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ㄇ澹├顫O笠翁 撰
喬王二姬，生前無名，皆呼曰“姊”。喬，晉人，即名晉姊；王，蘭州人，即名蘭姊。既曰無名，則何以有復(fù)生再來之號？曰死后追憶，不忍叱其小字，故為是稱。一則冀其復(fù)生，一則喜其再來，皆不忍死之之詞。猶宋玉之作招魂，明知魂不可招，招以自鳴其哀耳。
歲丙午，予自都門入秦，赴賈大中丞膠侯，劉大中丞耀薇，張大中丞飛熊三君子之招，道經(jīng)平陽，為觀察范公字正者，少留以舒喘息。時止挾姬一人，姬患無侶，有二妁聞風(fēng)而至。謂“有喬姓女子，年甫十三，父母求售者素矣?！鳖镣^之，予曰：“旅囊羞澀，焉得三斛圓珠？”辭之弗獲。適太守程公質(zhì)夫過予，見二妁在旁，訊曰：“納如君乎？”予曰：“否”，具以實告。太守曰：“無難，當(dāng)為致之。”旋出金如干，授二妁。少遲，則其人至矣。雖非殊色，亦覺稍異凡姿。蓋純?nèi)伪举|(zhì)，而未事丹鉛者。此女出自貧家，不解聲律為何事，以北方鮮音樂、優(yōu)孟衣冠，即富室大家，猶不數(shù)覯，況細(xì)民乎！
是日，有二三知己，攜樽相過，命伶工奏予所撰新詞，名“凰求鳳”。此詞脫稿未數(shù)月，不知何以浪傳，遂至三千里外也。二姬垂簾竊聽，予以聾瞽目之。非惟詞曲莫解，亦且賓白難辨。以吳越男子之言，投秦晉婦人之耳。何異越裳之入中國，焉得譯者在旁，逐字為之翻譯乎！
次日詰之，曰：“昨夜之觀樂乎？”曰：“樂?！庇柚^：“能解其中情事乎？”對曰：“解。”予莫之信。謂：“果能解，試以劇中情事，一一為我道之。”渠即自顛至末，詳述一過，纖毫不遺。且若有味乎言之，詞終而無倦色，予始異焉。再詢：“詞義則能明矣。曲中之味，亦能咀嚼否耶？”對曰：“有是音，有是容，二者不可偏廢。容過目即逝矣，曲之余響，至今猶在耳中。是何以故，莫能自解？”予更異之，然信其初言，而終疑其后說。謂“聲音道微，豈淺人能辨，必飾詞耳?！?br />
乃彼自觀場以后，歌興勃然。每至無人之地，輒作天籟自鳴。見人即止，恐貽笑也。未幾，則情不自禁。人前亦難捫舌矣，謂予曰：“歌非難事，但苦不得其傳，使得一人指南，則場上之音，不足效也?！庇栊υ唬骸半y矣哉！未習(xí)詞曲，先正語言。汝方音不改，其何能曲？ ”對曰：“是不難，請以半月為期，盡改俞音，而合主人之口。如其不然，請計字行罰。”予大悅。隨行婢仆皆南人，眾音噪噪，我方病若楚咻，彼則恃為齊人之傳，果如期而盡改，儼然一吳儂矣。
事之不期然而然者，往往不一而足。此時身已入秦，秦俗質(zhì)樸，焉得授歌之人。適有一金閶老優(yōu)，年七十許，舊肅王府供奉人也。主故無歸，流落此地，因招致焉。始授一曲，名“一江風(fēng)”。師先自度使聽，復(fù)生低徊久之。謂予曰：“此曲似經(jīng)過耳，聽之如遇故人。可怪乎？”予曰：“汝未嘗多聽曲，焉得故人而遇之？”復(fù)生追憶良久，悟曰：“是已是已，前所觀《凰求鳳》劇中呂哉生初訪許姬，且行且唱者，即是曲也?！庇璨挥X目瞠口吃，奇奇不已。謂師曰：“此異人也，當(dāng)善導(dǎo)之?！庇谑菐煾枰喔?，師闋亦闋，如是者三。復(fù)生曰：“此后不須善導(dǎo)矣。”竟自歌之。