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相士

蕓齋小說 作者:孫犁 著 劉運峰 編選


女相士

六六年秋冬之交,我被集中到機(jī)關(guān)五樓平臺上一間屋子里“學(xué)習(xí)”。那時“四人幫”白色恐怖,空襲而來,我像突然掉在深淵里,心里大惑不解,所以對一塊學(xué)習(xí)的是些什么人,也很少注意。被集中來的人,逐日增加,新來的總要先在班上做一些檢討,造反頭頭,也要對他作例行的審問。

有一天,又在審問一個新來的人:

“你自己說,你是什么階級?”

“我是自由職業(yè)者?!贝鹪挼穆爜硎莻€女人。我是沒有心情去觀望人家的,只是低著頭。

大概過了一段時間,“反動”階級成分都要自動提高一級。頭頭又追問這個女人,她忽然說:

“我是反動文人。和孫蕓夫一樣!”

我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看看到底是誰這么慷慨地把我引為同類。這是一位五十多歲的女人,身材修整,臉面秀氣,年輕時一定是很漂亮的。她戴著銀絲邊眼鏡,她的眼睛,也在注視著我,很有些異樣,使我感到:她這種看人的方法,和眼睛里流露的光亮,有一點巫氣或妖氣。

后來,我漸漸知道,這個女人叫楊秀玉,湖南長沙市人,是機(jī)關(guān)托兒所的會計。解放前是個有名的相士,曾以相面所得,在長沙市自蓋洋樓兩座。這樣的職業(yè)和這樣的財產(chǎn),當(dāng)然也就很有資格來進(jìn)這個學(xué)習(xí)班了。

冬季,我們被送到干校去,先是打草簾,后是修繕一間車棚,作為宿舍。然后是為市里一個屠宰場,代養(yǎng)二百頭牛,牛就養(yǎng)在我們住室前的場地里。我們每天戴著星星起來,給牲口添草料,掃除糞尿,夜晚星星出來了,再回到屋里去。中間,我曾調(diào)到鍘草棚工作,等到食堂買了大批白菜,我又被派到菜窖去了。

派我在菜窖工作,顯然是有人動了憐憫之心,對我的照顧。因為在這里面,可避風(fēng)雪,工作量也輕省得多。我們每天一垛垛地倒放著白菜,抱出去使它通風(fēng),有時就揀選爛菜葉子。一同工作的是兩位女同志,其中就有楊秀玉。

說實在的,在那種日子里,我是惶惶不可終日的,一點點生的情趣也沒有,只想到一個死字,但又一直下不得手。例如在鍘草棚子里,我每天要用一把鋒利的鐮刀,割斷不少根捆草的粗繩。我時常掂量著這把鐮刀想:如果不是割斷草繩,而是割斷我的脖頸,豈不是一切煩惱痛苦,就可以迎刃而解了嗎?但我終于沒有能這樣去做。

在菜窖里工作,也比較安全。所謂安全,就是可以避免革命群眾和當(dāng)?shù)剞r(nóng)場的工人、兒童對我們的侮辱,恫嚇,或投擲磚頭。因為我們每個人的“罪名”“身份”,過去的級別、薪金數(shù)目,造反者已經(jīng)早給公布于眾了。

在菜窖里,算是找到了一個避風(fēng)港,可以暫時喘喘氣了。

我和楊秀玉,漸漸熟識起來。我認(rèn)為此人也不壞,她的職業(yè),說起來是騙人的,但來找的人,究系自愿。較之那些傍虎吃食,在別人的身家性命之上,謀圖一點私利的人,還算高尚一些吧!有時就跟她說個話兒,另一位女同志,是過去的同事,但因為她現(xiàn)在是菜窖負(fù)責(zé)人,對她說話就要小心一些。因此,總是在這位同志出窖以后,我們才能暢談。我那時已經(jīng)無聊到虛無幻滅的地步,但又有時想排遣一下絕望的念頭,我請這位女相士,談?wù)勊纳詈徒?jīng)歷。

