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石筑的《易經(jīng)》

回望兩河 作者:余秋雨 著


石筑的《易經(jīng)》

一九九九年十月九日下午,埃及開羅,夜宿Les 3 Pyramides旅館


還是金字塔。

現(xiàn)代有學者根據(jù)金字塔所包含的各種建造數(shù)據(jù)與天體運行規(guī)則的對應(yīng)性、預見性,斷言這是古人對后人的一種智能遺囑。

這用我的話來說就是,它們就像用巨石筑建的《易經(jīng)》,后人讀得懂就讀,讀不懂就獨處一隅,等待著更遙遠的后人。

當一切不可能已經(jīng)變成事實矗立在眼前,那么不妨說,金字塔對于我們長久津津樂道的文史常識有一種局部的顛覆能量。至少,它指點我們對文明奧義的解讀應(yīng)該多幾種語法,而不能僅止于在一種語法下詞匯的增加。

本來也許能夠解讀一部分,可惜歐洲人做了兩件不可饒恕的壞事。

第一件是,公元前四十七年,凱撒攻占埃及時將亞歷山大城圖書館的七十萬卷圖書付之一炬,包括那部有名的《埃及史》;

第二件事更壞,四百多年之后,公元三九〇年,羅馬皇帝禁異教,驅(qū)散了唯一能讀古代文字的埃及祭司階層,結(jié)果所有的古籍、古碑很快就沒有人能解讀了。

如果說第一件事近似秦始皇焚書,那么第二件事正恰與秦始皇相反,因為秦始皇統(tǒng)一了中國文字,相當于建立了一種覆蓋神州大地的“通碼”,古代歷史不再因無人解讀而局部湮滅。

須知,最大的湮滅不是書籍的亡佚,而是失去對其文字的解讀能力。

在這里我至少看到了埃及文明中斷、中華文明延續(xù)的一個技術(shù)性原因。初一看文字只是工具,但中國這么大,組成這么復雜,各個方言系統(tǒng)這么強悍,地域觀念、族群觀念、門閥觀念這么濃烈,連農(nóng)具、器用、口音、飲食都統(tǒng)一不了,要統(tǒng)一文字又是何等艱難!在其他文明故地,近代考古學家遇到最大的麻煩就是古代文字的識別,常常是花費幾十年才猜出幾個,有的到今天還基本上無法讀通,但這種情況在中國沒有發(fā)生,就連甲骨文也很快被釋讀通了。

我想,所謂文明的斷殘首先不是古代城郭的廢弛,而是一大片一大片黑黝黝的古文字完全不知何意。為此,站在尼羅河邊,對秦始皇都有點想念。

當法老們把自己的遺體做成木乃伊的時候,埃及的歷史也成了木乃伊,而秦始皇卻讓中國歷史活了下來。我們現(xiàn)在讀幾千年前的古書,就像讀幾個喜歡文言文的朋友剛剛寄來的信件,這是其他幾種文明都不敢想像的。


站在金字塔前,我對埃及文化的最大感慨是:我只知道它如何衰落,卻不知道它如何構(gòu)建;我只知道它如何離開,卻不知道它如何到來。

就像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巨人,默默無聲地表演了幾個精彩的大動作之后轟然倒地,摸他的口袋,連姓名、籍貫、遺囑都沒有留下,多么叫人敬畏。

金字塔禁止人攀援,但底下的八九級,去爬也沒有人阻止。我爬上幾級,貼身抬頭,長久地仰望著它。它經(jīng)過幾千年“作舊”,已經(jīng)失去任何細部的整齊,一切直角變成了圓鈍,一切直線變成了顫筆,因此很像一種天造地設(shè)的自然生成物,但在總體上,細部的嶙峋仍然綜合成直筆。

金字塔在不聲不響之中也就撐開了兩筆,寫了中國的一個“人”字。兩筆陡峭得干凈利落,頂部直指太陽,讓人睜不開眼,只有白云在半坡上殷勤地襯托。

聽到許戈輝在攝像機前說“永久”,仿佛提到,再過五千年,它們還會是這個樣子。這便啟發(fā)了我的一個想法——

金字塔至今不肯坦示為什么要如此永久,卻透露了永久是什么。

永久是簡單,永久是糙礪,永久是毫不彎曲的憨直,永久是對荒漠和水草交接線的占據(jù),永久是對千年風沙的接受和滑落。

無法解讀是埃及文明的悲劇,但對金字塔本身而言,它比那些容易解讀的文明遺物顯得永久。通俗是他人侵凌的通道,邏輯是后人踩踏的階梯,而它干脆來一個漠然無聲,也就筑起了一道障壁。因此還可以補充一句——

永久是對意圖的掩埋,是把復雜的邏輯化作了樸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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