師大駭，謂予曰：“此天上人也，是曲授三十年，閱徒多矣，數(shù)十遍而微知一意者，上也。中人以下之資，數(shù)百遍尚難釋口，不待痛懲切責(zé)，未能合拍，乃今若此，果天授非人力也。”斯言近實而未驗，乃不三日而愚智判然矣。因當(dāng)日隨乘舊姬，與之同學(xué)，人一能之，已百之，猶不免于痛懲切責(zé)，以是知師言不謬，而此女洵非人間物也。由是日就月將，無生不熟。數(shù)旬以后，師謂“青出于藍(lán)，我當(dāng)師汝矣?！笨陀星舐犝?，以罘罳隔之，無不食肉忘味。復(fù)生曰：“樂必塤篪互奏，鳥必鴛鳳齊鳴，始能悅耳。茲以一人度曲，無倚洞簫和之者，無乃岑寂太甚乎？”予知此言為絳灌而發(fā)，以同堂共學(xué)者之非其倫也。
未至蘭州，地主知予有登徒之好，乃先購其人以待者，到即受之，不止再來一人，而再來其翹楚也。始至之日，即授以歌，向以師為師，而今則以復(fù)生師之矣。復(fù)生之奇再來，猶師之奇復(fù)生，贊不去口，而且樂形于色。謂：“而今而后，我始得為偕凰之鳳，合塤之篪矣。請以若為生而我充旦，其余腳色，則有諸姊姊在，此后主人撰曲，勿使諸優(yōu)浪然，秘之門內(nèi)可也?！睍r諸姬數(shù)人，亦皆勇于從事，予有不能自主之勢，聽其欲為而已。
歲時伏臘，月夕花晨，與予夫婦及兒女誕日，即一樽二簋，亦必奏樂于前。賓之喜者，友之韻者，親戚鄉(xiāng)鄰之不甚迂者，亦未嘗秘不使觀。如金陵之方邵村御史，何省齊太史，周櫟園副憲，武林之顧且庵直指。沈喬瞻文學(xué)，咸熟諳宮商，殫心詞學(xué)，所稱當(dāng)代周郎也。莫不以小蠻樊素目之，他可知已。
予于自撰新詞之外，復(fù)取當(dāng)時舊曲，化陳為新，俾場上規(guī)模，瞿然一變。初改之時，微授以意，不數(shù)言而輒了。朝脫稿，暮登場，其舞態(tài)歌容，能使當(dāng)日神情活現(xiàn)。氍毹之上，如明珠煎茶，琵琶剪發(fā)諸劇，人皆謂曠代奇觀。復(fù)生未讀書而解歌詠，嘗作五七言絕句，不能終篇，必倩予續(xù)，是即夭折之徵。性柔而善下，未嘗以聽慧驕人，再來之柔更甚，嘗以嘻笑答怒罵，毆之亦不報，有婁師德之風(fēng)焉。聲容較之復(fù)生，雖避一舍，然不宜婦而宜男，立女伴中，似無足取，易妝換服，即令人改觀，與美少年無異。予愛其風(fēng)致，即不登場，亦使角巾相對，執(zhí)塵尾而伴清譚。不知者，目為歌姬，實予之韻友也。予數(shù)年以來，游燕適楚之秦之晉之閩，泛江之左右，浙之東西，諸姬悉為從者，未嘗一日去身，而能候予之饑飽寒燠，不使須臾失調(diào)者，則二人之力居多?！ ∪勺佣瑥?fù)生誕一女，以不善攝生致病，然素善諱疾，不使人知。其意無他，以予終歲浪游于外，知其疾，必阻之，恐作失群之鳥，不獲偕行故耳。癸丑適楚，客于漢陽，病漸加而容不減，非惟不治藥餌，仍以絲竹養(yǎng)生，因所耽在是，非此不足陶寫性情也。越夏徂秋，稍有倦色，予始知而藥之，奈世無良醫(yī)，一二至者，皆同射覆，非曰寒，即曰瘧，即曰中暑，總無辨其為癆者。病劇半載，從未戀榻，惟臨終數(shù)日，始僵臥不起，前此皆力疾而行，仍施膏沐，同儕訊以故，答曰：“非不欲臥，恐以不起愁主人，徒擾文思，無益于病者?！睍r予方輯一家言之初集，未竟故也。言畢，即自焚香祝天，謂：“予得侍才人，死可無憾。但惜未能偕老，愿以來世續(xù)之。”又以此語囑同輩，令勿使予知。諸姬中，惟與再來再密，臨歿以女授之。屬其撫育。凡人之死，未有不改形易視，或出譫語，渠自抱疴至終，無一誕妄之詞，訣語亦無微不悉。死時面目，較生前覺好，含斂之物，悉經(jīng)手檢目視，倩人盥櫛畢，乃終。予方慟悼不已，諸姬復(fù)以前言告，予益撫棺慟哭，不忍獨生。
