五戒，五戒之中就有一條"不許說謊"，那么不論弘忍說的是不是善意的謊言，他肯定是犯了戒、說了謊了。這樣一位宗門領(lǐng)袖公然說謊，實在讓人大跌眼鏡。等將來真相大白，馮墓山上的弟子們知道師父說謊，不知道會怎么想呢。另一個問題是：佛門凈土又不是官場、不是宮闈，大家為什么會對慧能不利呢？這實在也讓人想不通呀。

　　就在當天的三更半夜，弘忍悄悄把慧能叫到了講堂，給他開小灶，講說《金剛經(jīng)》。--這就帶來一個問題：達摩老祖不是教人只讀《楞伽經(jīng)》么，按說《楞伽經(jīng)》才是他們這一系統(tǒng)的唯一圣典，怎么弘忍大師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不傳《楞伽經(jīng)》卻傳《金剛經(jīng)》呢？這是離經(jīng)叛道還是別有用心？

　　確實，從禪宗的脈絡(luò)來看，《楞伽經(jīng)》漸漸淡出，《金剛經(jīng)》漸漸突出，到后來慧能就直接把《金剛經(jīng)》捧為第一圣典了。湯用彤說這個轉(zhuǎn)變有兩個原因，一是南方的風氣所致，也就是說，達摩以下那幾代人都在北方活動，《楞伽經(jīng)》在北方很吃得開，而弘忍是在南方傳法，南方正是《金剛經(jīng)》流行的地區(qū)，所以入鄉(xiāng)隨俗、因地制宜；第二個原因是《楞伽經(jīng)》傳了好幾代人，越傳越走樣了，修行者對經(jīng)典本來應(yīng)該得意忘言，卻終于變成了得言忘意，從哲人之智變成了經(jīng)師之學，學術(shù)氣氛日濃，修行味道日少，而《金剛經(jīng)》言簡意深，其深處囊括了大乘空宗的精髓，其簡處是解釋自由而可以不拘泥于文字，正好可以扭轉(zhuǎn)當時的不良風氣。所以，《楞伽經(jīng)》淡出，《金剛經(jīng)》進駐，這也是學問演進的自然趨勢。

　　言簡意深，得意忘言，這種風格的《金剛經(jīng)》大約也正合慧能的口味。弘忍以《金剛經(jīng)》傳授慧能，天才的慧能一聽就懂，在這片刻的時間里就掌握了一部《金剛經(jīng)》。接著，弘忍又向慧能傳授了頓悟成佛的法門和傳法的袈裟，算是指定慧能作為自己的接班人了。這件袈裟就是禪宗第六代領(lǐng)導人的身份憑證。至于頓悟法門的要點，就是以心傳心，靠直覺與感悟而非文字來領(lǐng)會佛法，讓人不假外求、自證自悟。

　　傳法完畢，弘忍叮囑慧能說："自古以來，傳法之人氣如懸絲，活命是件很難的事。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擔負了傳法重任，如果繼續(xù)留在這里，恐怕會遭遇不測。趕快走吧，走得遠遠的！"

　　慧能學了佛法，接了袈裟，在三更時分悄悄下了馮墓山。弘忍親自送行，一直送出去二百里地，離別叮囑道："你走之后，還要繼續(xù)努力，把禪法帶到南方，但在三年之內(nèi)不要開法，要開法千萬要等大難過后才行，那時再來引導癡迷的世人，他們?nèi)裟荛_了竅，也就與覺悟差不多了。"

　　慧能便向弘忍告辭，匆匆南下。

　　這段記載看得讓人心里發(fā)涼。這可是在佛門凈地呀，既不是官場，也不是宮闈，怎么看弘忍這番架勢卻好似一個在宮闈秘斗中才會常常出現(xiàn)的情形？！熟悉黑幫電影的人更不會感到陌生--老大被老二悄悄地架空，新舊勢力瘋狂暗戰(zhàn)。唉，佛門如此險惡，真搞不清大家在里邊學的到底是佛法還是權(quán)謀。

　　不但險惡，而且詭異。神秀寫偈子的時候，氣氛明明一片祥和，沒人去和神秀競爭只是因為神秀實在是眾望所歸，也沒見他用什么陰謀詭計去威脅利誘同門師兄弟，弘忍在表達對神秀的傳法期許時也沒有顧忌神秀會遭遇什么不測，"傳法之人命如懸絲"之類的話也一點兒沒對神秀說過，怎么事情一到慧能這里就一下子風云突變了呢？或者，見到慧能的偈子之前，弘忍已經(jīng)自知不敵神秀的新興勢力，表面上擺一擺掌門威風，心底里早已經(jīng)聽天由命，而見到慧能的偈子之后，弘忍突然看到了一線希望--最后關(guān)頭的一線希望？

