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嚴(yán)嵩使人飛札走問世蕃，因世蕃正與押客酣歌狂飲，與美妾縱樂，無心國事，竟把御札付之流水，耽擱了天大事情。嚴(yán)嵩不得已親自奏答帝詔，卻是答昨所問，前言不對后語，只教世宗皇帝心中著惱。如此三番五次。因是世蕃縱淫行樂，嚴(yán)嵩有苦難言。世宗常聞世蕃荒淫無狀，更加拂意，由是嚴(yán)氏夫子，漸漸失寵。
時值方士蘭道行，以扶虬得幸。世宗每在宮中，請其預(yù)示禍福；那蘭道行卻是語多奇中，只把個世宗皇帝喜得了不得，竟深信不疑，當(dāng)作活神仙看待。一日世宗又召蘭道行扶亂，問及長生休養(yǎng)的訣門。勇p蘭道行待到夜深三更時分，陪世宗皇帝吃罷齋飯，取了香紙，身著法衣，攜兩個道童登上蘸壇。那世宗皇帝去了龍衣莽袍，便齋戒青衣，虔誠肅穆，隨上醚壇而來。此時酸壇早以自灰劃界，黃絹圍之，上浮華蓋之儀，燈燭熒煌，一齊點將起來。那蘭道行在醮壇上，命左右盡皆退避、不許一人在左右。遂令道童各扶乩架一端，置于細(xì)沙平地，遙望星空祭拜，口中念念有詞，便將皇帝長生修養(yǎng)之意祈于神明。世宗青衣侍立，待蘭道行請神拜畢，但見一陣清風(fēng)過后，果是異香撲面，燈燭一起明亮起來。那兩個道童盡屏氣息，穩(wěn)立不動，手中的虬架卻似神手暗握，天筆揮動，果在沙盤上寫出數(shù)語，正是“清心養(yǎng)性”。
“泰默無為”，字跡且是清晰蒼勁，龍飛鳳舞，決非凡人所及。世宗脆拜謝過，又間朝中輔臣，何人最賢。蘭道行如法拜畢，那乩筆又迅書道：“分宜父子，奸險弄權(quán)，大蠹不去，病國妨賢?！笔雷谝娚褚庹衙鳎ЧЬ淳?，默然牢記，復(fù)又問道：“果如上仙所言，何不降災(zāi)誅殛？”虬筆又隨書道：“留待皇帝正法?！笔雷谛闹幸粍?。便不再問，只把神明所示，銘記心間。待回宮之后，夜不能寐，仰臥龍床，細(xì)品神意，暗暗念道：“嚴(yán)嵩父子，近時端的無狀，權(quán)詞裁答，只違朕意，且盲語吞吐，日漸昏庸，內(nèi)外要事，似盡不知。且那小兒居喪貪樂，狂飲縱欲，朝中傳聞洶洶，自是重用不得！如今神明昭示，天意不可違，便念他父子前時之功，如今數(shù)盡，也再留不得?！彼紤]多時，慢慢不樂睡去。正是：
扶虬求得天上語，人間有幸去奸邪。
也是嚴(yán)嵩晦運將至，先是世宗所住的萬壽宮因遇火災(zāi)，嚴(yán)嵩奏清徒居南內(nèi)，世宗已是不樂。時禮部尚書徐階，己升任大學(xué)士，與工部尚書雷禮，奏請重行營建萬壽宮，言數(shù)月可成。世宗聞奏甚喜，即行許可。那徐階之子徐蟠，為尚寶丞，兼工部主事，奉命督造，百日便峻工。世宗自是無比欣慰，當(dāng)日便又徒居萬壽宮中。自此世宗轉(zhuǎn)信寵徐階，但凡軍國大事，多與徐階商討，只把個嚴(yán)嵩冷落下來。唯有齋醮符篆等類，偶爾還問及嚴(yán)嵩。嚴(yán)嵩如今屢屢生事，且又神靈昭示其奸，漸漸失去帝寵，便如茅廁的石頭，雖則是硬，卻日日臭了。朝中自有忠良正直言官，見嚴(yán)嵩失寵，遂欲投井下石，扳倒這歷年專政的大奸臣。御史鄒應(yīng)龍自是耽直，且年壯氣盛，久已懷恨嚴(yán)嵩，只因朝中忠良，凡劾嚴(yán)嵩者，盡遭其禍，相戒莫敢言。如今見帝眷潛移，道是天賜良機。
這日成龍下朝，偶遇大雨。但見天空雷鳴電閃，暴雨滂沱，恰似掀翻了天河。街上雨簾重重，檐瀉飛瀑，白茫茫雨煙一片，果然好一場大雨。應(yīng)龍催轎，正欲尋個避雨之處，不想斜刺里闖出一人，拿件衣服遮頭，慌張張只看腳下，且是又跑得快、驀地一頭撞在轎上。隨役大怒，將那人拿下喝道：“大膽奴才，如何見老爺不躲避，敢怕是刺客不成！”
那人聽時，慌忙告罪稟道：“望老爺開罪，小人乃嚴(yán)府家人，因家爺讀那《金瓶梅》著迷，命小人到王府去取，不想慌忙不辨路，一時冒犯大人?！?br/>
應(yīng)龍知世蕃好讀淫書，又見如此心切，生疑問道：“你去哪個王府，卻是去取何書？”
那人道：“便是王世貞王爺府上，只取《金瓶梅》與家爺看?！?br/>
應(yīng)龍頓時驚疑，暗思討道：“那元美與嚴(yán)府，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為何卻往來無間？敢怕是項莊舞劍，暗有他意。如今嚴(yán)嵩失寵，我正欲彈劾那老賊，何不尋元美去作計較？”想到此處。竟冒雨轉(zhuǎn)轎，直往王府而來，正是：
欲明心中慮，訪雨問知音。
且說世貞因懷家仇國恨，一心要除掉嚴(yán)嵩父子。無奈他權(quán)高勢重，朝中忠良連連彈劾，皆招禍身亡，更有俠義之士屢屢行刺，個個又反遭暗害，雖是義憤填膺，卻無處發(fā)泄，忍不得，只把一腔怨憤訴諸筆端，盡把奸臣嚴(yán)嵩父子及腐敗昏暗世道在《金瓶梅》中淋漓盡致搬演。含沙射影罵道：“那時徽宗天子失政，奸臣當(dāng)?shù)溃嬝?。高、楊、童、蔡四個奸黨在朝中賣官鬻爵，賄賂公行，懸稱升官，捐方補價，夤緣鉆營者，驟升美任；賢能廉直者，經(jīng)歲不除。以致風(fēng)俗頑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煩賦興，民窮盜起，天下騷然……”
