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六十二管晏列傳第二 王瑞來注譯 管仲夷吾者，潁上人也?！?〕少時常與鮑叔牙游，〔2〕鮑叔知其賢。管仲貧困，常欺鮑叔，鮑叔終善遇之，不以為言。已而鮑叔事齊公子小白，〔3〕管仲事公子糾。〔4〕及小白立為桓公，公子糾死，管仲囚焉。鮑叔遂進(jìn)管仲。管仲既用，任政于齊，齊桓公以霸，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謀也。
【注釋】〔1〕“潁上”，地名，在今安徽潁上縣一帶?！?〕“鮑叔牙”，春秋時齊國大夫，以知人著稱，又叫“鮑叔”。事跡詳見本篇及《左傳》莊公九年。〔3〕“齊公子小白”，即齊桓公，春秋時齊國國君，五霸之一，姜姓，小白乃其名，公元前六八五年至前六四三年在位。周莊王十一年（公元前六八六年），以兄襄公暴虐，去國奔莒。襄公被殺，歸國即位。任管仲為相，尊周室，攘夷狄，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終其身為盟主。后管仲死，用豎刁、易牙、開方等，怠于政事。詳見本書《齊世家》?！?〕“公子糾”，齊襄公之弟。與公子小白爭奪君位，失敗后被殺。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1〕分財(cái)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2〕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注釋】〔1〕“賈”，音g（。坐地經(jīng)商?！?〕“召忽”，齊人，與管仲同事公子糾，糾被殺后，召忽自殺?！罢佟保魋h4o。
鮑叔既進(jìn)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于齊，有封邑者十余世，〔1〕常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注釋】〔1〕“十余世”，指鮑叔的子孫后世?！妒酚浰麟[》認(rèn)為指管仲子孫，似誤。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qū)區(qū)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cái)，富國強(qiáng)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1〕“倉廩實(shí)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3〕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惫收摫岸仔?。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注釋】〔1〕“稱曰”，以下引自《管子·牧民篇》，引文與今本《管子》稍有出入?！?〕“上”，指君主或尊長?！胺取?，遵守法度?！傲H”，指父、母、兄、弟、妻、子?！?〕“四維”，指禮、義、廉、恥?！熬S”，綱紀(jì)。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zhuǎn)敗而為功。貴輕重，〔1〕慎權(quán)衡?！?〕桓公實(shí)怒少姬，南襲蔡，〔3〕管仲因而伐楚，責(zé)包茅不入貢于周室。〔4〕桓公實(shí)北征山戎，〔5〕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6〕于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7〕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8〕“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注釋】〔1〕“輕重”，指物價(jià)的高低?！?〕“權(quán)衡”，本指秤，這里指理財(cái)?！?〕“襲蔡”，齊桓公二十九年（公元前六五七年），桓公與夫人少姬戲于船中，少姬因搖蕩船而驚嚇了桓公，被送回蔡國。后蔡國使少姬另嫁，桓公惱怒，遂于三十年（公元前六五六年）興師伐蔡?！