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能給世人帶來什么——在浙江慈溪中學的演講

農(nóng)民能給世人帶來糧食、蔬菜果腹；漁民能給人們帶來魚類嘗鮮；鐵路工程師和鐵路工人能給世人帶來遠行的便利；建筑設(shè)計師和建筑工人能給人們帶來居住的房屋，那小說家能給世人帶來什么？

他們憑什么在這個世界上立足？

小說家能給世人帶來小說作品。這是籠統(tǒng)的說法。

我自己認為，如果仔細琢磨，小說家給世人帶來的其實是：別的人生樣本。

《紅樓夢》帶來了黛玉的人生樣本。

《紅與黑》帶來了于連的人生樣本。

《安娜·卡列尼娜》帶來了安娜的人生樣本。

《邊城》帶來了翠翠的人生樣本。

《霍亂時期的愛情》帶來了阿里薩的人生樣本。

作家?guī)淼倪@些人生樣本世人需要嗎？

我自己認為：需要。為什么？因為我們每個人只知道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境況及狀態(tài)，對別人的人生并不了解，而每個人又只能活一生，選擇什么樣的性別，出生在什么地方，生長在什么樣的家庭，通常并不由我們決定；求學、就職、找對象結(jié)婚、生育，后悔了也無法回到當初。也因此，我們一般人都有一個愿望，那就是希望看看別人的生活，看看別人是怎么活的，看看他們的人生是怎么過的，好與自己做個對比。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其實都潛藏著窺視別人生活的愿望。

誰能滿足人們的這個愿望？

小說家。小說家使用提煉、想象、虛構(gòu)、寫實、變形、魔幻、夸張、神化等等手段，把別的人生樣本形象生動地呈現(xiàn)出來，供世人去觀看。

讀者觀看這些與自己不同的人生樣本時，首先會獲得情緒上的刺激。看到書中的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們會感到高興和愉悅；看到書中的人遭惡勢力欺壓時，我們會感到生氣和憤怒；看到書中的主人公命運凄慘時，我們會傷心落淚。這種種情緒上的激蕩和變化，對人有好處，人的情緒只有不斷得到刺激，他才能與外界保持一種正常反應狀態(tài)，他的肉體才有活力。我們看到一個人，如果他不會有喜怒哀樂的情緒反應，那他的身體肯定就是病了。小說是什么？它也是一種情緒刺激品，看小說能給人帶來情緒上的激蕩，能讓你跟著小說家一起喜怒哀樂，情緒激蕩過去以后，原來積存的各種情緒垃圾也一并被沖走，人會感到很暢快，很享受，人的身體會感到很松弛，很舒服。

觀看這些別人的人生樣本時，讀者也會獲得心理上的撫慰。無數(shù)作家寫出了無數(shù)的人生樣本，看多了你就會發(fā)現(xiàn)，其實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不管他有什么樣的出身，不管他從事什么職業(yè)，不管他處于社會的哪個階層，都不可能終生順利幸福。每個人都會遇見自己的人生難題，每個人都有煩惱，每個人心里其實都有苦處，只是這些苦處不同罷了。我們平常從遠處看一個人，會覺得他活得很好很光鮮，其實走近了看，就會發(fā)現(xiàn)并不是那回事。小說家做的工作，就是讓你抵近了去看一個人的生活，去看他的人生。一個人看多了小說，看多了別的人生樣本，他在心理上就會得到撫慰，就會看開自己遭遇的東西，就會覺得：我的人生是不美滿，但其他人的人生也都不美滿，還是知足吧。小說在某種意義上說，它也是一種安慰劑。

讀者觀看作家提供的人生樣本，還能獲得思想上的啟迪。小說家提供的每個人生樣本背后，其實都蘊含著作家對人生的思考，都有思想含量。讀者看小說多了，就會獲得思想上的啟迪。所以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小說還是一種清醒劑，你看了，會悟懂一些問題。作家提供的那些人生樣本背后，或是在追問人性的內(nèi)容，或是在追尋人生的意義，或是在追索社會組成及運行的法則，或是在追究自然界的規(guī)律及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讀者讀了他們的作品，通常會在思想上引起震動，會明白很多形而上的問題，從而使自己活得更清醒。

人世上其實最講勢利，它不會讓一個對人類完全無用的職業(yè)長期存在下去?，F(xiàn)在，既然小說創(chuàng)作還作為一種職業(yè)存在，就證明人類還需要小說這種精神產(chǎn)品，就證明這種職業(yè)于人類還有用處。

小說家應該努力，好好寫出更多新鮮的人生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