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輯】

徐志摩散文精品 作者:徐志摩,周麗霞


【第一輯】

泰山日出

振鐸來信要我在《小說月報》的泰戈爾號上說幾句話。我也曾答應(yīng)了,但這一時游濟(jì)南游泰山游孔陵,太樂了,一時竟拉不攏心思來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現(xiàn)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強(qiáng)坐下來,把我想得到的話不整齊的寫出。

我們在泰山頂上看出太陽。在航過海的人,看太陽從地平線下爬上來,本不是奇事;而且我個人是曾飽飫過江海與印度洋無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頂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頂上,我們無饜的好奇心,當(dāng)然盼望一種特異的境界,與平原或海上不同的。果然,我們初起時,天還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鐵青,東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舊詞形容——一體莽莽蒼蒼的。但這是我一面感覺勁烈的曉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時約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覽時,我不由得大聲的狂叫——因為眼前只是一個見所未見的境界。原來昨夜整夜暴風(fēng)的工程,卻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觀峰與我們所在的玉皇頂以外,東西南北只是平鋪著彌漫的云氣,在朝旭未露前,宛似無量數(shù)厚毳長絨的綿羊,交頸接背的眠著,卷耳與彎角都依稀辨認(rèn)得出。那時候在這茫茫的云海中,我獨自站在霧靄溟蒙的小島上,發(fā)生了奇異的幻想——我軀體無限的長大,腳下的山巒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塊拳石;這巨人披著散發(fā),長發(fā)在風(fēng)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颯颯的在飄蕩。這巨人豎立在大地的頂尖上,仰面向著東方,平拓著一雙長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喚;在崇拜,在祈禱,在流淚——在流久慕未見而將見悲喜交互的熱淚……

這淚不是空流的,這默禱不是不生顯應(yīng)的。

巨人的手,指向著東方——東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東方有的是瑰麗榮華的色彩,東方有的是偉大普照的光明出現(xiàn)了,到了,在這里了……

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大量的染工,在層累的云底工作;無數(shù)蜿蜒的魚龍,爬進(jìn)了蒼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異彩,揭去了滿天的睡意,喚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駒,在熱奮地馳騁……

云海也活了;眠熟了獸形的濤瀾,又回復(fù)了偉大的呼嘯,昂頭搖尾的向著我們朝露染青饅形的小島沖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蕩著這生命的浮礁,似在報告光明與歡欣之臨蒞……

再看東方——海句力士已經(jīng)掃蕩了他的阻礙,雀屏似的金霞,從無垠的肩上產(chǎn)生,展開在大地的邊沿。起……起……用力,用力。純焰的圓顱,一探再探的躍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臨照在天空……

歌唱呀,贊美呀,這是東方之復(fù)活,這是光明的勝利……

散發(fā)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彩橫亙在無邊的云海上,已經(jīng)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里;現(xiàn)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霞彩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

聽呀,這普徹的歡聲;看呀,這普照的光明!

這是我此時回憶泰山日出時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爾來華的頌詞。

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暗藍(lán)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悉悉索索啜泣起來,低壓的云夾著迷濛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rèn)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只是在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gòu)合,產(chǎn)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還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著些慘白的微光;預(yù)告明月已經(jīng)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鱗的長橋,直聯(lián)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跡。北天之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婦的侍婢,也穿扮得遍體光艷,但新娘依然柵柵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云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dān)憂,若然見了魚鱗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只是我腦筋里一個不曾實現(xiàn)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xiàn)在天上砌滿了瓦楞云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jié)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育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否則,何以我們兒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凄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凈,卻為是感覺了神圣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xué)契古特白登來解剖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yuǎn)是熱的情的死敵仇。他們不能相容的。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xí)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jī)一轉(zhuǎn),重復(fù)將鋒快的智刃收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zhuǎn),聽他產(chǎn)生什么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自低回,看他尋出什么夢境。