安獭保艊?，在今河南上蔡、安徽鳳臺一帶?！?〕“包茅”，古代祭祀時，用裹束的青茅，濾去酒渣，故稱此青茅為包茅?！?〕“北征山戎”，齊桓公二十三年（公元前六六三年）山戎伐燕，齊桓公救燕而伐山戎?！吧饺帧保抛迕?，又稱“北戎”，春秋時分布在今河北北部一帶?！?〕“召公”，又稱召康公。姓姬，名奭（音sh9），周代燕國的始祖，周成王時任太保?！?〕“曹沫之約”，齊桓公五年（公元前六八一年），齊桓公與魯莊公會盟于柯（今山東東阿西南），魯將曹沫以匕首挾持齊桓公，要求歸還被侵占的土地，桓公應(yīng)允。不久，桓公想背約，管仲勸他實(shí)踐諾言，于是歸還了魯國的土地。〔8〕“故曰”，下文出自《管子·牧民篇》。
管仲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1〕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2〕齊國遵其政，常強(qiáng)于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注釋】〔1〕“三歸”，三座高臺，供游賞之用?！胺篡恪保梦輧芍g設(shè)有土臺，供放置酒器之用?！佰恪保鬱i4n。按禮所規(guī)定，諸侯才有三歸和反坫，管仲是大夫，不應(yīng)享有。〔2〕“管仲卒”，管仲卒于齊桓公四十一年（公元前六四五年）。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莊公、景公，〔2〕以節(jié)儉力行重于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于諸侯。
【注釋】〔1〕“萊”，古國名，今山東黃縣東南有萊子城，即古萊國?！耙木S”，地名，故地在今山東高密?！?〕“齊靈公”，春秋時齊國君，頃公子，名環(huán)。公元前五八一年至前五五四年在位?！扒f公”，齊國君，靈公子，名光。公元前五五三年至前五四八年在位?！熬肮保R國君，莊公異母弟，名杵臼。大夫崔杼殺死莊公后，立其為君。公元前五四七年至前四九○年在位。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1〕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驂贖之，〔2〕載歸。弗謝，入閨。〔3〕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4〕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于■，〔5〕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6〕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标套佑谑茄尤霝樯峡?。
【注釋】〔1〕“縲紲”，音l6ixi8。拘系犯人的繩索。這里作囚禁解?！?〕“驂”，指一車三馬或四馬中兩旁的兩匹馬?！?〕“閨”，內(nèi)室。后特指女子的臥室?！?〕“戄然”，驚訝的樣子?！皯荨?，音ju6。〔5〕“■”，音è。受困，遭難。同“厄”?！?〕“詘”，通“屈”?！靶拧保ā吧臁?。
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yàn)橄嘤?，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yáng)揚(yáng)，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shí)對。晏子薦以為大夫?！?〕【注釋】〔1〕“御”，駕駛車馬。這里指駕車的人?！?〕“大夫”，職官等級名。三代時，官分卿、大夫、士三等。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1〕及《晏子春秋》，〔2〕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注釋】〔1〕“《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皆為《管子》一書中的篇名?！?〕“《晏子春秋》”，書名。舊題春秋齊晏嬰撰。所述皆晏嬰遺事，當(dāng)為后人摭集而成。書名始見于本篇。今本共八卷。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乎？