世貞晝夜伏案，奮筆疾書，日書一回，不得片刻喘息。兩月過后，正值盛夏酷暑，一間書房。自是蒸籠般悶熱，遍體汗水洋洋不斷，盡濕衣巾。便是伏在案上，臂下紙張盡濕，恰似粘住一般。至夜間蚊蟲叮咬，扇揮不去。日復(fù)一比連軸轉(zhuǎn)得緊了，又自是精疲力竭，一時人物、故事想得明明白白，偏是腦袋木了，拍得額疼，再不肯轉(zhuǎn)，只把冷水澆洗也不濟事，便學(xué)那古人懸梁苦讀，一把把捋得頭發(fā)脫落滿紙。且每每上床，自有書中群群鬼魂纏繞。愈合眼時，愈在暗里鉆出，活脫脫浮現(xiàn)眼前。喜笑怒罵，嚶嚶在耳，直攪得徹夜不成眠。
這夜里寫罷《因抱恙玉姐含酸，為護短金蓮潑醋》，再寫下《回春梅姐嬌撒西門慶，書童兒哭躲溫癸軒》時，花枝柳葉兒，打情罵俏的點綴盡有，只是骨架子撐立不起，恰似和尚的帽子平撲塌，雖絞盡腦汁再尋思不起那核來。正面壁呆坐，窗外雞啼報曉，天色微明了。
家人莫成來送茶，見其苦狀心疼催道：“公子該是睡了。不要賊子不曾毒死，反倒熬垮了自己的身子?！?br/>
世貞半晌不語，卻被道中心事，思忖片刻，驀地問道：“我只教你派人去嚴(yán)府打聽，世蕃那廝，如今取走七卷，敢怕是讀不進去，如何不曾將他毒死？”
莫成道：“老奴正是探聽得明白。那廝讀得只入迷，便是居喪，也手不離卷。看得高興時，又同小妾廝混。便是連御札走問，也顧不得管，只苦了那老賊，應(yīng)對不出，惱了萬歲，如今失寵了！”
世貞道：“如此極妙！也不枉費我數(shù)月心血。只怎地毒不死世蕃那賊廝？”
莫成嘆息一聲道：“賊胚讀書，從不由頭至尾去讀，只是翻得飛快。單揀那淫處、趣處賞玩、且毒在抵上，毒法自輕了。故不曾要得他性命！”
世貞沉吟片刻又問道：“可聞那廝近時，又弄甚好事？”
莫成道：“只打聽得前時，有刑部主事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賂賄他父子，轉(zhuǎn)升吏部；又有個叫潘鴻業(yè)的舉人，以二干二百金，在他父子手中買了個知府?！?br/>
世貞聽罷。笑笑翻出前稿，尋出一章，指與莫成道，“你看此章可熟么？”
莫成看那一回，正是《蔡太師覃恩賜爵，西門慶生子加官》。只見寫道：
……翟謙先把壽禮揭帖，呈遞與太師觀看，來保、吳主管各抬獻禮物，但見黃烘烘金壺玉盞，自晃晃銀拔仙人，錦繡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紅緞，金壁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滿堆盤盒，如何不喜！便道：“這禮物決不可受的，你還將回去?！被诺脕肀５仍谙逻殿^，說道：“小的主人西門慶沒甚孝意，些小微物，進獻老爺賞人?！碧珟煹溃骸凹词侨绱?，令左右收了?！?br/>
旁邊祗應(yīng)人等，把禮物盡行收下去，太師又道：“前日那滄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書，與你巡撫侯爺說了，可見了分上不曾？來保道：“蒙老爺天恩，書到眾鹽客就都放出來了?！碧珟熡謫杹肀Ｕf道：“累次承你主人費心，無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來保道：
“小的主人，一個鄉(xiāng)民，有何官役。那太師道：
“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guī)讖埧彰嫔泶鸶?，我安你主人在那山東提刑所作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來?；诺眠殿^，謝道“蒙老爺莫大之恩，小的家主，舉家粉身碎骨，莫能報答?！庇谑?，喚堂候官，抬書案過來，即時簽押了一道空名告身答付，把西門慶名字，填注上面，列銜金吾衛(wèi)衣左所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又向來保道：“你二人替我進獻生辰禮物，多有辛苦?！币騿枺骸昂筮吂虻?，是你什么人，”來保才待說是伙計，那吳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門慶舅子，名喚吳典恩?！碧珟煹溃骸澳慵仁俏鏖T慶舅子，我觀你倒好個儀表?！眴咎煤蚬?，取過一張答付：“我安你在本處清河縣做個驛丞，倒也去的?！眳堑涠骰诺眠殿^如搗蒜，又取過答付來，把來保名字填寫山東鄆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頭謝了，領(lǐng)了答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掛號，討勘合，限日上任應(yīng)役，又吩咐翟謙，西廂房管侍酒飯，討十兩銀子，與他二人做路費，不在話下。