明月正在云巖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面前扯過。海上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凄其的音節(jié),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現(xiàn)象,一面拿著紙筆,癡望著月彩,想從她明潔的輝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跡,希冀他們在我心里,凝成高潔情緒的菁華。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jīng)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c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征——月光從云端里輕俯下來,在那女于胸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哂,重復(fù)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駛?cè)ァ?/p>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斗趣,月光窺見了窗內(nèi)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里,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jìn)身去,在他溫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摸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園的額發(fā),靄然微曬著,又回云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面寫著憂郁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顯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管筆,在白衣襟上寫道:“月光,你是失望兒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窗欞里,望得見屋里的內(nèi)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面包和幾條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幾上開著一本家用的圣經(jīng),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爐臺,不住地流淚,旁邊坐著一個皺面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啜泣的一個少婦,她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只見遠(yuǎn)遠(yuǎn)海濤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擁抱蜜吻,她嘆了聲氣向著斜照在圣經(jīng)上的月彩囁道:“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里,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墻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瓶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垂辮的發(fā)梢,她微潤的媚唇,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秘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日不圓滿:她瘦損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尺的玉蘭花枝上。

威爾斯西境一座礦床附近,有三個工人,口叼著笨重的煙斗,在月光中間坐。他們所能想到的話都已講完,但這異樣的月彩,在他們對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語比說的嫵媚,惟有他們工余倦極的眼珠不闔,彼此不約而同今晚較往常多抽了兩斗的煙,但他們礦火焦黑、煤塊擦黑的面容,表示他們心靈的薄弱,在享樂煙斗以外:雖經(jīng)秋月溪聲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緒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們默默地?fù)涑隽艘欢坊?,起身進(jìn)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從屋背飄眼望進(jìn)去,只見他們都已睡熟:他們即使有夢,也無非礦內(nèi)礦外的景色。

月光渡過了愛爾蘭海峽,爬上海爾佛林的高峰,正對著默默的紅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塊冰,鐵青色,四圍斜坦的小峰,全都滿鋪著蟹清和蛋白色的巖片碎石,一株矮樹都沒有。沿潭間有些叢草,那全體形勢,正像一大青碗,現(xiàn)在滿盛了清潔的月輝,靜極了,草里不聞蟲吟,水里不聞魚躍;只有石縫里游澗淅瀝之聲,斷續(xù)地作響,仿佛一座大教堂里點著一星小火,益發(fā)對煦出靜穆寧寂的境界,月兒在鐵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復(fù)趿起她的銀舄過山去了。

昨天船離了新加坡以后,方向從正東改為東北,所以前幾天的船梢正對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廠”漸漸移到我們船向的左手來了。

昨夜吃過晚飯上甲板的時候,船右一海銀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視。那放銀光的圓球正掛在你頭上,如其起靠著船頭仰望。她今夜并不十分鮮艷:她精圓的芳容上似乎輕籠著一層藕灰色的薄紗;輕漾著一種悲喟的聲調(diào);輕染著幾痕淚化的霧靄。她并不十分鮮艷,然而她素潔溫和的光線中,猶之少女淺藍(lán)妙眼的斜瞟;猶之春陽融解在山巔白雪的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態(tài),世間凡具有感覺性的人,只要承沐著她的輕輝,就發(fā)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應(yīng),引起隱覆的內(nèi)心境界的緊張,——像琴弦一樣,——人生最微妙的情緒,戟震生命所蘊(yùn)藏高潔名貴創(chuàng)現(xiàn)的沖動。有時在心理狀態(tài)之前,或于同時,撼動軀體組織,使感覺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經(jīng)難禁之酸辛,內(nèi)藏洶涌之跳動,淚線之驟熱與潤濕。那就是秋月興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豈止,直是悲哀幽騷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運轉(zhuǎn)的偉劇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詩藝界最凄涼亦最微妙的一個消息。

