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卷六十一伯夷列傳第一 胡平生注譯 夫?qū)W者載籍極博〔1〕，猶考信于六蓺〔2〕。《詩》、《書》雖缺，〔3〕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qū)⑦d位，〔5〕讓于虞舜，舜禹之間，〔6〕岳牧咸薦，〔7〕乃試之于位，典職數(shù)十年，〔8〕功用既興，〔9〕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10〕王者大統(tǒng)，〔11〕傳天下若斯之難也?！?2〕而說者曰堯讓天下于許由，〔13〕許由不受，恥之逃隱。及夏之時，有卞隨、務(wù)光者?！?4〕此何以稱焉？〔15〕太史公曰：余登箕山，〔16〕其上蓋有許由冢云?？鬃有蛄泄胖适ベt人，如吳太伯、伯夷之倫詳矣?！?7〕余以所聞由、光義至高，其文辭不少概見，何哉？〔18〕【注釋】〔1〕“載籍”，書籍。〔2〕“考信”，經(jīng)考察、考核而得以確認(rèn)?！傲殹?，指《詩》、《書》、《禮》、《樂》、《易》、《春秋》六部經(jīng)典?！吧殹笔恰八嚒钡谋咀??！?〕“《詩》、《書》雖缺”，后世所傳《詩》、《書》皆有缺佚，已非完本，《孔子世家》說，古者《詩》三千余篇，至孔子刪為三百零五篇?！渡袝暋氛f，孔子求《書》，得三千三百三十篇，乃刪以一百篇為《尚書》。此處《詩》、《書》同稱，實(shí)則是指《尚書》而言?！?〕“虞夏之文”，《尚書》中有《堯典》、《舜典》、《大禹謨》等篇，記載了虞、夏禪讓之事?！?〕“遜”，退?！?〕“舜禹之間”，上承堯讓位于虞舜而言，指舜讓位于禹，舜、禹繼位之時?！?〕“岳”，四岳，分掌四方諸侯的官。“牧”，州牧，州的行政長官。傳說舜分置十二州，有十二州牧。堯、舜、禹之間禪讓事，參見《五帝本紀(jì)》。〔8〕“典職”，主持職務(wù)?！暗洹?，主管?！?〕“功用”，功勞，成就。〔10〕“重器”，指祭祀用的最重要的禮器，在古代是國家與宗族的象征?！?1〕“統(tǒng)”，一脈相傳的系統(tǒng)?！?2〕“斯”，代詞，這，這樣。〔13〕“堯讓天下于許由”，相傳堯想讓位給許由，許由逃到中岳穎水之陽，箕山之下隱居。堯又想讓他擔(dān)任九州長，許由討厭聽到這種話，跑到穎水之濱去洗耳朵。事見《莊子·讓王篇》?！?4〕“卞隨、務(wù)光”，相傳湯將伐桀，找卞隨、務(wù)光謀議，卞隨、務(wù)光都不肯參與。湯得天下后又要讓給卞隨，卞隨認(rèn)為這是對他的污辱，自投椆（音ch$u）水而死。湯又要讓給務(wù)光，務(wù)光認(rèn)為湯的行為不仁不義，不愿久處無道之世，抱著石頭自沉于盧水。事見《莊子·讓王篇》。〔15〕“稱”，稱頌，贊許?！?6〕“箕山”，在今河南登封東南。因許由葬于此山，又名“許由山”?！?7〕“吳太伯”，周太王之長子。周太王想傳位給中子季歷及季歷的兒子昌，于是，太伯同他的小弟弟仲雍一起逃奔到今江蘇南部，自號其地句吳，受當(dāng)?shù)孛袢藫泶鳎瑸閰翘??？鬃臃Q贊他三讓天下，“可謂至德”。事跡詳本書《吳太伯世家》?！?8〕“少”，通“稍”?！案拧保舐??？鬃釉唬骸安摹⑹妪R，不念舊惡，〔1〕怨是用希。”〔2〕“求仁得仁，〔3〕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軼詩可異焉。〔4〕其傳曰：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5〕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yǎng)老，〔6〕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8〕號為文王，東伐紂。