莫成看罷，笑得愣了，驚道：“我爺！敢怕那宋朝，至今有千八百年了罷？如何那官情景，酷似一般。分毫兒也不差？”
世貞笑道：“富貴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古今如此，賢名無須是真才，升遷全靠金銀把路開?！?br/>
莫成贊道：“好則是好，只是你太看破了，便升不得官了！”
莫成這里說時，世貞心不在焉，又入書中去了，驀地靈機一動，如電花石火，眼前進開，拍案喜道，“好！好！上行下效，該宋巡史到了！”只把莫成驚愣了，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因問道：“哪個宋巡史？”
王世貞哈哈笑道：“那宋巡史乃我書中人物，有了！有了！嚴(yán)氏父子如今又要保薦西門慶大舅子升官了！”
那莫成如墜五里霧中，被他笑懵了。貝他似癲似癡，慷慨說罷又伏案揮筆，再不言語，曉得他是想到書中去了，再不敢驚動，抽身退出。
世貞方才思路盡斷，正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苦惱得厲害，因這莫成送茶，一番話語講到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轉(zhuǎn)吏部，舉人潘鴻業(yè)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府，觸動靈思，電花石火迸起，正是柳晴花明又一村了。
揮筆寫道：
卻說前廳宋巡史先到了，西門慶陪他在卷棚內(nèi)坐。宋御史深謝其爐鼎之事：“學(xué)生還當(dāng)奉價。”西門慶道：“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云價？”宋御史道：“這等何以克當(dāng)？”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情風(fēng)俗一節(jié)，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得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jiān)，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zhèn)?，公祖倒看他看?！彼斡返溃骸澳皇乔G都監(jiān)忠？事何以相熟？”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
世貞呷一口茶，停筆暗笑道：“好個一面之交，二百兩銀子，只買他幾句話語，又要飛黃騰達了！”
遂又寫道：
又問其次者，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現(xiàn)任本衙右所正千戶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升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題本之時，不但加升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現(xiàn)任管事。”西門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jiān)并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御史看了，即令書吏收執(zhí)，吩咐：
“到明日題本之時，呈與我看?！蹦抢舻涫障氯プ吡恕Ｎ鏖T慶令左右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他，不在話下。
世貞將骨架子撐起，自覺分量夠了，因是干巴了些，怕讀得無味，又將鳳花雪月之事抬來點綴，把西門慶妻妾爭風(fēng)吃醋，應(yīng)酬交際諸般事宜接前時鋪排交待，穿插敘畢。、世貞寫罷，天已大亮，自是疲倦，便和衣躺下，正自朦隴欲睡，忽覺家人稟報道：“世蕃那賊子今日岳廟被刺，公子何不去看？”世貞自是高興，應(yīng)聲而起，竟隨他門往岳廟去。行至街上，但見來往行人，個個目光詫異驚慌，盡遠遠將他望定。臨近哪個，哪個便倉惶奔逃。一時逃不及者，或畢恭畢敬殷勤賠笑，或惶惶然叩頭哀告求饒。世貞自是納悶，暗自沉思道：“如何街上百姓如此怕我？敢伯是我身上長了森人毛？”這般想時，果然見有毛茸茸物在，順手摸時，卻是一條長尾巴，色呈黃褐，狀如狼形，且是粗大。世貞心下羞慚厭惡，欲藏起時，哪里就藏得??？暗里狠勁欲扯下來，卻是疼痛異常，又拽不動。街人見狀，無不掩鼻嗤笑。世貞招人近前，有那大膽的說道：“官人頭戴烏紗，長一條長尾，百姓哪個敢近你？”