今夜月明入望,不知秋思在誰家。

中國字形具有一種獨一的嫵媚,有幾個字的結(jié)構(gòu),我看來純是藝術(shù)家的匠心:這也是我們國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是一個極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數(shù)的杰作:有石開湖暈,風(fēng)掃松針的妙處,這一群點畫的配置,簡直經(jīng)過柯羅的書篆,米仡朗其羅的雕圭Chogin的神感;像——用一個科學(xué)的比喻——原子的結(jié)構(gòu),將旋轉(zhuǎn)宇宙的大力收縮成一個無形無蹤的電核;這十三筆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慘的現(xiàn)象和經(jīng)驗,吁喟和涕淚,所凝成最純粹精密的結(jié)晶,滿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閑(Gautier)異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夢到,愁字變形為秋霞黯綠色的通明寶玉,若用銀槌輕擊之,當(dāng)吐銀色的幽咽電蛇似騰人云天。

我并不是為尋秋意而看月,更不是為覓新愁而訪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許的。我看見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經(jīng)!

我重復(fù)回到現(xiàn)實的景色,輕裹在云錦之中的秋月,像一個遍體蒙紗的女郎,他那團(tuán)圓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時他冪弦的顏色,那是藕灰,他蜘躊的行動,掩泣的痕跡,又使人疑是送喪的麗姝。所以我曾說:“秋月呀我不盼望你團(tuán)圓?!?/p>

這是秋月的特色,不論他是懸在落日殘照邊的新鐮,與“黃昏曉”競艷的眉勾,中霄斗沒西陲的金碗,星云參差間的銀床,以至一輪腴滿的中秋,不論盈昃高下,總在原來澄爽明秋之中,遍灑著一種我只能稱之為“悲哀的輕靄”,和“傳愁的以太”即使你原來無愁,見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調(diào)”,漸漸興感起來!

“秋月呀!

誰禁得起銀指尖兒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輕濤,可不是禁不住他玉指的撫摩,在那里低徊飲泣呢!就是那無聊的云煙,秋月的美滿,薰暖了飄心冷眼,也清冷地穿上了輕縞的衣裳,來參與這美滿的婚姻和喪禮。

北戴河海濱的幻想

他們都到海邊去了。我為左眼發(fā)炎不曾去。我獨坐在前廊,偎依在一張安適的大椅內(nèi),袒著胸懷,赤著腳,一頭的散發(fā),不時有風(fēng)來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時睡態(tài);但夢思卻半被曉風(fēng)吹斷。我關(guān)緊眼簾內(nèi)視,只見一斑斑消殘的顏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戀地膠附在天邊。廊前的馬櫻、紫荊、藤蘿青翠的葉與鮮紅的花,都將他們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態(tài)無數(shù);我的臂上與胸前,亦滿綴了綠蔭的斜紋。

從樹萌的間隙平望,正見海灣,海波亦似被晨曦喚醒,黃藍(lán)相間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灘邊不時見白濤涌起,迸射著雪樣的水花。

浴線內(nèi)點點的小舟與浴客,水禽似的浮著;幼童的嚷叫,與水波拍岸聲,與潛濤嗚咽聲,相間的起伏,競報一灘的生趣與樂意。

但我獨坐的廊前,卻只是靜靜的,靜靜的無甚聲響。嫵媚的馬櫻,只是幽幽的微展著,蠅蟲也斂翅不飛。因有遠(yuǎn)近樹里的秋蟬,在紡紗似的錘引他們不盡的長吟。

在這不盡的長吟中,我獨坐在冥想。難得是寂寞的環(huán)境,難得是靜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傳的和諧,靜默中有無限的創(chuàng)造。

我的心靈,比如海濱,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經(jīng)漸次的消翳,只剩疏松的海砂中偶爾的回響,更有殘缺的貝殼,反映星月的輝芒。

此時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當(dāng)時洶涌的情景,是夢或是真,再亦不須辨問,只此眉梢的輕皺,唇邊的微哂,已足解無窮的奧緒,深深的蘊(yùn)伏在靈魂的微纖之中。

青年永遠(yuǎn)趨向反叛,愛好冒險;永遠(yuǎn)如初度的航海者,幻想黃金機(jī)緣于浩淼的煙波之外:想割斷系岸的纜繩,扯起風(fēng)帆,欣欣的投入無垠的懷抱。他厭惡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縱與豪邁。

