蕓齋談屑

談美

小序

日前有西北大學研究生李君來舍下，詢作品何以如此之美。余告以拙作無可談者，過譽之詞不可信。然感君遠道而來，愿將平日想到有關藝術與美之問題，竭誠以告。李君別后，乃就談話時自記提綱，條列為下文。

一

文、音、美、劇及其他，綜合而稱為藝術。凡是藝術，都應該是美的。藝術與美，可以說是同義語。這種美，包括形象和思想，即內容與形式兩個方面，而且必然是統(tǒng)一的，沒有美，則不能稱為藝術。

二

藝術的美，是生活的再現(xiàn)。因此，生活是美的基礎，可以說沒有生活就沒有美。但生活的美，并不等于藝術的美。藝術之美，是經(jīng)過創(chuàng)造的。所以說，既是藝術家，就應該是創(chuàng)造美的人。

三

人稍有知識，即知分妍媸，辨善惡，而美與善連，惡與丑結，不可分割。在理學家講，這是良知；在佛經(jīng)上講，這叫善知識。藝術上的創(chuàng)造，亦與此相同。

四

藝術家的特異功能，不在于反映，而在于創(chuàng)造。不在于揭示眾口之所稱為美者、善者，是在能于事物隱微之處，人所經(jīng)常見到而不注意之處，再現(xiàn)美、善，于復雜、矛盾的人物性格之中，提煉美、善。

五

藝術家所創(chuàng)造之美，一經(jīng)完成，即非生活中的東西，而成為“人間天上”的東西。曹雪芹所創(chuàng)造之林黛玉，即梅蘭芳亦不能再現(xiàn)之于舞臺。但林之形象、性格、語言，又能經(jīng)常于日常生活之中，蕓蕓眾生之中，見到其一鱗一爪。此一個性，伴社會生活、歷史演變，而永生。此藝術之可貴，亦藝術之難能也。

六

必經(jīng)創(chuàng)造，才能產(chǎn)生藝術之美。凡單純模擬自然、模擬生活、模擬人物、模擬他人之作品，皆不能產(chǎn)生藝術之美，亦不得稱為創(chuàng)作。

七

然藝術家必須經(jīng)過模擬之階段，實即觀察、體驗之階段。天下未有不經(jīng)過此階段，而成為藝術家者也。觀察愈細，體驗愈深，則其創(chuàng)造成功之可能性愈大，其藝術成就亦愈高。

八

任何藝術，都要先求形似，此為初級階段；然后，再求神似。神形兼?zhèn)洌蓨Z天工，則為高級階段矣。然非人人皆能達到也。

九

人皆知愛美，而藝術家對美的追求、探索，尤其強烈、執(zhí)著，不同于一般。有的且近狂熱，拼以身命，以求美之發(fā)揮。具備此種為美獻身之狂熱精神者，常常得成為藝術家。

十

美不是靜止固定的東西。凡藝術，皆貴玄遠，求其神韻，不尚膠滯。音樂中之高山流水，弦外之音，繞梁三日，皆此義也。藝術家于生活靜止、凝重之中，能作流動超逸之想，于塵囂市聲之中，得聞天籟，必能增強其藝術的感染力量。

十一

所謂美學，即研究藝術美之學，不能離開藝術。美學屬于哲學范疇，是哲學一個門類。它不是藝術現(xiàn)象的瑣碎研究，而是探求美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的規(guī)律。

十二

哲學是藝術的思想基礎，指導力量。凡藝術家，都有他自己的根深蒂固的哲學思想，作為他表現(xiàn)社會，展示人生的基礎。這就是一個藝術家或作家的人生哲學。

十三

作家的人生哲學，非生而知之，乃后天積學習、經(jīng)歷、體驗而得。有的乃經(jīng)過人生之一劫而后得之，《紅樓夢》作者是也。雖經(jīng)一劫，然又不失其赤子之心，反增強其祝福人類、改良社會之熱誠與愿望，托爾斯泰是也。即使其哲學思想，并非對癥之良藥，然其真誠的無私之心，追求善美之勇，不可忽視。至于其藝術形象之美，婉約曼麗，容光照人，則更不能忽視之矣。