　　平心而論，神秀是眾望所歸，慧能是眾望所不歸，一個是上座教授師，一個只是舂米的工友，一個是樹大根深，一個來馮墓山只不過八個月的時間，如果讓慧能來作領(lǐng)導人確實難免人心不服?？墒?，縱然不服，應(yīng)該也不至于要鬧到加害慧能的地步吧？我們可以想像的最壞情況是：弘忍死后，大家不愿意遵從弘忍的遺命，聯(lián)手把慧能趕下臺來，繼續(xù)扶植神秀；或者弟子們分化為兩派，一派支持神秀，一派支持慧能，大家只文攻而不武斗，各立山頭，井水不犯河水；無論如何都不會惡劣到人身傷害的程度，畢竟都是想要修佛的善男信女呀。

　　還有一個顯而易見的矛盾是：弘忍把慧能叫到講堂傳法授衣是三更時分，送慧能離開馮墓山竟然還是三更時分？！

　　這段記載，似乎是埋下了日后禪宗南北兩大宗派對立斗爭的伏筆，但考之當時的禪門歷史，根本就不存在這樣勢同水火的嚴峻局面。而且，就算多年之后，神秀和慧能一北一南分頭弘法，也遠遠談不上什么"南能北秀"的并立--神秀是"兩京法主，三帝國師"，在當時的佛教界獨領(lǐng)風騷一輩子，慧能只是在南方邊陲小打小鬧而已。并立之說，如果說"南慕容，北喬峰"，這是南北雙雄，誰也不會說"南慕容，北阿紫"，因為實在懸殊太大。而且，終慧能和神秀一世，兩人也沒有過什么水火之爭，相反，神秀似乎還曾向皇帝推薦過慧能，甚至親自發(fā)出過邀請。

　　另一個問題是：終慧能和神秀一世，也沒見有過所謂付衣傳法的事情。從《楞伽師資記》、《傳法寶記》等其他資料來看，慧能如果只在那天三更天匆匆聽了一下弘忍的講經(jīng)傳法，這和"十大弟子"的說法似乎存在矛盾，況且弘忍并不曾指定過什么接班人，當時正統(tǒng)法嗣的觀念也并不濃厚。其間區(qū)別就好像皇位繼承之于學生畢業(yè)：前者強調(diào)正統(tǒng)法嗣，強調(diào)一代只能有唯一的一個真命天子，只有這個真命天子才能手持玉璽；后者就散淡多了，學生畢了業(yè)，有些人繼續(xù)深造，有些人自己作了老師，有些人出去工作，不會說每一代只能有一個學生轉(zhuǎn)行當老師。況且以大乘佛教的宗旨而論，弘揚佛法總是好的，那么，多多培養(yǎng)一些弟子，讓他們四處弘法，這不是很好么？

　　據(jù)胡適的考證，在慧能和神秀死后，慧能的弟子神會在滑臺召開無遮大會，驟然向神秀的弟子們發(fā)難，抬出了付衣傳法的正統(tǒng)論，質(zhì)疑神秀的合法身份。

　　世上的派別斗爭大體有兩種情況：一是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事從兩來，莫怪一人；一是好比桌上放著一塊蛋糕，有人切了一刀，拿起一塊說"這是我的"，剩下的那一塊蛋糕也就自然被劃為"別人的"。神會的發(fā)難就相當于在蛋糕上切的那一刀，明確劃分了正統(tǒng)和旁門、頓教和漸教、南宗和北宗，這才引發(fā)了一段教派之間的激烈斗爭，神秀門下甚至還串通官府要給神會治罪，這一段歷史才正符合弘忍那句"傳法之人命如懸絲"。

　　神會是個偉大的斗士，又加上安史之亂的一段因緣際會，這根懸絲贏得了最后的勝利。后來北宗沒落，南宗挺進，主要都是神會的功勞?；勰鼙蛔馂槎U宗六祖，自然也是神會的功勞--官方先是認可了神會為禪宗七祖，這么一來，神會的老師慧能就正式成為禪宗六祖了。

　　但是，事功歸事功，事實歸事實，神會的話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這是要畫上大大的問號的。神會在滑臺大會上提出達摩以來的法統(tǒng)傳承，隨后被神秀弟子問到達摩以前的譜系，神會竟然信口開河說從佛陀傳到達摩一共八代，一時間竟也蒙混過關(guān)，后來神會和自己的弟子們也覺著這個說法漏洞太大了，于是修修補補，編書的時候最后改成了二十八代。但無論是八代還是二十八代，沒有一點兒是靠譜的。和尚平時都有不打誑語的戒律，但要打起誑語來倒更容易取信于人。

　　從神會和神秀弟子們的斗爭來看，公然造假、打擊迫害，什么手段都用上了，當然，大家這樣做也許都是為了各自的神圣的目的，既然大節(jié)無虧，小節(jié)自然可以忽略不計。--這種心態(tài)既是宗教史上屢見不鮮的，也是我們很多人認為理所當然的。是的，為了一個神圣的目的，如來佛祖也好，玉皇大帝也好，某某主義也好，做出"必要的犧牲"總是無可厚非的。但這確實容易使人對所謂信仰產(chǎn)生質(zhì)疑：我們到底應(yīng)該信仰一些諸如如來佛祖、玉皇大帝或某某主義之類的具像的東西，還是應(yīng)該信仰一些諸如公正、誠實、互助這樣一些抽象的東西？