【注釋】〔1〕“語曰”，以下引文見于《孝經(jīng)·事君章》。
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后去，〔1〕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2〕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者哉！〔3〕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
【注釋】〔1〕“成禮然后去”，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齊大夫崔杼殺莊公，晏嬰進(jìn)去抱著莊公的尸體痛哭，盡了君臣之禮，然后才離去?！?〕“見義不為無勇”，引文出自《論語·為政》。〔3〕“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引文出自《孝經(jīng)·事君章》。
譯文 管仲，名夷吾，是潁上人。他年輕時曾與鮑叔牙交游，鮑叔知道他很有才能。管仲生活貧困，常常占鮑叔的便宜，但鮑叔始終對他很好，沒有怨言。后來鮑叔侍奉齊國的公子小白，管仲侍奉公子糾。等到小白立為齊桓公，公子糾被殺死，管仲也被囚禁起來了。鮑叔于是向桓公推薦管仲。管仲被任用以后，執(zhí)掌齊國的政事，齊桓公的霸業(yè)因此得以成功，九次會集諸侯，使天下一切得到匡正，都是根據(jù)管仲的計(jì)謀。
管仲說：“我當(dāng)初貧困的時候，曾經(jīng)和鮑叔一起經(jīng)商，分財(cái)利時自己常常多拿一些，但鮑叔并不認(rèn)為我貪財(cái)，知道我是由于生活貧困的緣故。我曾經(jīng)為鮑叔辦事，結(jié)果使他更加窮困，但鮑叔并不認(rèn)為我愚笨，知道這是由于時機(jī)有利和不利。我曾經(jīng)三次做官，三次都被君主免職，但鮑叔并不認(rèn)為我沒有才干，知道我是由于沒有遇到好時機(jī)。我曾三次作戰(zhàn)，三次都戰(zhàn)敗逃跑，但鮑叔并不認(rèn)為我膽小，知道這是由于我還有老母的緣故。公子糾失敗，召忽為他而死，我被囚禁起來受屈辱，但鮑叔并不認(rèn)為我不知羞恥，知道我不拘泥于小節(jié)，而以功名不顯揚(yáng)于天下為羞恥。生我的是父母，但了解我的卻是鮑叔?。 ?br/>
鮑叔在推薦管仲輔佐齊桓公之后，甘愿身居管仲之下。鮑叔的子孫世代都在齊國享受俸祿，十幾代人都得到了封地，往往都成為有名的大夫。所以天下人不稱贊管仲的賢能，卻稱頌鮑叔能夠識別人才。
管仲在齊國執(zhí)政任相，使地處海濱的小小齊國流通貨物，積聚財(cái)帛，富國強(qiáng)兵，辦事能夠與百姓同好惡。所以他說：“倉庫充實(shí)了，人才知道禮儀節(jié)操，衣食富足了，人才懂得榮譽(yù)和恥辱。君主如能帶頭遵守法度，那么，父母兄弟妻子之間便會親密無間。禮義廉恥得不到伸張，國家就要滅亡。國家頒布的政令像流水的源泉一樣暢通無阻，是因?yàn)樗茼槕?yīng)民心?！币?yàn)榈览頊\顯，容易實(shí)行。百姓所要求的，就順應(yīng)他們的愿望提供給他們；百姓所反對的，就順應(yīng)他們的愿望拋棄它。
管仲為政，善于轉(zhuǎn)禍為福，把失敗變?yōu)槌晒?。重視控制物價(jià)，謹(jǐn)慎地處理財(cái)政?；腹珜?shí)際上是由于怨恨少姬，南下襲擊蔡國，但管仲卻借這個機(jī)會，責(zé)備楚國不向周天子進(jìn)貢包茅。桓公實(shí)際上是北伐山戎，但管仲卻借這個機(jī)會，命令燕國恢復(fù)召公的政令?；腹诳碌嘏c魯國會盟，后來又想違背同曹沫的盟約，但管仲借助這個盟約使桓公建立了信義，因此諸侯都來歸附齊國。所以說：“懂得給予就是索取的道理，這是治理國政的法寶?！?br/>
管仲的財(cái)富足以和公室相比，他有三歸高臺，又有反坫，但齊國人并不認(rèn)為他奢侈。管仲死后，齊國仍然遵循他制定的政令法規(guī)，常比各國諸侯都強(qiáng)大。經(jīng)過一百多年以后，齊國又出現(xiàn)了一位晏子。