她說,這是她家祖?zhèn)?,父親早死,她年幼未得傳授,母親給她請了一位師父,年老昏庸。不久就抗戰(zhàn)了,她隨母親、舅舅逃到了衡陽。那時她才十三歲,母親急于掙錢,叫她到街上去吆喝著找生意,她不愿意去。她懇求母親,給她一元錢,在一家旅館里,租了一間房,門口貼了一張條子。整整一個上午,沒有一個顧客,她忍著饑餓,焦急地躺在旅館的床上。到了下午,忽然進(jìn)來了一個人,相了一面,給了她三元大洋。從此就出了名。

然后到貴州,到桂林,到成都,每到一處,在報上登個廣告,第二天就門庭若市,一面五元。那時兵荒馬亂,多數(shù)人離鄉(xiāng)背井,都想借占卜,問問個人平安,家人消息。她乘國難之機(jī),大發(fā)其財。她十八歲的時候,已經(jīng)積累很多金條了。

她說:“在衡陽,我虧了沒到街上去喝賣,那樣會大減身價,起步不好,一輩子也成不了名。你們作家,不也是這樣嗎?”

我只好苦笑了起來。

我們的談笑,被那位女同志聽到了,竟引起她的不滿。夜晚回到宿舍,她問楊秀玉:

“你和孫某,在菜窖里談什么?”

“談些閑話?!睏钚阌翊?。

“談閑話?為什么我一進(jìn)去,你們就不談了!有什么背人的事?我看你和他,關(guān)系不正常!”

兩個人吵了起來,并傳了出去,使得革命群眾又察覺到了一件“反動”階級的新動向,好在那時主要是注意政治動向,因此也就沒有深究,也許是不大相信,會有那種事情吧。像我們這些人,平白無故遭到這種奇異事變,不死去已經(jīng)算是忍辱茍活,精神和生活的摧殘,女的必然斷了經(jīng),男的也一定失去了性。雖有妙齡少女,橫陳于前,尚不能勃然興起,況與半百老婦,效桑間陌上之樂、談情說愛于陰暗潮濕之菜窖中乎。不可能也。

有一天,又剩了我們兩個人。我實在煩悶極了,說:

“楊秀玉,你給我相個面好嗎?”

“好?!彼^去把菜窖的草簾子揭開說,“你站到這里來!”

在從外面透進(jìn)來的一線陽光里,她認(rèn)真地端詳著我的面孔,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我似的。

“你的眉和眼距離太近,這主憂傷!”她說。

“是,”我說,“我有幽憂之疾?!?/p>

“你的聲音好?!睏钚阌裾f,“有流水之音,這主女孩子多,而且聰明?!?/p>

“對,我有一男三女。”我回答,“女孩子功課比男孩子好。”

“你眼上的白圈,實在不好?!彼龂@了一口氣,“我和你第一次見面,就注意到了。這叫破相。長了這個,如果你當(dāng)時沒死,一定有親人亡故了?!?/p>

“是這樣。我母親就在那一年去世了,我也得了一場大病?!蔽艺f,“不過這都是過去的事,無關(guān)緊要了。大相士,你相相我目前的生死存亡大關(guān)吧。我們的情況,會有好轉(zhuǎn)嗎?”

“四月份?!彼凉M有信心地說,“四月份會有好消息?!?/p>

正在這時,聽到了那一位女同志的腳步聲,她趕緊向我示意,我們就又都站到白菜垛跟前工作去了。

真的,到了夏季,我們的境遇就逐漸好起來,雖然前途仍在未卜之?dāng)?shù),八月份我也算是得到了“解放”,回到家里來了。

蕓齋主人曰:楊氏之術(shù),何其神也!其日常亦有所調(diào)查研究乎?于時事現(xiàn)狀,亦有所推測判斷乎?蓋善于積累見聞,理論聯(lián)系實際者矣!“四人幫”滅絕人性,使忠誠善良者,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對生活前途,喪失信念;使宵小不逞之徒,天良絕滅,邪念叢生。十年動亂,較之八年抗戰(zhàn),人心之浮動不安,彷徨無主,為更甚矣。惜未允許其張榜坐堂,以售其技。不然所得相金,何止蓋兩座洋樓哉!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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