無顏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荊棘;絕海與兇巘,是他愛取自由的途徑。

他愛折玫瑰;為她的色香,亦為她冷酷的刺毒。他愛搏狂瀾:為他的莊嚴(yán)與偉大,亦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發(fā)他探險與好奇的動機(jī)。

他崇拜行動:不可測,不可節(jié),不可預(yù)逆,起動,消歇皆在無形中,狂風(fēng)似的倏忽與猛烈與神秘。他崇拜斗爭:從斗爭中求劇烈的生命之意義,從斗爭中求絕對的實在,在血染的戰(zhàn)陣中,呼吸勝利之狂歡或歌敗喪的哀曲。

幻象消滅是人生里命定的悲??;青年的幻滅,更是悲劇中的悲劇,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兇惡。純粹的,猖狂的熱情之火,不同阿拉伯的神燈,只能放射一時的異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轉(zhuǎn)瞬間,或許,便已斂熄了最后的火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燼與殘灰,在未滅的余溫里自傷與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電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閃耀,我們不能不驚訝造化者藝術(shù)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與衰與飽饜的黑影,同時亦緊緊的跟著時日進(jìn)行,仿佛是煩惱、痛苦、失敗,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轉(zhuǎn)瞬間,彗星似的掃滅了我們最自傲的神輝——流水涸,明星沒,露珠散滅,電閃不再!

在這艷麗的日輝中,只見愉悅與歡舞與生趣,希望,閃爍的希望,在蕩漾,在無窮的碧空中,在綠葉的光澤里,在蟲鳥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搖蕩中——夏之榮葉,春之成功。春光與希望,是長駐的;自然與人生,是調(diào)諧的。

遠(yuǎn)處有福的山谷內(nèi),蓮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亂石間跳躍,牧童們,有的吹著蘆笛,有的平臥在草地上,仰看變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黃的稻田中縹緲的移過。在遠(yuǎn)處安樂的村中,有妙齡的村姑,在流澗邊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銜煙斗的農(nóng)夫三四,在預(yù)度秋收的喜盈,老婦人們坐在家門外陽光中取暖,她們的周圍有不少的兒童,手擎著黃白的錢花在環(huán)舞與歡呼。

在遠(yuǎn)——遠(yuǎn)處的人間,有無限的平安與快樂,無限的春光……

在此暫時可以忘卻無數(shù)的落蕊與殘紅;亦可以忘卻花蔭中掉下的枯葉,私語地預(yù)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卻苦惱的僵癟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復(fù)他們?nèi)a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卻紛爭的互殺的人間,陽光與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們兇惡的獸性;亦可以忘卻庸俗的卑瑣的人間,行云與朝露的豐姿,不能引逗他們剎那間的凝視;亦可以忘卻自覺的失望的人間,絢爛的春時與媚草,只能反激他們悲傷的意緒。

我亦可以暫時忘卻我自身的種種;忘卻我童年期清風(fēng)白水似的天真;忘卻我少年期種種虛榮的希冀;忘卻我漸次的生命的覺悟;忘卻我熱烈時理想的尋求;忘卻我心靈中樂觀與悲觀的斗爭;忘卻我攀登文藝高峰的艱辛;忘卻剎那的啟示與澈悟之神奇;忘卻我生命潮流之驟轉(zhuǎn);忘卻我陷落在危險的漩渦中之幸與不幸,忘卻我追憶不完全的夢境;忘卻我大海里埋著的秘密;忘卻曾經(jīng)刳割我靈魂的利刃,炮烙我靈魂的烈焰,摧毀我靈魂的狂飆與暴雨,忘卻我的深刻的怨與艾;忘卻我的冀與愿;忘卻我的恩澤與惠感;忘卻我的過去與現(xiàn)在……

過去的實在,漸漸的膨脹,漸漸的模糊,漸漸的不可辨認(rèn);現(xiàn)在的實在,漸漸的收縮,逼成了意識的一絲,細(xì)極狹極的線絲,又裂成了無數(shù)不相連續(xù)的黑點……黑點亦漸次的隱翳?