晏平仲，名嬰，是古萊國的夷維人，歷事齊靈公、齊莊公、齊景公三朝，由于節(jié)儉和勤于政事而受到齊國人民的推重。他擔(dān)任齊相，不吃兩樣的肉食，妻妾不穿絲綢衣裳。他在朝廷，國君有話問他，他就嚴(yán)肅地回答；不向他問話，他就嚴(yán)肅地辦事。當(dāng)國家有道的時候，就順命行事，無道的時候，就權(quán)衡度量著去行事。他由于這樣做，而能夠三朝都在諸侯之中顯揚(yáng)名聲。
越石父是個賢能的人，犯了罪被拘禁。晏子外出，在路上遇見他，就解下坐車左邊的馬，贖出了石父，并讓他上車，一同回了家。晏子沒有向石父告辭，就進(jìn)入內(nèi)室，許久不出來，于是越石父請求斷絕交往。晏子大吃一驚，整理自己的衣冠鄭重道歉說：“我雖然沒有仁德，但也幫助您擺脫了困境，您為什么這樣快就要斷絕交往呢？”石父說：“不能這樣說。我聽說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屈，在知己人那里受到尊敬。當(dāng)我在囚禁期間，那些人是不了解我的。您既然了解我，并且把我贖出來，這就是知己了，知己而待我無禮，那還不如被囚禁著?！标套佑谑钦埶M(jìn)來待為上賓。
晏子擔(dān)任齊國的宰相，一次外出，他車夫的妻子從門縫偷看她的丈夫。她的丈夫?yàn)樵紫囫{車，坐在大車蓋下邊，鞭打著四匹馬，意氣昂揚(yáng)，特別得意。車夫回家以后，他的妻子就要求離去，車夫問他為什么。妻子說：“晏子身長不滿六尺，卻做了齊國的宰相，名聲顯揚(yáng)于諸侯。今天我看他出來，意志深遠(yuǎn)，常常流露出甘居人下的情態(tài)?，F(xiàn)在你身長八尺，卻給人家當(dāng)車夫，但看你那樣子卻是心滿意足，因此我要求離去?！睆拇艘院螅煞蚓妥兊弥?jǐn)慎謙虛了。晏子感到奇怪，就問他，車夫如實(shí)作了回答。晏子推薦他做了大夫。太史公說：我讀管氏的《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以及《晏子春秋》，書中說得詳細(xì)極了?？戳怂麄兯臅院?，還想了解他們的所作所為，所以，編寫了他們的傳記。至于他們的著作，世上流傳很多，所以不再論述，傳中只講他們的軼事。管仲，世人都稱他是賢臣，但孔子卻輕視他。難道是因?yàn)橹苁宜ノⅲ腹苜t明，而管仲卻不勉勵他去扶持王室，而輔佐他成就霸主了嗎？古語說：“幫助發(fā)揚(yáng)君主的美德，糾正他的過錯，所以上下就能互相親近?！闭f的就是管仲吧？當(dāng)晏子伏在齊莊公尸體上痛哭，盡到為臣的禮儀之后才肯離去，難道這就是所說的“表現(xiàn)出大義來就不能說是沒有勇氣”的人嗎？至于他進(jìn)諫上書，冒犯君主的威嚴(yán)，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在朝廷上想著要盡忠，下朝就想著要補(bǔ)救過失”的人吧？假如晏子至今還活著，我即使是替他執(zhí)鞭效勞，也是我喜歡和羨慕的事?。?/div>
【注釋】〔1〕“潁上”，地名，在今安徽潁上縣一帶?！?〕“鮑叔牙”，春秋時齊國大夫，以知人著稱，又叫“鮑叔”。事跡詳見本篇及《左傳》莊公九年。〔3〕“齊公子小白”，即齊桓公，春秋時齊國國君，五霸之一，姜姓，小白乃其名，公元前六八五年至前六四三年在位。周莊王十一年（公元前六八六年），以兄襄公暴虐，去國奔莒。襄公被殺，歸國即位。任管仲為相，尊周室，攘夷狄，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終其身為盟主。后管仲死，用豎刁、易牙、開方等，怠于政事。詳見本書《齊世家》?！?〕“公子糾”，齊襄公之弟。與公子小白爭奪君位，失敗后被殺。
管仲曰：“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1〕分財(cái)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于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zhàn)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2〕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jié)而恥功名不顯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注釋】〔1〕“賈”，音g（。坐地經(jīng)商?！?〕“召忽”，齊人，與管仲同事公子糾，糾被殺后，召忽自殺?！罢佟保魋h4o。