世貞道：“如何你們個個無尾？我雖為官，卻是和你們一般，怎地便長起尾來？”
百姓皆道：“我們平民百姓，日夜勞作，長那物什有何用？空自礙事！你們做官之人，因要百姓懼怕，便長出這嚇人物什來！”
世貞道：“哪個為我除去，我自有賞謝！”
眾人聽時，發(fā)一聲喊。圍攏上前，狠狠一捋，只聽一聲響亮，那物恰被揪落，忽地飛上空中，飄飄忽忽不見了。
世貞賞眾人散去，竟不知來到嚴(yán)府，但見嚴(yán)嵩老賊正坐堂案，一條若大毛尾且是粗壯，高高翹起，竟舉過頭來。左右官員或坐，或臥，或立，或拜，個個尾大碩長，且又衣冠楚楚，溫文爾雅，道貌岸然。更有世蕃賊廝，持立堂案之側(cè)，毛尾巨大，盤往繞梁，甚是駭人。世貞正自驚駭，忽聽嚴(yán)嵩一聲嚎叫，卻似狼啤虎嘯，庭殿震顫、塵土紛揚而落，令人毛骨驚然，怒日：“爾今已去尾，不復(fù)為官，何以入衙！”
世貞仗劍怒日：“我自為人，何長狼虎之尾？爾等烏紗蟒袍，應(yīng)為國家棟梁，這般狼形虎藉，黜涉朝權(quán)，濫制法典，惡尾不去，何以為人？”
世著獨目圓睜，綠焰的的，猙獰嚎一聲道：“此尾乃權(quán)貴之根基，先祖所傳。便是惡穢，平時皆隱其形，哪個可見？今被爾窺破，若傳聞天下，我相門尊嚴(yán)何在？今日你來時，只去不得！”
一聲嚎時，群狼紛至，雜以惡大柏應(yīng)，團團將世貞圍定，盡酞巨齒，瘋狂撲來。
世貞仗劍不俱，怒吼一聲道：“豈容你惡尾盤粱，涂炭生靈！今日我來，為天下之忠良與百姓泄冤憤耳！”
說畢縱身躍起，揮開群狼，飛劍直取嚴(yán)嵩及世蕃惡尾。偏是飛劍到處，惡尾隱去不見，劍光閃過，毛茸茸又閃將出來。世貞一把劍左飛右旋，奈何只去不得那惡尾，益發(fā)暴怒急躁，頃刻力盡疲憊，卻早有那群狼呼地?fù)湎蚩罩?，一時咬腿啃臂，血淋淋將他拖向地來。世貞痛呼一聲，驚醒，卻是南柯一夢！回想起來正自驚疑，恰有家人來享報，御史鄒應(yīng)龍已恭候多時。
世貞邀鄒應(yīng)龍至斤中，施禮拜見，奉茶已畢，因說得適才夢中之事，應(yīng)龍笑道：“君之恨切，故有此夢矣！雖是荒唐，也不無道理，你想那官場中，諸般惡習(xí)陋俗，雖為百弊之源，卻窮其形而不見，盡出于此也。昨日學(xué)生也有一夢，正與君夢相應(yīng)驗！”
世貞道：“有此奇事！卻是何夢？”
應(yīng)龍道：“夜夢行獵，到一生疏去處，驀見前面有一大山擋住去路，巨石猙獰，似將縛人，心下惱怒，便張弓搭箭，朝那巨石射去。偏是一連三箭不中，正焦急時，忽聞鵲鳴?；仡^望時，見東面叢林密蔭，似有一摟臺，參差掩映，便不管什么，又拈弓搭箭，颶地射去。但聽得咣啷一聲，樓臺崩倒，因驚夢醒！”
世貞驚道：”大人果真欲劾嚴(yán)嵩老賊？”
應(yīng)龍驚道：“君果神人也，如何便知我意？”
世貞道：“我欲仗劍斬尾，終斬不得，偏遭狼虎之害；大人前射大山，偏又不動，可渭根基堅牢。
只有東樓，箭到崩潰，正是欲射大山，不如先射東樓，東樓若倒，大山也不免搖動！”
應(yīng)龍擊掌贊道：“君之神判，妙趣天合，我欲劾那嚴(yán)嵩老賊，正自苦于動筆，不想一席戲談，正應(yīng)在此夢上。果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蒙點破，受益匪淺！”
世貞笑道：“我一向從不信天，今日看來，當(dāng)是無意如此了！”
二人說笑一會兒；應(yīng)龍問道：“學(xué)生避雨來時，見君日高三竿未起，當(dāng)是有何巨著？可否賞學(xué)生過目，以受教益？”
世貞道：“市井之談，閨房戲語，唯恐有污耳目?！?br/>
遂命家人取已著前七卷奉上。應(yīng)龍自是歡喜，取去不提。。
卻說鄒應(yīng)龍回到府中，心下思忖道：“今日兩夢應(yīng)驗，自是世蕃這廝惡貫滿盈。如今眼見老賊又失寵，正是天賜良機，不著盡將世蕃罪惡揭發(fā)，除得他去，不獨朝政肅去權(quán)奸，且為忠良吐氣揚眉?！笔且?，便剔燈奏一本道：
工部侍郎嚴(yán)世蕃憑借父權(quán)，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賂遺。使選法敗壞。
市道公行。群小竟趨，要價轉(zhuǎn)升。刑部主事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轉(zhuǎn)吏部，舉人潘鴻業(yè)以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屬郡吏賂以千萬，則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紀(jì)極。
平時交通贓賄，為之居問者不下百寸余人，而其子錦衣嚴(yán)鵠、中書嚴(yán)鴻、家人嚴(yán)年，幕客中書羅龍文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無恥者至呼為鶴山先生。遇嚴(yán)嵩生日，年輒獻萬金為壽。臧獲富侈若是。
主人當(dāng)何如。