幻術(shù)似的滅了,滅了,一個可怕的黑暗的空虛……

翡冷翠山居閑話

在這里出門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個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個美的宴會,比如去一果子園,那邊每株樹上都是滿掛著詩情最秀逸的果實,假如你單是站著看還不滿意時,只要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嘗鮮味,足夠你性靈的迷醉。陽光正好暖和,決不過暖;風(fēng)息是溫馴的,而且往往因為他是從繁花的山林里吹度過來他帶來一股幽遠(yuǎn)的澹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汽,摩挲你的顏面,輕繞著你的肩腰,就這單純的呼吸已是無窮的愉快;空氣總是明凈的,近谷內(nèi)不生煙,遠(yuǎn)山上不起靄,那美秀風(fēng)景全部正像畫面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閑暇的鑒賞。

作客山中的妙處,尤在你永不須躊躇你的服色與體態(tài);你不妨搖曳著一頭的蓬草,不妨縱容你滿腮的苔蘚;你愛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個牧童,扮一個漁翁,裝一個農(nóng)夫,裝一個走江湖的桀卜閃,裝一個獵戶;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領(lǐng)結(jié),你盡可以不用領(lǐng)結(jié),給你的頸根與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條這邊艷色的長巾包在你的頭上,學(xué)一個太平軍的頭目,或是拜倫那埃及裝的姿態(tài);但最要緊的是穿上你最舊的舊鞋,別管他模樣不佳,他們是頂可愛的好友,他們承著你的體重卻不叫你記起你還有一雙腳在你的底下。

這樣的玩頂好是不要約伴,我竟想嚴(yán)格的取締,只許你獨身;因為有了伴多少總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輕的女伴,那是最危險最專制不過的旅伴,你應(yīng)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條美麗的花蛇!平常我們從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們執(zhí)事的地方,那無非是在同一個大牢里從一間獄室移到另一間獄室去,拘束永遠(yuǎn)跟著我們,自由永遠(yuǎn)尋不到我們;但在這春夏間美秀的山中或鄉(xiāng)間你要是有機(jī)會獨身閑逛時,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時候,那才是你實際領(lǐng)受,親口嘗味,自由與自在的時候,那才是你肉體與靈魂行動一致的時候;朋友們,我們多長一歲年紀(jì)往往只是加重我們頭上的枷,加緊我們腳脛上的鏈,我們見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淺水里打滾作樂,或是看見小貓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嘗沒有羨慕的時候,但我們的枷,我們的鏈永遠(yuǎn)是制定我們行動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單身奔赴大自然的懷抱時,像一個裸體小孩撲入他母親的懷抱時,你才知道靈魂的愉快是怎樣的,單是活著的快樂是怎樣的,單就呼吸單就走道單就張眼看聳耳聽的幸福是怎樣的。因此你,得嚴(yán)格的為己,極端的自私,只許你,體魄與性靈,與自然同在一個脈搏里跳動,同在一個音波里起伏,同在一個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們渾樸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嬌柔,一經(jīng)同伴的抵觸,他就卷了起來,但在澄靜的日光下,和風(fēng)中,他的姿態(tài)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無阻礙的。

你一個漫游的時候,你就會在青草里坐地仰臥,甚至有時打滾,因為草的和暖的顏色自然的喚起你童稚的活潑;在靜僻的道上你就會不自主的狂舞,看著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種種詭異的變相,因為道旁樹木的陰影在他們纖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樂;你也會得信口的歌唱,偶爾記起斷片的音調(diào),與你自己隨口的小曲,因為樹林中的鶯燕告訴你春光是應(yīng)得贊美的;更不必說你的胸襟自然會跟著曼長的山徑開拓,你的心地會看著澄藍(lán)的天空靜定,你的思想和著山壑間的水聲,山罅里的泉響,有時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時激起成章的波動,流,流,流入涼爽的橄欖林中,流入嫵媚的阿諾河去……