鮑叔既進(jìn)管仲，以身下之。子孫世祿于齊，有封邑者十余世，〔1〕常為名大夫。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
【注釋】〔1〕“十余世”，指鮑叔的子孫后世?！妒酚浰麟[》認(rèn)為指管仲子孫，似誤。
管仲既任政相齊，以區(qū)區(qū)之齊在海濱，通貨積財(cái)，富國強(qiáng)兵，與俗同好惡。故其稱曰：〔1〕“倉廩實(shí)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上服度則六親固?！?〕四維不張，〔3〕國乃滅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順民心?！惫收摫岸仔?。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注釋】〔1〕“稱曰”，以下引自《管子·牧民篇》，引文與今本《管子》稍有出入?！?〕“上”，指君主或尊長?！胺取?，遵守法度?！傲H”，指父、母、兄、弟、妻、子?！?〕“四維”，指禮、義、廉、恥?！熬S”，綱紀(jì)。
其為政也，善因禍而為福，轉(zhuǎn)敗而為功。貴輕重，〔1〕慎權(quán)衡?！?〕桓公實(shí)怒少姬，南襲蔡，〔3〕管仲因而伐楚，責(zé)包茅不入貢于周室。〔4〕桓公實(shí)北征山戎，〔5〕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6〕于柯之會，桓公欲背曹沫之約，〔7〕管仲因而信之，諸侯由是歸齊。故曰：〔8〕“知與之為取，政之寶也。”
【注釋】〔1〕“輕重”，指物價(jià)的高低?！?〕“權(quán)衡”，本指秤，這里指理財(cái)?！?〕“襲蔡”，齊桓公二十九年（公元前六五七年），桓公與夫人少姬戲于船中，少姬因搖蕩船而驚嚇了桓公，被送回蔡國。后蔡國使少姬另嫁，桓公惱怒，遂于三十年（公元前六五六年）興師伐蔡?！安獭保艊?，在今河南上蔡、安徽鳳臺一帶?！?〕“包茅”，古代祭祀時，用裹束的青茅，濾去酒渣，故稱此青茅為包茅?！?〕“北征山戎”，齊桓公二十三年（公元前六六三年）山戎伐燕，齊桓公救燕而伐山戎?！吧饺帧保抛迕?，又稱“北戎”，春秋時分布在今河北北部一帶?！?〕“召公”，又稱召康公。姓姬，名奭（音sh9），周代燕國的始祖，周成王時任太保?！?〕“曹沫之約”，齊桓公五年（公元前六八一年），齊桓公與魯莊公會盟于柯（今山東東阿西南），魯將曹沫以匕首挾持齊桓公，要求歸還被侵占的土地，桓公應(yīng)允。不久，桓公想背約，管仲勸他實(shí)踐諾言，于是歸還了魯國的土地。〔8〕“故曰”，下文出自《管子·牧民篇》。
管仲富擬于公室，有三歸、反坫，〔1〕齊人不以為侈。管仲卒，〔2〕齊國遵其政，常強(qiáng)于諸侯。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注釋】〔1〕“三歸”，三座高臺，供游賞之用?！胺篡恪保梦輧芍g設(shè)有土臺，供放置酒器之用?！佰恪保鬱i4n。按禮所規(guī)定，諸侯才有三歸和反坫，管仲是大夫，不應(yīng)享有。〔2〕“管仲卒”，管仲卒于齊桓公四十一年（公元前六四五年）。
晏平仲嬰者，萊之夷維人也?！?〕事齊靈公、莊公、景公，〔2〕以節(jié)儉力行重于齊。既相齊，食不重肉，妾不衣帛。其在朝，君語及之，即危言；語不及之，即危行。國有道，即順命；無道，即衡命。以此三世顯名于諸侯。
【注釋】〔1〕“萊”，古國名，今山東黃縣東南有萊子城，即古萊國?！耙木S”，地名，故地在今山東高密?！?〕“齊靈公”，春秋時齊國君，頃公子，名環(huán)。公元前五八一年至前五五四年在位?！扒f公”，齊國君，靈公子，名光。公元前五五三年至前五四八年在位?！熬肮保R國君，莊公異母弟，名杵臼。大夫崔杼殺死莊公后，立其為君。公元前五四七年至前四九○年在位。
越石父賢，在縲紲中。〔1〕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驂贖之，〔2〕載歸。弗謝，入閨。〔3〕久之，越石父請絕。晏子戄然，〔4〕攝衣冠謝曰：“嬰雖不仁，免子于■，〔5〕何子求絕之速也？”石父曰：“不然。吾聞君子詘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6〕方吾在縲紲中，彼不知我也。夫子既已感寤而贖我，是知己；知己而無禮，固不如在縲紲之中?！标套佑谑茄尤霝樯峡?。
