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行路·思悟
近讀宙浩先生《知非》短文,獲益匪淺,不唯頷首稱道,且心有戚戚焉。因略續(xù)其貂尾,以為張本。
暑期有西域之行。在烏魯木齊與新疆師大王星漢教授神聊,談及耶律楚材詠西域之詩。星漢先生說,楚材為極有識見之士,這不僅表現(xiàn)在他婉諫成吉思汗止殺慎討,更在其功勛卓著之時(shí)身未退而心先退:“林下因緣千古重,人間富貴一身輕。”(《用李德恒韻寄景賢》)其號為湛然居士者,實(shí)已透出某種消息。更可貴的是,楚材讀書行路善思悟,從不生吞活剝。如古書中常提到的西域所產(chǎn)“壟種羊”(又作“地生羊”),歷來讀書人誤解者不少,往往望文生義,理解為羊的一個(gè)特殊品種。《史記·大宛列傳》“正義”就說是“有羊羔自然生于土中……其臍與地連,割絕則死”云云??磥碇撂迫藦埵毓?jié),人們似乎并不曉得古書上所載之“壟種羊”為何物。當(dāng)然,張氏是承襲宋膺《異物志》而來,乃是以訛傳訛。耶律楚材隨成吉思汗西征,在西域的實(shí)地考察中,才知道所謂“壟種羊”,其實(shí)就是棉花(當(dāng)時(shí)又稱木棉)。他在詩中寫道:“漱旱河為雨,無衣‘壟種羊’?!保ā段饔蚝又惺仭罚┰瓉磉@里的“種”,須讀作zhòng,倘若讀成zhǒng,歧義就來了?,F(xiàn)在我們都知道新疆為我國產(chǎn)棉重鎮(zhèn),質(zhì)優(yōu)量大,又多出口創(chuàng)匯,而建設(shè)兵團(tuán)所種植的長絨棉,在海內(nèi)外聲名尤著。據(jù)說科研人員正在培植彩色棉花,“壟種彩羊”不久也要在天山南北遍地開花。
星漢先生一席話,令我深思許久。幾天后我們赴喀納斯,途經(jīng)石河子,看到大片大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棉田,但見白花花的棉朵正在枝頭綻放,長絨棉披枝而垂,真的有如羊毛一般,始知“壟種羊”之說是極富想象力的。繼而想到,行路解惑與讀書釋疑是不可偏廢的,不知非,豈能言是?星漢先生姓名與余一字之差,嘗戲言乃自家兄弟。又言琦者美玉也,而漢者銀漢也,“星漢燦爛”,可謂大矣,故漢當(dāng)為兄。然齒序則琦長漢兩歲,為兄為弟一時(shí)難斷。
又,曩讀金元間文史典籍,屢見忽必烈“金蓮川幕府”之說,前賢時(shí)俊多在括注中稱“在灤河上源”,然僅得紙上文釋,未獲全知者。今夏又有承德之行,由避暑山莊而坎上木蘭圍場,于河北與內(nèi)蒙古交界處(已入內(nèi)蒙地界),尋訪灤河源頭,得見漫山遍野皆金蓮花,金燦燦,黃盈盈,不擇地勢,不問用否,一味怒放,率性綻苞,活得個(gè)轟轟烈烈,真?zhèn)€是“生生死死隨人愿”。面對滿眼金蓮花,我的心頭陡起陣陣震撼,原來這就是金蓮川。川者,平野也,原上也。查《元史》之《世祖本紀(jì)》,有云:“歲辛亥,六月,憲宗即位,同母弟惟帝最長且賢,故憲宗盡屬以漠南漢地軍國庶事,遂南駐爪忽都之地?!笨芍霰亓沂苊鲦?zhèn)漠南漢地,置藩邸于金蓮川,此地蒙語稱謂是爪忽都。原想,即是灤河上源,水一定很大,不意竟是一條寬不逾三米,深不過齊腰的小河,再溯向內(nèi)蒙古,它應(yīng)該就是閃電河了。我們乘皮筏在河中漂流,思緒隨波蕩及13世紀(jì)。辛亥歲為公元1251年,忽必烈于此置藩邸距今已有750多年了。世事滄桑,巨變不知凡幾,唯有金蓮花,仍在自由自在地綻放著。歸途,購得干金蓮花一大包,當(dāng)?shù)厝朔Q以之泡茶,喉潤嗓明,其效不亞于胖大海。
歸來查《廣群芳譜》,不見載有金蓮花,唯《清稗類鈔·植物》有云:“金蓮花,草本,蔓生,直隸、山西等省有之,一名金芙蓉、旱地蓮。莖臥地,出多枝,葉圓,有缺刻,似荷葉而小。夏季葉腋開花五瓣,瓣萼皆深黃,瓣心有紅點(diǎn),色甚艷。至秋,花干而不落??滴鯐r(shí),圣祖賜以此名,高宗亦有詩詠之?!边@后面幾句,就是蛇足了。金蓮花之名,金元時(shí)就有了,不必等清圣祖賜名,徐珂顯然是弄錯(cuò)了。
讀書充其量為知之,行路則由知之而好之,二者參悟,庶幾可得樂之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