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活著就老了
日子一天天一年年過,生日蛋糕上已經(jīng)不知道該如何插蠟燭了,可總感覺自己還年輕。
還沒老。
我老媽老爸還健在,一頓還能吃兩個饅頭喝一碗粥,還能在北海五龍亭腰里系個電喇叭高聲唱“我是女生”,還能磨菜刀殺活雞宰草魚。我頭發(fā)一點還沒白,大腿上還沒有贅肉,翻十頁《明史》和《漢書》,還能突然聽到心跳,妄想:達則孔明,窮則淵明,林彪二十三歲當(dāng)了軍長,楊振寧三十五歲得了諾貝爾獎,或許明年,努努力,狗屎運,我還趕得上直達凌霄閣的電梯?;蛟S早早悟了“不如十年讀書”,面盆洗手,了卻俗務(wù),我還來得及把我老媽的漢語、司馬遷的漢語、趙州和尚的漢語、毛姆的英文、亨利·米勒的英文燉在一起,十年之后,或許是一鍋從來沒有過的?!恋臐鉁?/p>
老相好坐在金黃的炸乳鴿對面,穿了一件印了飛鳥羽毛的小褂子,用吸管嘬著喝二兩裝的小二鍋頭,低頭,黑黑的頭發(fā)在燈光下慢慢地一絲絲從兩邊垂下來。她吸干凈第二瓶小二鍋頭的時候,我還是忘記了她眼角的皺紋以及她那在馬耳他賣雙星膠鞋的老公,覺得她國色天香,風(fēng)華絕代。此時此刻,為她死去是件多么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啊!
但是在網(wǎng)上看了某小丫的文字,《都給我滾》《發(fā)克生活》,第一次,感覺到代溝,自己老了。
那些文字,野草野花野豬野雞一樣瘋跑著,風(fēng)刮了雨落了太陽太熱了那么多人剛上班早上八九點鐘就裸奔了。我知道,這些文字已經(jīng)脫離了我這一代的審美,但是同時感到它們不容否認的力量。我知道,人一旦有了這種感覺,就是老了。仿佛老拳師看到一個新拳手,毫無章法,毫無美感,但就是能挨打,不累。仿佛韋春花看到蘇小小,蘇小小沒學(xué)過針灸按摩劈叉卷舌,沒學(xué)過川菜粵菜魯淮揚,但就是每個毛孔里都是無敵青春。
碼字,其實真沒什么了不起,本能之一。有拳頭就能打人,有大腿就能站街,把要說的話隨便放到紙面上,誰說不是文字?小孩能碼字,其實真沒什么了不起,再小,拳頭和大腿都已經(jīng)具備了?!短茣氛f白居易九歲通音律,馮唐十七歲寫出了《歡喜》,曹禺二十三歲寫出了《雷雨》,張愛玲二十三歲寫出了《傾城之戀》,即使看那些大器晚成作家的少年作品,基本的素質(zhì)氣質(zhì)也都已經(jīng)在了,只不過當(dāng)時沒人注意到,以為老流氓是到了四五十歲才成了流氓。所以不想因為某小丫的年齡,簡單粗暴地將她歸類到80后。貼一個標(biāo)簽,拉十幾號人馬,最容易在文學(xué)史上占據(jù)蹲位:近代在國外,有迷惘一代、垮掉一代、魔幻現(xiàn)實;“四人幫”之后在中國,有傷痕派、先鋒派、痞子派;深入改革開放之后,有下半身、70后、美女作家、液體寫作、80后。一路下來,標(biāo)簽設(shè)計得越來越娛樂,越來越下作,越來越?jīng)]想象力。
文學(xué),其實很了不起,和碼字沒有關(guān)系,和年齡沒有關(guān)系。一千多年前,李煜說:“林花謝了春紅?!币磺Ф嗄觊g,多少帝王將相生了死,多少大賈CEO富了窮,多少寶塔倒了,多少物種沒了。一千多年之后,在北京一家叫“福廬”的小川菜館子里,靠窗的座位,我聽見一對小男女,眼圈泛紅,說:“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fēng)?!痹谛聺晌鰽PM碼頭旁邊的一個小比薩餅店,冬天,我和老鮑勃一起喝大杯的熱咖啡。合同談判,我們到早了,需要消磨掉一個小時的時間。老鮑勃說,他小時候也是個爛仔,還寫詩,然后拿起筆,在合同草稿的背面,默寫他的第一次創(chuàng)作:“如果你是花朵,我就是蝴蝶,整天在你身邊膩和。當(dāng)朝露來臨時,將你零落,我希望我是朝露,不是蝴蝶?!蔽艺f:是給你初戀寫的吧。鮑勃點了點頭,那張五十五歲的老臉,竟然泛紅。
其實,老拳師是怕新拳手的,不是他有力氣,能挨打,而是新拳手不知死活的殺氣;韋春花是怕蘇小小的,也不是她的無敵青春,而是蘇小小自己都不知道的纏綿妖嬈。某小丫的文字揮舞著拳頭,叉著大腿胡亂站在街上,透過娛樂的浮塵和下作的陰霾,我隱約嗅到讓我一夜白頭的文學(xu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