甲寅入都中，諸姬不與，惟再來及黃姓者二人相俱，再來居常安好。從予七年，不識參蓍芝術(shù)為何味，忽于舟山得疾，天癸不至，腹?jié)u膨，然謬以為娠，蓋素望誕兒，凡客贈纏頭，人皆隨得隨用，彼獨藏之，欲待生兒制襁褓。至是，誤以可憂為可喜，如是者屢月，病不稍減，而經(jīng)忽至焉，始知從前見食而嘔者，病也，非孕也。始則認(rèn)憂為喜，今則轉(zhuǎn)喜成憂矣。又以同受復(fù)生托孤之命，詎意毋亡。未幾，女亦旋歿，未免負(fù)托九原，時時抱痛，皆致疾之由也。予未出門時，諸姬中有一善妒者，好與人角，予怒而遣之，再來不解予意，謬謂一遣百遣。乃向內(nèi)子及諸妾曰：“生臥李家床，死葬李家土。此頭可斷，此身不可去也。”內(nèi)子故設(shè)疑詞難之曰：“主人老矣，不若乘此芳年，早自得所之為愈?！痹賮碓唬骸爸魅死隙髂钢校嗌侔?，諸艾可守，予獨不能安于室乎？”諸妾又曰：“我輩皆有子，汝或不生，后將奚恃？”對曰：“主母恃諸郎君，予請恃其所恃?！眱?nèi)子及諸妾聞之，無不沾沾泣下。有一人而三男者，嘉其賢淑，欲以幼子予之。再來曰：“姑緩數(shù)年，如果不育，請踐斯語。”其性之貞烈若此。臨逝，執(zhí)予手曰：“良緣遂止此乎？”時欲泣無聲，且無淚矣。
二姬之年，皆終於十九。再來少復(fù)生一歲，死亦后一年，噫！予何人哉？嘗試捫心自揣，我無司馬相如、白樂天、 蘇東坡之才，石季倫之富，李密、張建封之威權(quán)，而此二姬者，則去文君、樊素、朝云、綠珠、雪兒、關(guān)盼盼不遠(yuǎn)，是為何故？且造物既予之矣，胡復(fù)奪之？予是，則奪非，奪是，則予非，必居一於此矣。且予又有惑焉，婦人所尚者二，貌與年也，予貌若何？無論安仁叔寶，不敢與之比衡，即偕王粲、左思并立，猶自覺形穢。至與古人序齒，即赴耆英真率二會，猶居上座，矧諸少年場乎？若是，則此二人者，宜求為覆水之不暇，奈何反作堅冰不解，自甘碎裂於盆盎中耶？
或曰：“推其本念，究竟出於憐才。”夫才之有無多寡，姑置勿論。即曰有之，亦惟有才者始能憐才。彼非多識字善讀書之人，知才為何物而憐之乎？此千古難明之事，茲惟傳其行略，以示不忘而已矣。若謂二姬，應(yīng)為我得。人皆有目，我將誰欺？
【附錄】
李漁，（ 1611 — 1680 ），初名仙侶，后改名漁，字謫凡，號笠翁。生于雉皋（今江蘇如皋）。明末清初文學(xué)家、戲曲家。18歲，補(bǔ)博士弟子員，在明代中過秀才，入清后無意仕進(jìn)，從事著述和指導(dǎo)戲劇演出。后居于南京，把居所命名為“芥子園”，并開設(shè)書鋪，編刻圖籍，廣交達(dá)官貴人、文壇名流。著有《凰求鳳》、《玉搔頭》等戲劇，《肉蒲團(tuán)》、《覺世名言十二樓》、《無聲戲》、《連城壁》等小說，與《閑情偶寄》等書。