〔9〕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10〕“父死不葬，爰及干戈，〔11〕可謂孝乎？以臣弒君，〔12〕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13〕太公曰；“此義人也?！狈龆ブ?。武王已平殷亂，〔14〕天下宗周，〔15〕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于首陽山，〔16〕采薇而食之?！?7〕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18〕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nóng)、虞、夏忽焉沒兮，〔19〕我安適歸矣？〔20〕于嗟徂兮，〔21〕命之衰矣！”遂餓死于首陽山。由此觀之，怨邪非邪？〔22〕【注釋】〔1〕“惡”，罪惡，過錯，音è?！?〕“是”，指示代詞。“用”，因。“?！保跋　??？鬃舆@句話見于《論語·公冶長》。〔3〕“求仁得仁”，語見《論語·述而》?？鬃拥膶W(xué)生子貢問，伯夷、叔齊是否后來有“怨”的情緒，孔子以此作答。“仁”是孔子理想中的政治道德標(biāo)準(zhǔn)，他曾作過多方面的闡述，如“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等等?！?〕“軼詩”，指下文所引伯夷、叔齊采薇之歌。因未收入《詩》集中，故稱“軼詩”?！拜W”，通“佚”，”逸”，散失?！翱僧愌伞?，孔子云伯夷、叔齊無怨，而佚詩實(shí)有怨辭，因此說“可異”?！?〕“孤竹君”，商代北方地區(qū)的一個諸侯國的君主。相傳是商湯三月丙寅日所封，至伯夷、叔齊之父，名初，字子朝。“孤竹國”故地傳在今河北省廬龍縣一帶。“伯夷”，名允，字公信。“叔齊”，名致，字公達(dá)?！?〕“西伯昌”，即周文王，姓姬，名昌。“西伯”，即西方諸侯之長?！?〕“盍”，音hé同“合”?！?〕“武王”，文王之子，名發(fā)。事詳本書《周本紀(jì)》?！澳局鳌保局频呐莆?，用以代表死者受祭?！?〕“紂”，商朝的末代帝王，國破兵敗，自焚而死?！?0〕“叩馬”，一作“扣馬”，牽住馬?！?1〕“爰”，句首語氣詞。“及”，涉及?！?2〕“弒”，下殺上叫“弒”，音shì?！?3〕“兵之”，對他們動用兵器，即殺掉他們。“兵”用為動詞?！?4〕“武王已平殷亂”，這句話是站在周的立場上講的，所以把推翻殷的統(tǒng)治稱為“平殷亂”?！?5〕“宗”，尊奉，歸順?！?6〕“首陽山”，傳說為伯夷、叔齊餓死的首陽山有多處，如甘肅隴西、山西永濟(jì)、河南偃師等，今已不可詳考?！?7〕“薇”，一種野菜，形似豌豆?！?8〕“西山”，即首陽山?！?9〕“神農(nóng)”，傳說中上古時代的帝王，曾教民農(nóng)耕，故稱“神農(nóng)”。“忽焉”，很快的樣子?！皼]”，去世，后寫作“歿”，音mò。〔20〕“適”，往，去?！?1〕“于嗟”，嘆詞?！搬蕖?，往，此指死去，音cú。〔22〕“邪”，疑問助詞，音y6。

　　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1〕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絜行如此而餓死！〔2〕且七十子之徒，〔3〕仲尼獨(dú)薦顏淵為好學(xué)?！?〕然回也屢空，〔5〕糟穅不厭，〔6〕而卒蚤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蹠日殺不辜，〔8〕肝人之肉，暴戾恣睢，〔10〕聚黨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11〕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12〕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3〕若至近世，操行不軌，〔14〕專犯忌諱，〔15〕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驌竦囟钢?，〔16〕時然后出言，〔17〕行不由徑，〔18〕非公正不發(fā)憤，〔19〕而遇禍災(zāi)者，不可勝數(shù)也。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20〕是邪非邪？