十四

美既是現(xiàn)實，也是理想。藝術所表現(xiàn)者，則為現(xiàn)實與理想之結合。古代美術之美，多與宗教理想相結合，然細觀之，亦與社會理想相結合也。

十五

藝術與社會風尚、社會倫理、社會道德，關系至巨。凡為人生而努力的藝術家，無不注全力于此。美即真與善之結合，無真誠，無善念，尚有何美可言？故歷來藝術家，都是在人倫道德上，富有修養(yǎng)的人。虛偽者，或能取巧于一時，終不能成為藝術家。

十六

藝術中表現(xiàn)之倫理道德，非說教也。藝術家長期作藝術技巧的習練，至于成熟；對人生社會，又作長期之觀察、思考，熟慮于心。然后兩相結合，得成為藝術。以藝術之力，感染人心，既深且永，故謂之潛移默化。

十七

藝術家創(chuàng)造出美的形象，以之美化人類的心靈，使之向善，此即謂之美育。中國古代，即知以藝術教化人民。最初注重音樂、詩歌，以后泛及戲劇、小說?！拔逅摹鼻昂螅淘嘞壬岢烙趿?，社會風靡從之。然此旨后不得繼。學校偏重智育，音樂美術之課，形同虛設。美育廢弛，必然影響德育。

十八

凡能創(chuàng)造美的藝術家，其學習起點必高。所見所習者既高，因此能對庸俗下流者，不屑一顧。如起點甚卑，則易同流合污矣?，F(xiàn)代一些老的藝術家，其起步多在三十年代之初，師承魯迅現(xiàn)實主義之教，投身中國革命洪流，根柢甚厚。其積累之經(jīng)驗，可為后代言傳身教者，當亦不少。

十九

凡拈花惹草，搔首弄姿，無病呻吟者，雖名為藝術家，然究不能創(chuàng)造真正的美。吟風弄月，媚悅世俗，皆屬于東施效顰之列，因其不得國風之正也。

二十

凡虛張聲勢，大言欺人，捏造事實，迎風而上者，雖號稱藝術家，亦不能創(chuàng)造真正之美。以其乃吹氣球、變戲法的技巧，實非藝術的技巧也。

二十一

藝術家必注重藝術情操的修養(yǎng)，然后才能創(chuàng)造出美。藝術情操的修養(yǎng)，包括道德修養(yǎng)以及對國家、民族、時代的熱誠和責任感。無此熱誠及責任感者，終不能成為真正的藝術家。

二十二

要想成為真正的藝術家，在其學習創(chuàng)作之始，就要力求表現(xiàn)高尚的東西，即高尚的人物及其思想。投身革命的、進步的潮流之中，熏陶而鍛冶自己的思想感情，以期與時代及人民，親密無間。

二十三

美有個性，美有品格。凡藝術，除表現(xiàn)時代、社會的風貌外，亦必同時表現(xiàn)作者的品格、氣質、道德的風貌。

二十四

凡藝術家，長期積累之后，乃進行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之時，全神貫注，與作品中人物形隨神交，水乳交融，就可能創(chuàng)造出美的境界。但當時他所注意的只是真不真，并沒有考慮美不美。美乃自然形成，非有意造作，以炫耀于觀眾也。至于一些對文學作品的贊美之詞，“如詩如畫”“行云流水”等等，乃出自后來讀者之口，非作者寫作時有意追求也。凡創(chuàng)作之前，先存“造美”之念者，其結果多弄巧成拙，益增其丑。

二十五

凡藝術，乃人為之功，非天才之業(yè)也。投機取巧者，可以改弦易轍矣。

一九八二年二月十六日下午改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