喬王二姬，生前無名，皆呼曰“姊”。喬，晉人，即名晉姊；王，蘭州人，即名蘭姊。既曰無名，則何以有復(fù)生再來之號？曰死后追憶，不忍叱其小字，故為是稱。一則冀其復(fù)生，一則喜其再來，皆不忍死之之詞。猶宋玉之作招魂，明知魂不可招，招以自鳴其哀耳。
歲丙午，予自都門入秦，赴賈大中丞膠侯，劉大中丞耀薇，張大中丞飛熊三君子之招，道經(jīng)平陽，為觀察范公字正者，少留以舒喘息。時止挾姬一人，姬患無侶，有二妁聞風(fēng)而至。謂“有喬姓女子，年甫十三，父母求售者素矣?！鳖镣^之，予曰：“旅囊羞澀，焉得三斛圓珠？”辭之弗獲。適太守程公質(zhì)夫過予，見二妁在旁，訊曰：“納如君乎？”予曰：“否”，具以實告。太守曰：“無難，當(dāng)為致之。”旋出金如干，授二妁。少遲，則其人至矣。雖非殊色，亦覺稍異凡姿。蓋純?nèi)伪举|(zhì)，而未事丹鉛者。此女出自貧家，不解聲律為何事，以北方鮮音樂、優(yōu)孟衣冠，即富室大家，猶不數(shù)覯，況細(xì)民乎！
是日，有二三知己，攜樽相過，命伶工奏予所撰新詞，名“凰求鳳”。此詞脫稿未數(shù)月，不知何以浪傳，遂至三千里外也。二姬垂簾竊聽，予以聾瞽目之。非惟詞曲莫解，亦且賓白難辨。以吳越男子之言，投秦晉婦人之耳。何異越裳之入中國，焉得譯者在旁，逐字為之翻譯乎！
次日詰之，曰：“昨夜之觀樂乎？”曰：“樂?！庇柚^：“能解其中情事乎？”對曰：“解。”予莫之信。謂：“果能解，試以劇中情事，一一為我道之。”渠即自顛至末，詳述一過，纖毫不遺。且若有味乎言之，詞終而無倦色，予始異焉。再詢：“詞義則能明矣。曲中之味，亦能咀嚼否耶？”對曰：“有是音，有是容，二者不可偏廢。容過目即逝矣，曲之余響，至今猶在耳中。是何以故，莫能自解？”予更異之，然信其初言，而終疑其后說。謂“聲音道微，豈淺人能辨，必飾詞耳?！?br />
乃彼自觀場以后，歌興勃然。每至無人之地，輒作天籟自鳴。見人即止，恐貽笑也。未幾，則情不自禁。人前亦難捫舌矣，謂予曰：“歌非難事，但苦不得其傳，使得一人指南，則場上之音，不足效也?！庇栊υ唬骸半y矣哉！未習(xí)詞曲，先正語言。汝方音不改，其何能曲？ ”對曰：“是不難，請以半月為期，盡改俞音，而合主人之口。如其不然，請計字行罰。”予大悅。隨行婢仆皆南人，眾音噪噪，我方病若楚咻，彼則恃為齊人之傳，果如期而盡改，儼然一吳儂矣。
事之不期然而然者，往往不一而足。此時身已入秦，秦俗質(zhì)樸，焉得授歌之人。適有一金閶老優(yōu)，年七十許，舊肅王府供奉人也。主故無歸，流落此地，因招致焉。始授一曲，名“一江風(fēng)”。師先自度使聽，復(fù)生低徊久之。謂予曰：“此曲似經(jīng)過耳，聽之如遇故人。可怪乎？”予曰：“汝未嘗多聽曲，焉得故人而遇之？”復(fù)生追憶良久，悟曰：“是已是已，前所觀《凰求鳳》劇中呂哉生初訪許姬，且行且唱者，即是曲也?！庇璨挥X目瞠口吃，奇奇不已。謂師曰：“此異人也，當(dāng)善導(dǎo)之?！庇谑菐煾枰喔?，師闋亦闋，如是者三。復(fù)生曰：“此后不須善導(dǎo)矣。”竟自歌之。師大駭，謂予曰：“此天上人也，是曲授三十年，閱徒多矣，數(shù)十遍而微知一意者，上也。中人以下之資，數(shù)百遍尚難釋口，不待痛懲切責(zé)，未能合拍，乃今若此，果天授非人力也。”