　　【注釋】〔1〕“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請見《老子》七十九章?！坝H”，親近，偏愛?！芭c”，贊許，贊助?！?〕“積仁”，指不斷地行仁德之事?！胺e”，聚積。“絜行”，把自己的品行修養(yǎng)得十分高潔?！敖e”，通“潔”，用為動飼。〔3〕“七十子之徒”，傳孔子弟子三千，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此處是舉其大概?！巴健?，指同一類的人。〔4〕“顏淵”，孔子弟子，名回，字子淵，少孔子三十歲?？鬃臃Q贊顏淵好學(xué)，見《論語·雍也》?！?〕“空”，一無所有，貧窮?！?〕“糟”，釀酒所余渣滓?！翱贰?，舂米所余谷殼。“糟糠”喻粗劣的食物?！皡挕?，飽?！?〕“蚤”，通“早”。“夭”，少壯而死?！?〕“盜蹠”，傳說中的大盜?！肚f子·盜跖篇》說他從卒九千人，橫行天下，侵暴諸侯，驅(qū)人牛馬，取人婦女，不顧父母兄弟，不祭先祖?！佰?，同“跖”，音zh0。“不辜”，無辜?！肮肌?，罪?！?〕“肝人之肉”，疑此句有脫漏訛誤?！肚f子·盜跖篇》說“膾人肝而脯之”。“膾”，肉絲，此用為動詞，切成肉絲。音ku4i?！?0〕“暴戾”，殘暴兇惡?！办濉保鬺@。“恣睢”，任意胡為，音z9su9?！?1〕“黨”，同類，同伙?！?2〕“遵”，遵行、遵循?！?3〕“彰”、“明”、“較”、“著”，都是明的意思?！?4〕“不軌”，不守法度?！败墶保臼擒囎觾奢喼g的距離，引申為法則、法度。〔15〕“忌諱”，禁忌?！?6〕“擇地而蹈之”，典出《論語·里仁》：“子曰：‘里仁為美，擇不處仁，焉得知？’”孔子說，居住的地方以仁德所在之處為美；不選擇仁德所在之處，怎能算聰明呢？所以要“擇地而蹈之”?！暗浮?，踏，踩?！?7〕“時然后出言”，典出《論語·憲問》：“夫子時然后言?！薄皶r”，合適的時機(jī)、機(jī)會。〔18〕“行不由徑”，典出《論語·雍也》：“有澹臺滅明者，行不由徑?！薄皬健?，指不通車輛的步行小道?！?9〕“非公正不發(fā)憤”，假如不是為了主持公正，便不感情激動，發(fā)洩憤懣?！?0〕“儻”，通“倘”，如，若。

　　子曰“道不同不相為謀”，〔1〕亦各從其志也。故曰：“富貴如可求，雖執(zhí)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薄?〕“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薄?〕舉世混濁，清士乃見。〔4〕豈以其重若彼，〔5〕其輕若此哉？〔6〕【注釋】〔1〕“道不同不相為謀”語見《論語·衛(wèi)靈公》?！?〕“富貴如可求……”，語見《論語·述而》?！皥?zhí)鞭之士”，王侯貴族外出之時，執(zhí)鞭開路以為前驅(qū)，此處指卑賤低級的職務(wù)?！?〕“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語出《論語·子罕》?！暗颉?，凋謝，零落?！?〕“見”，通“現(xiàn)”?！?〕“其重若彼”，指重視修養(yǎng)德行，潔身自好?！?〕“其輕若此”，指輕視富貴安樂與茍且偷生。