　　但是，無論如何，信仰總是需要具像的目標，畢竟人性就是這樣呀，讓中學生們不去崇拜歌星這是太難做到的。

　　慧能到底從弘忍那里學了什么，這也是一個難解的問題。從敦煌本的《壇經(jīng)》來看，慧能總共聽課的時間也就只有那個三更天的一小會兒而已，如果再把無盡藏尼姑的那段事情拋開的話，慧能所接受的所有佛學教育只在這彈指一揮間。我們想想看，一個文盲，只聽老師講了短短一席話，就被交付衣缽，成就為一代佛門宗師，這大概只能用奇跡來解釋，也現(xiàn)身說法地宣傳了慧能的頓悟法門。但從《壇經(jīng)》后文的記載來看，慧能的佛學修養(yǎng)還是很不錯的，經(jīng)書就算從沒讀過，至少也聽過不少，專業(yè)術(shù)語講起來也是一套一套的，所以，如果說他沒接受過較長時間的學習實在很難讓人相信。

　　慧能在馮墓山到底學過什么沒有，至少還存在著另外幾種說法。一是其他版本的《壇經(jīng)》里寫過：弘忍到工作間來看慧能，說："我覺得你的見解不凡，之所以不和你多說話，還打發(fā)你到這兒來干苦力，我是怕有人會加害于你。"慧能回答說："我明白您的意思，所以我也一直在這里悶頭干活兒，從來不往講堂那邊跑。"--在這個籠罩著恐怖氣氛的寺院里，弘忍和慧能達成默契，謹小慎微地生活著。也許這期間弘忍偷偷向慧能講過課，也說不定，就像很多武俠小說里的場景一樣。

　　這樣的記載確實存在?！稓v代法寶記》就說弘忍在舂米的工作間里對慧能講經(jīng)說法，傳了他"直了見性"的禪法，這里另外所傳達的信息是：慧能后來以之成名的頓悟法門確實是得自弘忍的真?zhèn)鳌?br />
　　大詩人王維給慧能寫過碑銘，其中說到弘忍講課，學生很多，什么水平的都有，慧能也在里邊聽講。如果王維說的是真話，這倒和"十大弟子"的說法相合，和《壇經(jīng)》的記載卻互相矛盾了。到底誰對誰錯呢？到底有沒有人在故意造假呢？是不是有人為了凸現(xiàn)頓悟的精義而故意刪掉慧能的學習經(jīng)歷呢？當然，慧能日后還會教導我們修禪應(yīng)該不落言筌，應(yīng)該超越二元對立的觀念，如此說來，真真假假似乎也就無所謂了，只要禪法是好的，那就夠了。

　　另一件給已經(jīng)夠亂的局面更增混亂的事情是：王維的碑銘明確記載了弘忍向慧能傳授袈裟的事，這段記載通常被認為是付衣傳法之說的源頭，而王維寫這篇碑銘正是受的神會的委托。這一來，事情就越發(fā)復雜了：既然碑銘是神會委托寫的，難道神會就沒想到碑銘里有關(guān)慧能在馮墓山學習聽課的記載會和《壇經(jīng)》發(fā)生矛盾么？可能的解釋是：《壇經(jīng)》的母本應(yīng)該是慧能在大梵寺說法時弟子們記的筆記，法海記了，別的弟子說不定也記了一些，各自流傳，互有出入；或者，這是法海一系的說法和神會的矛盾；或者，神會既然撒了這么一個彌天大謊，難免會有編不圓的地方。無論如何，真相已經(jīng)無從確知，最好的辦法也許就是"不落言筌"吧？

　　慧能就這樣在夜幕之下悄悄地溜走了。在其他版本的《壇經(jīng)》里，弘忍把慧能送到了江邊渡口時還發(fā)生了這樣的一則故事：弘忍把慧能送上了船，自己也跟著上了船，親手搖櫓?；勰苴s緊說："老師您歇會兒，應(yīng)該讓弟子來搖櫓。"

　　這個事情很簡單，對話也很簡單，任誰看了都看不出有什么深意。本來么，弘忍已經(jīng)老到自知將死而操心接班人的年紀了，又熬了一夜沒睡，還摸黑跑路，足足跑了二百里，別說一個老頭兒，就算小伙子也扛不住呀，如果再來劃船搖櫓，那真趕上鐵人三項賽了，弘忍這條老命就得交代在這兒了。所以，慧能自然應(yīng)該替老師分憂，自己又年輕，搖櫓還不是再應(yīng)該不過的？

　　但是，事情還有下文。弘忍說："我是老師，應(yīng)該是我來渡你，怎么能是你來渡我呢？"慧能回答說："弟子迷惑的時候當然由師父來渡，弟子既然已經(jīng)悟了，就應(yīng)該自己渡自己了。"弘忍一聽大喜："好小子，以后弘揚佛法就靠你了。"

　　這里渡河的渡被雙關(guān)為渡人的渡，正是很有慧能禪意的一則故事，佛性即自性，每個人心里都有，領(lǐng)悟這個佛性終究還是得靠自己。其實說白了就是俗話所謂的"師父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