【注釋】〔1〕“縲紲”，音l6ixi8。拘系犯人的繩索。這里作囚禁解?！?〕“驂”，指一車三馬或四馬中兩旁的兩匹馬?！?〕“閨”，內(nèi)室。后特指女子的臥室?！?〕“戄然”，驚訝的樣子?！皯荨?，音ju6。〔5〕“■”，音è。受困，遭難。同“厄”?！?〕“詘”，通“屈”?！靶拧保ā吧臁?。
晏子為齊相，出，其御之妻從門間而窺其夫?！?〕其夫?yàn)橄嘤?，擁大蓋，策駟馬，意氣揚(yáng)揚(yáng)，甚自得也。既而歸，其妻請去。夫問其故。妻曰：“晏子長不滿六尺，身相齊國，名顯諸侯。今者妾觀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今子長八尺，乃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為足，妾是以求去也。”其后夫自抑損。晏子怪而問之，御以實(shí)對。晏子薦以為大夫?！?〕【注釋】〔1〕“御”，駕駛車馬。這里指駕車的人?！?〕“大夫”，職官等級名。三代時，官分卿、大夫、士三等。
太史公曰：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1〕及《晏子春秋》，〔2〕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
【注釋】〔1〕“《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皆為《管子》一書中的篇名?！?〕“《晏子春秋》”，書名。舊題春秋齊晏嬰撰。所述皆晏嬰遺事，當(dāng)為后人摭集而成。書名始見于本篇。今本共八卷。
管仲，世所謂賢臣，然孔子小之。豈以為周道衰微，桓公既賢，而不勉之至王，乃稱霸哉？語曰“將順其美，匡救其惡，故上下能相親也”?！?〕豈管仲之謂乎？
【注釋】〔1〕“語曰”，以下引文見于《孝經(jīng)·事君章》。
方晏子伏莊公尸哭之，成禮然后去，〔1〕豈所謂“見義不為無勇”者邪？〔2〕至其諫說，犯君之顏，此所謂“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者哉！〔3〕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zhí)鞭，所忻慕焉。
【注釋】〔1〕“成禮然后去”，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齊大夫崔杼殺莊公，晏嬰進(jìn)去抱著莊公的尸體痛哭，盡了君臣之禮，然后才離去?！?〕“見義不為無勇”，引文出自《論語·為政》。〔3〕“進(jìn)思盡忠，退思補(bǔ)過”，引文出自《孝經(jīng)·事君章》。
譯文 管仲，名夷吾，是潁上人。他年輕時曾與鮑叔牙交游，鮑叔知道他很有才能。管仲生活貧困，常常占鮑叔的便宜，但鮑叔始終對他很好，沒有怨言。后來鮑叔侍奉齊國的公子小白，管仲侍奉公子糾。等到小白立為齊桓公，公子糾被殺死，管仲也被囚禁起來了。鮑叔于是向桓公推薦管仲。管仲被任用以后，執(zhí)掌齊國的政事，齊桓公的霸業(yè)因此得以成功，九次會集諸侯，使天下一切得到匡正，都是根據(jù)管仲的計(jì)謀。
管仲說：“我當(dāng)初貧困的時候，曾經(jīng)和鮑叔一起經(jīng)商，分財(cái)利時自己常常多拿一些，但鮑叔并不認(rèn)為我貪財(cái)，知道我是由于生活貧困的緣故。我曾經(jīng)為鮑叔辦事，結(jié)果使他更加窮困，但鮑叔并不認(rèn)為我愚笨，知道這是由于時機(jī)有利和不利。我曾經(jīng)三次做官，三次都被君主免職，但鮑叔并不認(rèn)為我沒有才干，知道我是由于沒有遇到好時機(jī)。我曾三次作戰(zhàn)，三次都戰(zhàn)敗逃跑，但鮑叔并不認(rèn)為我膽小，知道這是由于我還有老母的緣故。公子糾失敗，召忽為他而死，我被囚禁起來受屈辱，但鮑叔并不認(rèn)為我不知羞恥，知道我不拘泥于小節(jié)，而以功名不顯揚(yáng)于天下為羞恥。生我的是父母，但了解我的卻是鮑叔?。 ?br/>
鮑叔在推薦管仲輔佐齊桓公之后，甘愿身居管仲之下。鮑叔的子孫世代都在齊國享受俸祿，十幾代人都得到了封地，往往都成為有名的大夫。所以天下人不稱贊管仲的賢能，卻稱頌鮑叔能夠識別人才。