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子南京、揚州、無錫數(shù)十所，以豪仆嚴(yán)冬主之。抑勒侵奪，民怨入骨。外地謀利若是，鄉(xiāng)里又何如。
尤可異者，世蕃喪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養(yǎng)，令鵠扶樞南還。世蕃乃聚狎客、擁艷姬，恒舞酣歌，人紀(jì)滅絕。至鵠之無知，則以祖母喪為奇貨。所至驛騷，要索百故。諸司承奉，郡邑為空。
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內(nèi)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病，天人災(zāi)變安得不迭至也。巨請斬世蕃首懸之于市，以為人巨兇橫不忠之戒。茍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嵩溺愛惡子，召賂市權(quán)，亦宜亟放歸田，用清正本。
次日應(yīng)龍將本拜上，心下忐忑懸念，不知帝意如何。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夫曾轍動心先寒。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特敘。
時值方士蘭道行，以扶虬得幸。世宗每在宮中，請其預(yù)示禍福；那蘭道行卻是語多奇中，只把個世宗皇帝喜得了不得，竟深信不疑，當(dāng)作活神仙看待。一日世宗又召蘭道行扶亂，問及長生休養(yǎng)的訣門。勇p蘭道行待到夜深三更時分，陪世宗皇帝吃罷齋飯，取了香紙，身著法衣，攜兩個道童登上蘸壇。那世宗皇帝去了龍衣莽袍，便齋戒青衣，虔誠肅穆，隨上醚壇而來。此時酸壇早以自灰劃界，黃絹圍之，上浮華蓋之儀，燈燭熒煌，一齊點將起來。那蘭道行在醮壇上，命左右盡皆退避、不許一人在左右。遂令道童各扶乩架一端，置于細(xì)沙平地，遙望星空祭拜，口中念念有詞，便將皇帝長生修養(yǎng)之意祈于神明。世宗青衣侍立，待蘭道行請神拜畢，但見一陣清風(fēng)過后，果是異香撲面，燈燭一起明亮起來。那兩個道童盡屏氣息，穩(wěn)立不動，手中的虬架卻似神手暗握，天筆揮動，果在沙盤上寫出數(shù)語，正是“清心養(yǎng)性”。
“泰默無為”，字跡且是清晰蒼勁，龍飛鳳舞，決非凡人所及。世宗脆拜謝過，又間朝中輔臣，何人最賢。蘭道行如法拜畢，那乩筆又迅書道：“分宜父子，奸險弄權(quán)，大蠹不去，病國妨賢?！笔雷谝娚褚庹衙鳎ЧЬ淳?，默然牢記，復(fù)又問道：“果如上仙所言，何不降災(zāi)誅殛？”虬筆又隨書道：“留待皇帝正法?！笔雷谛闹幸粍?。便不再問，只把神明所示，銘記心間。待回宮之后，夜不能寐，仰臥龍床，細(xì)品神意，暗暗念道：“嚴(yán)嵩父子，近時端的無狀，權(quán)詞裁答，只違朕意，且盲語吞吐，日漸昏庸，內(nèi)外要事，似盡不知。且那小兒居喪貪樂，狂飲縱欲，朝中傳聞洶洶，自是重用不得！如今神明昭示，天意不可違，便念他父子前時之功，如今數(shù)盡，也再留不得?！彼紤]多時，慢慢不樂睡去。正是：
扶虬求得天上語，人間有幸去奸邪。
也是嚴(yán)嵩晦運將至，先是世宗所住的萬壽宮因遇火災(zāi)，嚴(yán)嵩奏清徒居南內(nèi)，世宗已是不樂。時禮部尚書徐階，己升任大學(xué)士，與工部尚書雷禮，奏請重行營建萬壽宮，言數(shù)月可成。世宗聞奏甚喜，即行許可。那徐階之子徐蟠，為尚寶丞，兼工部主事，奉命督造，百日便峻工。世宗自是無比欣慰，當(dāng)日便又徒居萬壽宮中。自此世宗轉(zhuǎn)信寵徐階，但凡軍國大事，多與徐階商討，只把個嚴(yán)嵩冷落下來。唯有齋醮符篆等類，偶爾還問及嚴(yán)嵩。嚴(yán)嵩如今屢屢生事，且又神靈昭示其奸，漸漸失去帝寵，便如茅廁的石頭，雖則是硬，卻日日臭了。朝中自有忠良正直言官，見嚴(yán)嵩失寵，遂欲投井下石，扳倒這歷年專政的大奸臣。御史鄒應(yīng)龍自是耽直，且年壯氣盛，久已懷恨嚴(yán)嵩，只因朝中忠良，凡劾嚴(yán)嵩者，盡遭其禍，相戒莫敢言。如今見帝眷潛移，道是天賜良機。
這日成龍下朝，偶遇大雨。但見天空雷鳴電閃，暴雨滂沱，恰似掀翻了天河。街上雨簾重重，檐瀉飛瀑，白茫茫雨煙一片，果然好一場大雨。應(yīng)龍催轎，正欲尋個避雨之處，不想斜刺里闖出一人，拿件衣服遮頭，慌張張只看腳下，且是又跑得快、驀地一頭撞在轎上。隨役大怒，將那人拿下喝道：“大膽奴才，如何見老爺不躲避，敢怕是刺客不成！”
那人聽時，慌忙告罪稟道：“望老爺開罪，小人乃嚴(yán)府家人，因家爺讀那《金瓶梅》著迷，命小人到王府去取，不想慌忙不辨路，一時冒犯大人?！?br/>
應(yīng)龍知世蕃好讀淫書，又見如此心切，生疑問道：“你去哪個王府，卻是去取何書？”
那人道：“便是王世貞王爺府上，只取《金瓶梅》與家爺看?！?br/>