　　“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薄?〕賈子曰：〔2〕“貪夫徇財，〔3〕烈士徇名，〔4〕夸者死權(quán)，〔5〕眾庶馮生?！薄?〕“同明相照，同類相求?！薄?〕“云從龍，風(fēng)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8〕伯夷、叔齊雖賢，得夫子而名益彰。顏淵雖篤學(xué)，〔9〕附驥尾而行益顯?！?0〕巖穴之士，〔11〕趣舍有時若此，〔12〕類名堙滅而不稱，〔13〕悲夫！閭巷之人，〔14〕欲砥行立名者，〔15〕非附青云之士，〔16〕惡能施于后世哉？〔17〕【注釋】〔1〕“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語出《論語·衛(wèi)靈公》。“稱”，稱頌?！?〕“賈子”，賈誼，雒陽人（今河南洛陽），少年即通諸子百家之書，漢文帝時召為博士，升任太中大夫，為更定禮儀制度事，為人不容，貶為長沙王太傅。后任梁懷王太傅。懷王騎馬，墮地而死，遂自傷失職，哭泣而死。時年三十三歲。事詳本書《賈生列傳》?！?〕“貪夫徇財”，以下四句話見賈誼《鵩鳥賦》?！搬摺?，為某種目的而死，通“殉”?！?〕“烈士”，胸懷大志，視死如歸的人?！?〕“夸者”，喜好矜夸的人?！?〕“馮”，通“憑”，恃，靠?！榜T生”，是顧惜生命的意思?！?〕“同明相照，同類相求”，語出《易·乾卦》。原文作：“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云從龍，風(fēng)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薄?〕“圣人作而萬物睹”，言圣人出現(xiàn)，發(fā)微探幽，著述立說，方使萬物得以為人睹見?！白鳌保d起?！?〕“篤”，專一，音dǔ?！昂V學(xué)”，指專心好學(xué)。〔10〕“驥”，千里馬。“附驥尾”，舊說“蒼蠅附驥尾而致千里”，此喻顏淵因孔子而名聲更大?！?1〕“巖穴”，山洞。古代隱士多住在山洞中，故稱“巖穴之士”?！?2〕“趣舍”，趨向與舍棄，指做官與退隱?！叭ぁ保ā摆?。”〔13〕“類”，大抵，大都?！?4〕“閭巷之人”，身居里巷的平民百姓?！伴偂?，里巷的門，音lǘ。〔15〕“砥行”，修煉品行?！绊啤保ゾ?，音dǐ?！?6〕“青云之士”，比喻聲名顯赫或身居高位的人?！?7〕“惡”，疑問代詞，哪里，音wū?！笆保永m(xù)，音yì。

　　 譯文 世上記事的書籍雖然很多，但學(xué)者們?nèi)匀灰浴傲嚒薄对姟贰ⅰ稌?、《禮》、《樂》、《易》、《春秋》等經(jīng)典為征信的憑據(jù)?！对娊?jīng)》、《尚書》雖有缺損，但是記載虞、夏兩代的文字都是可以見到的。堯?qū)⑼宋?，讓給虞舜，還有舜讓位給禹的時候，都是由四方諸侯長和州牧們推薦出來的，于是，讓他們先試著任職工作，主持事務(wù)數(shù)十年，做出了成就，建立了功績，然后再把大政交給他們。這是表示天下是極貴重的寶器，帝王是最大的統(tǒng)領(lǐng)者，把天下移交給繼承者就是如此的困難。然而，也有人說過，堯要把天下讓給許由，許由不肯接受，以為是一種恥辱而逃走隱居起來。到了夏代的時候，又有卞隨、務(wù)光等人。這些人又為什么要受到稱許呢？太史公說：我登過箕山，相傳山上有許由之墓。孔子依次評論古代的仁人、圣人、賢人，對吳太伯和伯夷等講得很詳細(xì)。我聽說許由、務(wù)光等節(jié)義品德至為高尚，而經(jīng)書中有關(guān)他們的文辭卻一點(diǎn)兒也見不到，這是為什么呢？