管仲在齊國執(zhí)政任相，使地處海濱的小小齊國流通貨物，積聚財(cái)帛，富國強(qiáng)兵，辦事能夠與百姓同好惡。所以他說：“倉庫充實(shí)了，人才知道禮儀節(jié)操，衣食富足了，人才懂得榮譽(yù)和恥辱。君主如能帶頭遵守法度，那么，父母兄弟妻子之間便會親密無間。禮義廉恥得不到伸張，國家就要滅亡。國家頒布的政令像流水的源泉一樣暢通無阻，是因?yàn)樗茼槕?yīng)民心?！币?yàn)榈览頊\顯，容易實(shí)行。百姓所要求的，就順應(yīng)他們的愿望提供給他們；百姓所反對的，就順應(yīng)他們的愿望拋棄它。
管仲為政，善于轉(zhuǎn)禍為福，把失敗變?yōu)槌晒?。重視控制物價(jià)，謹(jǐn)慎地處理財(cái)政?；腹珜?shí)際上是由于怨恨少姬，南下襲擊蔡國，但管仲卻借這個機(jī)會，責(zé)備楚國不向周天子進(jìn)貢包茅。桓公實(shí)際上是北伐山戎，但管仲卻借這個機(jī)會，命令燕國恢復(fù)召公的政令?；腹诳碌嘏c魯國會盟，后來又想違背同曹沫的盟約，但管仲借助這個盟約使桓公建立了信義，因此諸侯都來歸附齊國。所以說：“懂得給予就是索取的道理，這是治理國政的法寶?！?br/>
管仲的財(cái)富足以和公室相比，他有三歸高臺，又有反坫，但齊國人并不認(rèn)為他奢侈。管仲死后，齊國仍然遵循他制定的政令法規(guī)，常比各國諸侯都強(qiáng)大。經(jīng)過一百多年以后，齊國又出現(xiàn)了一位晏子。
晏平仲，名嬰，是古萊國的夷維人，歷事齊靈公、齊莊公、齊景公三朝，由于節(jié)儉和勤于政事而受到齊國人民的推重。他擔(dān)任齊相，不吃兩樣的肉食，妻妾不穿絲綢衣裳。他在朝廷，國君有話問他，他就嚴(yán)肅地回答；不向他問話，他就嚴(yán)肅地辦事。當(dāng)國家有道的時候，就順命行事，無道的時候，就權(quán)衡度量著去行事。他由于這樣做，而能夠三朝都在諸侯之中顯揚(yáng)名聲。
越石父是個賢能的人，犯了罪被拘禁。晏子外出，在路上遇見他，就解下坐車左邊的馬，贖出了石父，并讓他上車，一同回了家。晏子沒有向石父告辭，就進(jìn)入內(nèi)室，許久不出來，于是越石父請求斷絕交往。晏子大吃一驚，整理自己的衣冠鄭重道歉說：“我雖然沒有仁德，但也幫助您擺脫了困境，您為什么這樣快就要斷絕交往呢？”石父說：“不能這樣說。我聽說君子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屈，在知己人那里受到尊敬。當(dāng)我在囚禁期間，那些人是不了解我的。您既然了解我，并且把我贖出來，這就是知己了，知己而待我無禮，那還不如被囚禁著?！标套佑谑钦埶M(jìn)來待為上賓。
晏子擔(dān)任齊國的宰相，一次外出，他車夫的妻子從門縫偷看她的丈夫。她的丈夫?yàn)樵紫囫{車，坐在大車蓋下邊，鞭打著四匹馬，意氣昂揚(yáng)，特別得意。車夫回家以后，他的妻子就要求離去，車夫問他為什么。妻子說：“晏子身長不滿六尺，卻做了齊國的宰相，名聲顯揚(yáng)于諸侯。今天我看他出來，意志深遠(yuǎn)，常常流露出甘居人下的情態(tài)?，F(xiàn)在你身長八尺，卻給人家當(dāng)車夫，但看你那樣子卻是心滿意足，因此我要求離去?！睆拇艘院螅煞蚓妥兊弥?jǐn)慎謙虛了。晏子感到奇怪，就問他，車夫如實(shí)作了回答。晏子推薦他做了大夫。太史公說：我讀管氏的《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以及《晏子春秋》，書中說得詳細(xì)極了?？戳怂麄兯臅院?，還想了解他們的所作所為，所以，編寫了他們的傳記。至于他們的著作，世上流傳很多，所以不再論述，傳中只講他們的軼事。管仲，世人都稱他是賢臣，但孔子卻輕視他。難道是因?yàn)橹苁宜ノⅲ腹苜t明，而管仲卻不勉勵他去扶持王室，而輔佐他成就霸主了嗎？古語說：“幫助發(fā)揚(yáng)君主的美德，糾正他的過錯，所以上下就能互相親近?！闭f的就是管仲吧？當(dāng)晏子伏在齊莊公尸體上痛哭，盡到為臣的禮儀之后才肯離去，難道這就是所說的“表現(xiàn)出大義來就不能說是沒有勇氣”的人嗎？至于他進(jìn)諫上書，冒犯君主的威嚴(yán)，這就是人們所說的“在朝廷上想著要盡忠，下朝就想著要補(bǔ)救過失”的人吧？假如晏子至今還活著，我即使是替他執(zhí)鞭效勞，也是我喜歡和羨慕的事?。?/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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