應(yīng)龍頓時驚疑，暗思討道：“那元美與嚴(yán)府，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為何卻往來無間？敢怕是項莊舞劍，暗有他意。如今嚴(yán)嵩失寵，我正欲彈劾那老賊，何不尋元美去作計較？”想到此處。竟冒雨轉(zhuǎn)轎，直往王府而來，正是：
欲明心中慮，訪雨問知音。
且說世貞因懷家仇國恨，一心要除掉嚴(yán)嵩父子。無奈他權(quán)高勢重，朝中忠良連連彈劾，皆招禍身亡，更有俠義之士屢屢行刺，個個又反遭暗害，雖是義憤填膺，卻無處發(fā)泄，忍不得，只把一腔怨憤訴諸筆端，盡把奸臣嚴(yán)嵩父子及腐敗昏暗世道在《金瓶梅》中淋漓盡致搬演。含沙射影罵道：“那時徽宗天子失政，奸臣當(dāng)?shù)溃嬝?。高、楊、童、蔡四個奸黨在朝中賣官鬻爵，賄賂公行，懸稱升官，捐方補價，夤緣鉆營者，驟升美任；賢能廉直者，經(jīng)歲不除。以致風(fēng)俗頑敗，贓官污吏，遍滿天下，役煩賦興，民窮盜起，天下騷然……”
世貞晝夜伏案，奮筆疾書，日書一回，不得片刻喘息。兩月過后，正值盛夏酷暑，一間書房。自是蒸籠般悶熱，遍體汗水洋洋不斷，盡濕衣巾。便是伏在案上，臂下紙張盡濕，恰似粘住一般。至夜間蚊蟲叮咬，扇揮不去。日復(fù)一比連軸轉(zhuǎn)得緊了，又自是精疲力竭，一時人物、故事想得明明白白，偏是腦袋木了，拍得額疼，再不肯轉(zhuǎn)，只把冷水澆洗也不濟事，便學(xué)那古人懸梁苦讀，一把把捋得頭發(fā)脫落滿紙。且每每上床，自有書中群群鬼魂纏繞。愈合眼時，愈在暗里鉆出，活脫脫浮現(xiàn)眼前。喜笑怒罵，嚶嚶在耳，直攪得徹夜不成眠。
這夜里寫罷《因抱恙玉姐含酸，為護短金蓮潑醋》，再寫下《回春梅姐嬌撒西門慶，書童兒哭躲溫癸軒》時，花枝柳葉兒，打情罵俏的點綴盡有，只是骨架子撐立不起，恰似和尚的帽子平撲塌，雖絞盡腦汁再尋思不起那核來。正面壁呆坐，窗外雞啼報曉，天色微明了。
家人莫成來送茶，見其苦狀心疼催道：“公子該是睡了。不要賊子不曾毒死，反倒熬垮了自己的身子?！?br/>
世貞半晌不語，卻被道中心事，思忖片刻，驀地問道：“我只教你派人去嚴(yán)府打聽，世蕃那廝，如今取走七卷，敢怕是讀不進去，如何不曾將他毒死？”
莫成道：“老奴正是探聽得明白。那廝讀得只入迷，便是居喪，也手不離卷。看得高興時，又同小妾廝混。便是連御札走問，也顧不得管，只苦了那老賊，應(yīng)對不出，惱了萬歲，如今失寵了！”
世貞道：“如此極妙！也不枉費我數(shù)月心血。只怎地毒不死世蕃那賊廝？”
莫成嘆息一聲道：“賊胚讀書，從不由頭至尾去讀，只是翻得飛快。單揀那淫處、趣處賞玩、且毒在抵上，毒法自輕了。故不曾要得他性命！”
世貞沉吟片刻又問道：“可聞那廝近時，又弄甚好事？”
莫成道：“只打聽得前時，有刑部主事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賂賄他父子，轉(zhuǎn)升吏部；又有個叫潘鴻業(yè)的舉人，以二干二百金，在他父子手中買了個知府?！?br/>
世貞聽罷。笑笑翻出前稿，尋出一章，指與莫成道，“你看此章可熟么？”
莫成看那一回，正是《蔡太師覃恩賜爵，西門慶生子加官》。只見寫道：
……翟謙先把壽禮揭帖，呈遞與太師觀看，來保、吳主管各抬獻禮物，但見黃烘烘金壺玉盞，自晃晃銀拔仙人，錦繡蟒衣，五彩奪目，南京紅緞，金壁交輝，湯羊美酒，盡貼封皮，異果時新，滿堆盤盒，如何不喜！便道：“這禮物決不可受的，你還將回去?！被诺脕肀５仍谙逻殿^，說道：“小的主人西門慶沒甚孝意，些小微物，進獻老爺賞人?！碧珟煹溃骸凹词侨绱?，令左右收了?！?br/>
旁邊祗應(yīng)人等，把禮物盡行收下去，太師又道：“前日那滄州客人王四等之事，我已差人下書，與你巡撫侯爺說了，可見了分上不曾？來保道：“蒙老爺天恩，書到眾鹽客就都放出來了?！碧珟熡謫杹肀Ｕf道：“累次承你主人費心，無物可伸，如何是好？你主人身上可有甚官役？”來保道：
“小的主人，一個鄉(xiāng)民，有何官役。那太師道：
“既無官役，昨日朝廷欽賜了我?guī)讖埧彰嫔泶鸶?，我安你主人在那山東提刑所作個理刑副千戶，頂補千戶賀金的員缺好不好？”來?；诺眠殿^，謝道“蒙老爺莫大之恩，小的家主，舉家粉身碎骨，莫能報答?！庇谑?，喚堂候官，抬書案過來，即時簽押了一道空名告身答付，把西門慶名字，填注上面，列銜金吾衛(wèi)衣左所千戶，山東等處提刑所理刑。又向來保道：“你二人替我進獻生辰禮物，多有辛苦?！币騿枺骸昂筮吂虻?，是你什么人，”來保才待說是伙計，那吳主管向前道：“小的是西門慶舅子，名喚吳典恩?！碧珟煹溃骸澳慵仁俏鏖T慶舅子，我觀你倒好個儀表?！眴咎煤蚬?，取過一張答付：“我安你在本處清河縣做個驛丞，倒也去的?！眳堑涠骰诺眠殿^如搗蒜，又取過答付來，把來保名字填寫山東鄆王府做了一名校尉。俱磕頭謝了，領(lǐng)了答付。吩咐明日早晨，吏兵二部掛號，討勘合，限日上任應(yīng)役，又吩咐翟謙，西廂房管侍酒飯，討十兩銀子，與他二人做路費，不在話下。