并且你不但不須應(yīng)伴,每逢這樣的游行,你也不必帶書。書是理想的伴侶,但你應(yīng)得帶書,是在火車上,在你住處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獨身漫步的時候。什么偉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優(yōu)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風(fēng)籟中,云彩里,山勢與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顏色與香息里尋得?自然是最偉大的一部書,葛德說,在他每一頁的字句里我們讀得最深奧的消息,并且這書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爾帕斯與五老峰,雪西里與普陀山,來因河與揚子江,梨夢湖與西子湖,建蘭與瓊花,杭州西溪的蘆雪與威尼市夕照的紅潮,百靈與夜鴛,更不是一般黃的黃麥,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長,同在和風(fēng)中波動——他們應(yīng)用的符號是永遠(yuǎn)一致的,他們的意義是永遠(yuǎn)明顯的,只要你自己心靈上不長瘡瘢,眼不盲,耳不塞,這無形跡的最高等教育便永遠(yuǎn)是你的名分,這不取費的最珍貴的補(bǔ)劑便永遠(yuǎn)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認(rèn)識了這一部書,你在這世界上寂寞時便不寂寞,窮困時不窮困,苦惱時有安慰,挫折時有鼓勵,軟弱時有督責(zé),迷失時有南針。

巴黎的鱗爪

咳巴黎!到過巴黎的一定不會再希罕天堂;嘗過巴黎的,老實說,連地獄都不想去了。整個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鴨絨的墊褥,襯得你通體舒泰,硬骨頭都給熏酥了的——有時許太熱一些。那也不礙事,只要你受得住。贊美是多余的,正如贊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詛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詛地獄是多余的。巴黎,軟綿綿的巴黎,只在你臨別的時候輕輕地囑咐一聲“別忘了,再來!”其實連這都是多余的。誰不想再去?誰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腳下,春風(fēng)在你的臉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責(zé)備你,不督飭你,不窘你,不惱你,不揉你。它摟著你,可不縛住你:是一條溫存的臂膀,不是根繩子。它不是不讓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卻永遠(yuǎn)在你的記憶里晃著。多輕盈的步履,羅襪的絲光隨時可以沾上你記憶的顏色!

但巴黎卻不是單調(diào)的喜劇。賽因河的柔波里掩映著羅浮宮的倩影,它也收藏著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著,溫馴的水波;流著,纏綿的恩怨??Х瑞^:和著交頸的軟語,開懷的笑聲,有踞坐在屋隅里蓬頭少年計較自毀的哀思。跳舞場:和著翻飛的樂調(diào),迷醇的酒香,有獨自支頤的少婦思量著往跡的愴心。浮動在上一層的許是光明,是歡暢,是快樂,是甜蜜,是和諧;但沉淀在底里陽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經(jīng)驗的本質(zhì):說重一點是悲哀,說輕一點是惆悵:誰不愿意永遠(yuǎn)在輕快的流波里漾著,可得留神了你往深處去時的發(fā)見!

一天一個從巴黎來的朋友找我閑談,談起了勁,茶也沒喝,煙也沒吸,一直從黃昏談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闔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講的情境惝恍的把我自己也纏了進(jìn)去;這巴黎的夢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體,那味兒除是親嘗過的誰能想象!——我醒過來時還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兒,剛巧一個小朋友進(jìn)房來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么夢來了,朋友,為什么兩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里有水,不覺也失笑了——可是朝來的夢,一個詩人說的,同是這悲涼滋味,正不知這淚是為那一個夢流的呢!