斯言近實而未驗，乃不三日而愚智判然矣。因當(dāng)日隨乘舊姬，與之同學(xué)，人一能之，已百之，猶不免于痛懲切責(zé)，以是知師言不謬，而此女洵非人間物也。由是日就月將，無生不熟。數(shù)旬以后，師謂“青出于藍(lán)，我當(dāng)師汝矣?！笨陀星舐犝?，以罘罳隔之，無不食肉忘味。復(fù)生曰：“樂必塤篪互奏，鳥必鴛鳳齊鳴，始能悅耳。茲以一人度曲，無倚洞簫和之者，無乃岑寂太甚乎？”予知此言為絳灌而發(fā)，以同堂共學(xué)者之非其倫也。
未至蘭州，地主知予有登徒之好，乃先購其人以待者，到即受之，不止再來一人，而再來其翹楚也。始至之日，即授以歌，向以師為師，而今則以復(fù)生師之矣。復(fù)生之奇再來，猶師之奇復(fù)生，贊不去口，而且樂形于色。謂：“而今而后，我始得為偕凰之鳳，合塤之篪矣。請以若為生而我充旦，其余腳色，則有諸姊姊在，此后主人撰曲，勿使諸優(yōu)浪然，秘之門內(nèi)可也?！睍r諸姬數(shù)人，亦皆勇于從事，予有不能自主之勢，聽其欲為而已。
歲時伏臘，月夕花晨，與予夫婦及兒女誕日，即一樽二簋，亦必奏樂于前。賓之喜者，友之韻者，親戚鄉(xiāng)鄰之不甚迂者，亦未嘗秘不使觀。如金陵之方邵村御史，何省齊太史，周櫟園副憲，武林之顧且庵直指。沈喬瞻文學(xué)，咸熟諳宮商，殫心詞學(xué)，所稱當(dāng)代周郎也。莫不以小蠻樊素目之，他可知已。
予于自撰新詞之外，復(fù)取當(dāng)時舊曲，化陳為新，俾場上規(guī)模，瞿然一變。初改之時，微授以意，不數(shù)言而輒了。朝脫稿，暮登場，其舞態(tài)歌容，能使當(dāng)日神情活現(xiàn)。氍毹之上，如明珠煎茶，琵琶剪發(fā)諸劇，人皆謂曠代奇觀。復(fù)生未讀書而解歌詠，嘗作五七言絕句，不能終篇，必倩予續(xù)，是即夭折之徵。性柔而善下，未嘗以聽慧驕人，再來之柔更甚，嘗以嘻笑答怒罵，毆之亦不報，有婁師德之風(fēng)焉。聲容較之復(fù)生，雖避一舍，然不宜婦而宜男，立女伴中，似無足取，易妝換服，即令人改觀，與美少年無異。予愛其風(fēng)致，即不登場，亦使角巾相對，執(zhí)塵尾而伴清譚。不知者，目為歌姬，實予之韻友也。予數(shù)年以來，游燕適楚之秦之晉之閩，泛江之左右，浙之東西，諸姬悉為從者，未嘗一日去身，而能候予之饑飽寒燠，不使須臾失調(diào)者，則二人之力居多?！ ∪勺佣瑥?fù)生誕一女，以不善攝生致病，然素善諱疾，不使人知。其意無他，以予終歲浪游于外，知其疾，必阻之，恐作失群之鳥，不獲偕行故耳。癸丑適楚，客于漢陽，病漸加而容不減，非惟不治藥餌，仍以絲竹養(yǎng)生，因所耽在是，非此不足陶寫性情也。越夏徂秋，稍有倦色，予始知而藥之，奈世無良醫(yī)，一二至者，皆同射覆，非曰寒，即曰瘧，即曰中暑，總無辨其為癆者。病劇半載，從未戀榻，惟臨終數(shù)日，始僵臥不起，前此皆力疾而行，仍施膏沐，同儕訊以故，答曰：“非不欲臥，恐以不起愁主人，徒擾文思，無益于病者?！睍r予方輯一家言之初集，未竟故也。言畢，即自焚香祝天，謂：“予得侍才人，死可無憾。但惜未能偕老，愿以來世續(xù)之。”又以此語囑同輩，令勿使予知。諸姬中，惟與再來再密，臨歿以女授之。屬其撫育。凡人之死，未有不改形易視，或出譫語，渠自抱疴至終，無一誕妄之詞，訣語亦無微不悉。死時面目，較生前覺好，含斂之物，悉經(jīng)手檢目視，倩人盥櫛畢，乃終。予方慟悼不已，諸姬復(fù)以前言告，予益撫棺慟哭，不忍獨生。