莫成看罷，笑得愣了，驚道：“我爺！敢怕那宋朝，至今有千八百年了罷？如何那官情景，酷似一般。分毫兒也不差？”
世貞笑道：“富貴必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鄧通成。古今如此，賢名無須是真才，升遷全靠金銀把路開?！?br/>
莫成贊道：“好則是好，只是你太看破了，便升不得官了！”
莫成這里說時，世貞心不在焉，又入書中去了，驀地靈機一動，如電花石火，眼前進開，拍案喜道，“好！好！上行下效，該宋巡史到了！”只把莫成驚愣了，回頭看時，卻不見人。因問道：“哪個宋巡史？”
王世貞哈哈笑道：“那宋巡史乃我書中人物，有了！有了！嚴(yán)氏父子如今又要保薦西門慶大舅子升官了！”
那莫成如墜五里霧中，被他笑懵了。貝他似癲似癡，慷慨說罷又伏案揮筆，再不言語，曉得他是想到書中去了，再不敢驚動，抽身退出。
世貞方才思路盡斷，正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苦惱得厲害，因這莫成送茶，一番話語講到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轉(zhuǎn)吏部，舉人潘鴻業(yè)以二千二百金得知府，觸動靈思，電花石火迸起，正是柳晴花明又一村了。
揮筆寫道：
卻說前廳宋巡史先到了，西門慶陪他在卷棚內(nèi)坐。宋御史深謝其爐鼎之事：“學(xué)生還當(dāng)奉價。”西門慶道：“奉送公祖，猶恐見卻、豈敢云價？”宋御史道：“這等何以克當(dāng)？”一面又作揖致謝。茶罷，因說起地方民情風(fēng)俗一節(jié)，西門慶大略可否而答之；次問得有司官員，……西門慶道：“周總兵雖歷練老成，還不如濟州荊都監(jiān)，青年武舉出身，才勇兼?zhèn)?，公祖倒看他看?！彼斡返溃骸澳皇乔G都監(jiān)忠？事何以相熟？”西門慶道：“他與我有一面之交，昨日遞了個手本與我，望乞公祖青盼一二。
世貞呷一口茶，停筆暗笑道：“好個一面之交，二百兩銀子，只買他幾句話語，又要飛黃騰達了！”
遂又寫道：
又問其次者，西門慶道：“卑職還有妻兄吳鎧，現(xiàn)任本衙右所正千戶之職，昨日委管修義倉，例該升指揮：亦望公祖提拔，實卑職之沾恩惠也！”宋御史道：“既是令親，到明日題本之時，不但加升本等職級，我還保舉他現(xiàn)任管事。”西門慶連忙作揖謝了，因把荊都監(jiān)并吳大舅履歷手本遞上。宋御史看了，即令書吏收執(zhí)，吩咐：
“到明日題本之時，呈與我看?！蹦抢舻涫障氯プ吡恕Ｎ鏖T慶令左右悄悄遞了三兩銀子與他，不在話下。
世貞將骨架子撐起，自覺分量夠了，因是干巴了些，怕讀得無味，又將鳳花雪月之事抬來點綴，把西門慶妻妾爭風(fēng)吃醋，應(yīng)酬交際諸般事宜接前時鋪排交待，穿插敘畢。、世貞寫罷，天已大亮，自是疲倦，便和衣躺下，正自朦隴欲睡，忽覺家人稟報道：“世蕃那賊子今日岳廟被刺，公子何不去看？”世貞自是高興，應(yīng)聲而起，竟隨他門往岳廟去。行至街上，但見來往行人，個個目光詫異驚慌，盡遠遠將他望定。臨近哪個，哪個便倉惶奔逃。一時逃不及者，或畢恭畢敬殷勤賠笑，或惶惶然叩頭哀告求饒。世貞自是納悶，暗自沉思道：“如何街上百姓如此怕我？敢伯是我身上長了森人毛？”這般想時，果然見有毛茸茸物在，順手摸時，卻是一條長尾巴，色呈黃褐，狀如狼形，且是粗大。世貞心下羞慚厭惡，欲藏起時，哪里就藏得??？暗里狠勁欲扯下來，卻是疼痛異常，又拽不動。街人見狀，無不掩鼻嗤笑。世貞招人近前，有那大膽的說道：“官人頭戴烏紗，長一條長尾，百姓哪個敢近你？”
世貞道：“如何你們個個無尾？我雖為官，卻是和你們一般，怎地便長起尾來？”
百姓皆道：“我們平民百姓，日夜勞作，長那物什有何用？空自礙事！你們做官之人，因要百姓懼怕，便長出這嚇人物什來！”
世貞道：“哪個為我除去，我自有賞謝！”
眾人聽時，發(fā)一聲喊。圍攏上前，狠狠一捋，只聽一聲響亮，那物恰被揪落，忽地飛上空中，飄飄忽忽不見了。
世貞賞眾人散去，竟不知來到嚴(yán)府，但見嚴(yán)嵩老賊正坐堂案，一條若大毛尾且是粗壯，高高翹起，竟舉過頭來。左右官員或坐，或臥，或立，或拜，個個尾大碩長，且又衣冠楚楚，溫文爾雅，道貌岸然。更有世蕃賊廝，持立堂案之側(cè)，毛尾巨大，盤往繞梁，甚是駭人。世貞正自驚駭，忽聽嚴(yán)嵩一聲嚎叫，卻似狼啤虎嘯，庭殿震顫、塵土紛揚而落，令人毛骨驚然，怒日：“爾今已去尾，不復(fù)為官，何以入衙！”
世貞仗劍怒日：“我自為人，何長狼虎之尾？爾等烏紗蟒袍，應(yīng)為國家棟梁，這般狼形虎藉，黜涉朝權(quán)，濫制法典，惡尾不去，何以為人？”
世著獨目圓睜，綠焰的的，猙獰嚎一聲道：“此尾乃權(quán)貴之根基，先祖所傳。便是惡穢，平時皆隱其形，哪個可見？今被爾窺破，若傳聞天下，我相門尊嚴(yán)何在？今日你來時，只去不得！”
一聲嚎時，群狼紛至，雜以惡大柏應(yīng)，團團將世貞圍定，盡酞巨齒，瘋狂撲來。