　　孔子說：“伯夷、叔齊，不是老記著人家以前的過錯，因此怨恨他們的人就少?！薄白非笕实露玫饺实?，又有什么可怨恨的呢？”我對伯夷兄弟的用意深感悲痛，但看到那些逸詩又（不免對孔子說的話）感到詫異。他們的傳記說道：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兩個兒子。父親想把王位傳給叔齊，到了父親去世以后，叔齊要讓位給伯夷。伯夷說：“這是父親的遺命??！”于是便逃走了。叔齊也不肯即位而逃走。國人只好立孤竹君的第二個兒子為王。這時，伯夷、叔齊聽說西伯昌能關(guān)心老人，扶養(yǎng)老人，便一起去歸附他。等到達(dá)那里，西伯已去世了。武王用車載著西伯的神主，追謚為文王，率軍東進(jìn)去征伐商紂。伯夷、叔齊拉住武王的馬而諫阻道：“父親死了卻不安葬，大動干戈去打仗，這難道是孝的行為嗎？身為臣子，卻要去殺害國君，這難道可以算做仁德嗎？”周王左右的人準(zhǔn)備殺掉他們，太公說：“他們是義人?。　狈鲋麄冸x開了。武王摧毀了殷商的暴虐統(tǒng)治，天下都?xì)w附了周朝，而伯夷、叔齊卻認(rèn)為這是很可恥的事，為了表示對殷商的忠義，不肯再吃周朝的糧食，隱居在首陽山中，靠著采食薇菜充饑。到了由于饑餓而將死的時候，作了一首歌，歌辭說：“登上那西山啊，采些那薇菜呀！以暴臣啊代暴王，他還不知多荒唐！神農(nóng)、虞舜和夏禹，授政仁人相禪讓，圣人倏忽辭世去，我輩今日向何方？啊，別啦，永別啦！命運(yùn)衰薄令人哀傷！”終于餓死在首陽山中。從這些記載來看，伯夷、叔齊是怨呢，還是不怨呢？

　　有人說：“天道并不對誰特別偏愛，但通常是幫助善良人的?！毕癫?、叔齊，總可以算得上是善良的人了吧！難道不是嗎？他們行善積仁，修養(yǎng)品行，這樣的好人竟然給餓死了！再說孔子的七十二位賢弟子這批人吧，仲尼特別贊揚(yáng)顏淵好學(xué)。然而顏回常常為貧窮所困擾，連酒糟谷糠一類的食物都吃不飽，終于過早地去世了。上天對于好人的報償，到底是怎樣的呢？盜跖天天在屠殺無辜的人，割人肝，吃人肉，兇暴殘忍，胡作非為，聚集黨徒數(shù)千人，橫行天下，竟然能夠長壽而終。他又究竟積了什么德，行了什么善呢？這幾個例子是最典型，最能說明問題的了。若要說到近代，那種品行不遵循法度，專門違法亂紀(jì)的人，反倒能終身安逸享樂，富貴優(yōu)裕，一代一代地傳下去；而有的人（誠如孔子教誨的那樣，）居住的地方要精心地加以選擇；說話要待到合適的時機(jī)才啟唇；走路只走大路，不抄小道；不是為了主持公正，就不表露憤懣，結(jié)果反倒遭遇災(zāi)禍。這種情形多得簡直數(shù)也數(shù)不清。我實(shí)在感到非常困惑，倘若這就是所謂的天道，那么，這天道究竟是對，還是錯呢？

　　孔子說“主義不同的人，不互相商議謀劃”，都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事?？鬃佑终f：“富貴如果能夠求得，就是要干手拿鞭子的卑賤的職務(wù)，我也愿意去干；如果不能求得，那還是按照我自己的喜好去干吧！”“天氣寒冷以后，才知道松樹、柏樹是最后落葉的。”世間到處混濁齷齪，那清白高潔的人就顯得格外突出。這豈不是因?yàn)樗麄兪侨绱酥匾暤赖潞推沸?，又是那樣鄙薄富貴與茍活??！“君子感到痛心的是到死而名聲不被大家所稱頌?！辟Z誼說：“貪得無厭的人為追求錢財而不惜一死，胸懷大志的人為追求名節(jié)而不惜一死，作威作福的人為追求權(quán)勢而不惜一死，蕓蕓眾生只顧惜自己的生命。”“同是明燈，方能相互輝照；同是一類，方能相互親近?！薄帮w龍騰空而起，總有祥云相隨；猛虎縱身一躍，總有狂風(fēng)相隨；圣人一出現(xiàn)，萬物的本來面目便都被揭示得清清楚楚?！辈?、叔齊雖然賢明，由于得到了孔子的贊揚(yáng)，名聲才更加響亮；顏淵雖然好學(xué)，由于追隨孔子，品德的高尚才更加明顯。那些居住在深山洞穴之中的隱士們，他們出仕與退隱也都很注重原則，有一定的時機(jī)，而他們的名字（由于沒有圣人的表彰），就大都被埋沒了，不被人們所傳頌，真可悲啊！一個下層的平民，要想磨練品行，成名成家，如果不依靠德高望重的賢人，怎么可能讓自己的名聲流傳于后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