甲寅入都中，諸姬不與，惟再來及黃姓者二人相俱，再來居常安好。從予七年，不識參蓍芝術(shù)為何味，忽于舟山得疾，天癸不至，腹?jié)u膨，然謬以為娠，蓋素望誕兒，凡客贈纏頭，人皆隨得隨用，彼獨藏之，欲待生兒制襁褓。至是，誤以可憂為可喜，如是者屢月，病不稍減，而經(jīng)忽至焉，始知從前見食而嘔者，病也，非孕也。始則認(rèn)憂為喜，今則轉(zhuǎn)喜成憂矣。又以同受復(fù)生托孤之命，詎意毋亡。未幾，女亦旋歿，未免負(fù)托九原，時時抱痛，皆致疾之由也。予未出門時，諸姬中有一善妒者，好與人角，予怒而遣之，再來不解予意，謬謂一遣百遣。乃向內(nèi)子及諸妾曰：“生臥李家床，死葬李家土。此頭可斷，此身不可去也。”內(nèi)子故設(shè)疑詞難之曰：“主人老矣，不若乘此芳年，早自得所之為愈?！痹賮碓唬骸爸魅死隙髂钢校嗌侔?，諸艾可守，予獨不能安于室乎？”諸妾又曰：“我輩皆有子，汝或不生，后將奚恃？”對曰：“主母恃諸郎君，予請恃其所恃?！眱?nèi)子及諸妾聞之，無不沾沾泣下。有一人而三男者，嘉其賢淑，欲以幼子予之。再來曰：“姑緩數(shù)年，如果不育，請踐斯語。”其性之貞烈若此。臨逝，執(zhí)予手曰：“良緣遂止此乎？”時欲泣無聲，且無淚矣。
二姬之年，皆終於十九。再來少復(fù)生一歲，死亦后一年，噫！予何人哉？嘗試捫心自揣，我無司馬相如、白樂天、 蘇東坡之才，石季倫之富，李密、張建封之威權(quán)，而此二姬者，則去文君、樊素、朝云、綠珠、雪兒、關(guān)盼盼不遠(yuǎn)，是為何故？且造物既予之矣，胡復(fù)奪之？予是，則奪非，奪是，則予非，必居一於此矣。且予又有惑焉，婦人所尚者二，貌與年也，予貌若何？無論安仁叔寶，不敢與之比衡，即偕王粲、左思并立，猶自覺形穢。至與古人序齒，即赴耆英真率二會，猶居上座，矧諸少年場乎？若是，則此二人者，宜求為覆水之不暇，奈何反作堅冰不解，自甘碎裂於盆盎中耶？
或曰：“推其本念，究竟出於憐才。”夫才之有無多寡，姑置勿論。即曰有之，亦惟有才者始能憐才。彼非多識字善讀書之人，知才為何物而憐之乎？此千古難明之事，茲惟傳其行略，以示不忘而已矣。若謂二姬，應(yīng)為我得。人皆有目，我將誰欺？
【附錄】
李漁，（ 1611 — 1680 ），初名仙侶，后改名漁，字謫凡，號笠翁。生于雉皋（今江蘇如皋）。明末清初文學(xué)家、戲曲家。18歲，補(bǔ)博士弟子員，在明代中過秀才，入清后無意仕進(jìn)，從事著述和指導(dǎo)戲劇演出。后居于南京，把居所命名為“芥子園”，并開設(shè)書鋪，編刻圖籍，廣交達(dá)官貴人、文壇名流。著有《凰求鳳》、《玉搔頭》等戲劇，《肉蒲團(tuán)》、《覺世名言十二樓》、《無聲戲》、《連城壁》等小說，與《閑情偶寄》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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