世貞仗劍不俱，怒吼一聲道：“豈容你惡尾盤粱，涂炭生靈！今日我來，為天下之忠良與百姓泄冤憤耳！”
說畢縱身躍起，揮開群狼，飛劍直取嚴(yán)嵩及世蕃惡尾。偏是飛劍到處，惡尾隱去不見，劍光閃過，毛茸茸又閃將出來。世貞一把劍左飛右旋，奈何只去不得那惡尾，益發(fā)暴怒急躁，頃刻力盡疲憊，卻早有那群狼呼地?fù)湎蚩罩?，一時咬腿啃臂，血淋淋將他拖向地來。世貞痛呼一聲，驚醒，卻是南柯一夢！回想起來正自驚疑，恰有家人來享報，御史鄒應(yīng)龍已恭候多時。
世貞邀鄒應(yīng)龍至斤中，施禮拜見，奉茶已畢，因說得適才夢中之事，應(yīng)龍笑道：“君之恨切，故有此夢矣！雖是荒唐，也不無道理，你想那官場中，諸般惡習(xí)陋俗，雖為百弊之源，卻窮其形而不見，盡出于此也。昨日學(xué)生也有一夢，正與君夢相應(yīng)驗！”
世貞道：“有此奇事！卻是何夢？”
應(yīng)龍道：“夜夢行獵，到一生疏去處，驀見前面有一大山擋住去路，巨石猙獰，似將縛人，心下惱怒，便張弓搭箭，朝那巨石射去。偏是一連三箭不中，正焦急時，忽聞鵲鳴?；仡^望時，見東面叢林密蔭，似有一摟臺，參差掩映，便不管什么，又拈弓搭箭，颶地射去。但聽得咣啷一聲，樓臺崩倒，因驚夢醒！”
世貞驚道：”大人果真欲劾嚴(yán)嵩老賊？”
應(yīng)龍驚道：“君果神人也，如何便知我意？”
世貞道：“我欲仗劍斬尾，終斬不得，偏遭狼虎之害；大人前射大山，偏又不動，可渭根基堅牢。
只有東樓，箭到崩潰，正是欲射大山，不如先射東樓，東樓若倒，大山也不免搖動！”
應(yīng)龍擊掌贊道：“君之神判，妙趣天合，我欲劾那嚴(yán)嵩老賊，正自苦于動筆，不想一席戲談，正應(yīng)在此夢上。果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蒙點破，受益匪淺！”
世貞笑道：“我一向從不信天，今日看來，當(dāng)是無意如此了！”
二人說笑一會兒；應(yīng)龍問道：“學(xué)生避雨來時，見君日高三竿未起，當(dāng)是有何巨著？可否賞學(xué)生過目，以受教益？”
世貞道：“市井之談，閨房戲語，唯恐有污耳目?！?br/>
遂命家人取已著前七卷奉上。應(yīng)龍自是歡喜，取去不提。。
卻說鄒應(yīng)龍回到府中，心下思忖道：“今日兩夢應(yīng)驗，自是世蕃這廝惡貫滿盈。如今眼見老賊又失寵，正是天賜良機，不著盡將世蕃罪惡揭發(fā)，除得他去，不獨朝政肅去權(quán)奸，且為忠良吐氣揚眉?！笔且?，便剔燈奏一本道：
工部侍郎嚴(yán)世蕃憑借父權(quán)，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賂遺。使選法敗壞。
市道公行。群小竟趨，要價轉(zhuǎn)升。刑部主事項治元以萬三千金轉(zhuǎn)吏部，舉人潘鴻業(yè)以千二百金得知州。夫司屬郡吏賂以千萬，則大而公卿方岳，又安知紀(jì)極。
平時交通贓賄，為之居問者不下百寸余人，而其子錦衣嚴(yán)鵠、中書嚴(yán)鴻、家人嚴(yán)年，幕客中書羅龍文為甚，年尤桀黠，士大夫無恥者至呼為鶴山先生。遇嚴(yán)嵩生日，年輒獻萬金為壽。臧獲富侈若是。
主人當(dāng)何如。
嵩父子故籍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子南京、揚州、無錫數(shù)十所，以豪仆嚴(yán)冬主之。抑勒侵奪，民怨入骨。外地謀利若是，鄉(xiāng)里又何如。
尤可異者，世蕃喪母，陛下以嵩年高，特留侍養(yǎng)，令鵠扶樞南還。世蕃乃聚狎客、擁艷姬，恒舞酣歌，人紀(jì)滅絕。至鵠之無知，則以祖母喪為奇貨。所至驛騷，要索百故。諸司承奉，郡邑為空。
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而世蕃父子方日事掊克，內(nèi)外百司莫不竭民脂膏，塞彼溪壑。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病，天人災(zāi)變安得不迭至也。巨請斬世蕃首懸之于市，以為人巨兇橫不忠之戒。茍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嵩溺愛惡子，召賂市權(quán)，亦宜亟放歸田，用清正本。
次日應(yīng)龍將本拜上，心下忐忑懸念，不知帝意如何。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夫曾轍動心先寒。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特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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