下面寫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說,不是寫實,也不是寫夢,——在我寫的人只當(dāng)是隨口曲,南邊人說的“出門不認(rèn)貨”,隨你們寬容的讀者們怎樣看罷。

出門人也不能大小心了,走道總得帶些探險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預(yù)期的發(fā)見,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們活什么來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邊就得撿貝殼,書呆子進(jìn)圖書館想撈新智慧——出門人到了巴黎就想……

你的批評也不能過分嚴(yán)正不是?少年老成——什么話!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權(quán),也是他們的本分;說來也不是他們甘愿,他們是到了年紀(jì)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寬一點說,人生只是個機(jī)緣巧合;別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順,它那里面多的是潛流:多的是漩渦——輪著的時候誰躲得了給卷了進(jìn)去!那就是你發(fā)愁的時候,是你登仙的時候,是你辨看酸的時候,是你嘗著甜的時候。

巴黎也不定比別的地方怎樣不同。不同就在那邊生活流波里的潛流更猛,漩渦更急,因此你叫給卷進(jìn)去的機(jī)會也就更多。

我趕快得聲明我是沒有叫巴黎的漩渦給淹了去——雖則也就夠險。多半的時候我只是站在賽因河岸邊看熱鬧,下水去的時候也不能說沒有,但至多也不過在靠岸清淺處溜著,從沒敢往深處跑——這來漩渦的紋螺,勢道,力量,可比遠(yuǎn)在岸上時認(rèn)清楚多了。

一、九小時的萍水緣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轉(zhuǎn)著的一張萍葉,我見著了它,掬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舊交還給它的命運,任它飄流去——它以前的飄泊我不曾見來,它以后的飄泊,我也見不著,但就這曾經(jīng)相識匆匆的恩緣——實際上我與她相處不過九小時——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蹤跡,我如何能忘,在憶起時如何能不感須臾的惆悵?

那天我坐在那熱鬧的飯店里瞥眼看著她,她獨坐在燈光最暗漆的屋角里,這屋內(nèi)哪一個男子不帶媚態(tài),哪一個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頂寬邊的黑帽,在緊密的睫毛上隱隱閃亮著深思的目光——我?guī)缀跻尚乃切薜涝旱呐紶柕郊t塵里隨喜來了。我不能不接著注意她,她的別樣的支頤的倦態(tài),她的曼長的手指,她的冷漠的神情,有意無意間的嘆息,在在都激發(fā)我的好奇——雖則我那時左邊已經(jīng)坐下了一個瘦的,右邊來了肥的,四條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著酒杯。但更使我奇異的是她不等跳舞開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厭惡似的。第一晚這樣,第二晚又是這樣:獨自默默的坐著,到時候又匆匆的離去。到了第三晚她再來的時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著的回音,雖則是“多謝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個拒絕,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過她。巴黎的好處就在處處近人情;愛慕的自由是永遠(yuǎn)容許的。你見誰愛慕誰想接近誰,決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經(jīng)程中泄漏了你的粗氣暴氣,陋相或是貧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識相”,上海人說的,什么可能的機(jī)會你都可以利用。對方人理你不理你,當(dāng)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驟對,文明的巴黎人決不讓你難堪。

我不能放過她。第二次我大膽寫了個字條付中間人——店主人——交去。我心里直怔怔的怕討沒趣??墒腔卦拋砹恕妥吡?,你跟著去吧。

她果然在飯店門口等著我。

你為什么一定要找我說話,先生,像我這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

她張著大眼睛看我,口唇微微的顫著。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憂郁的神情我足足難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談一次話,如其你許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沒有別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內(nèi)綻出了淚來,我話還沒說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個異邦人看透了……她聲音都啞了。

我們在路燈的燈光下默默地互注了一晌,并著肩沿馬路走去,走不到多遠(yuǎn)她說不能走,我就問了她的允許雇車坐下,直望波龍尼大林園清涼的暑夜里兜去。

原來如此,難怪你聽了跳舞的音樂像是厭惡似的,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還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見——他的地方,但那時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際遇嗎,先生?我快有兩個月不開口了,不瞞你說,今晚見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說給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們還是回那飯莊去罷。

你不是厭煩跳舞的音樂嗎?

她初次笑了。多齊整潔白的牙齒,在道上的幽光里亮著!

有了你我的生氣就回復(fù)了不少,我還怕什么音樂?

我們倆重進(jìn)飯莊去選一個基角坐下,喝完了兩瓶香檳,從十一時舞影最凌亂時談起,直到早三時客人散盡侍役打掃屋子時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憐身世的演述中遺忘了一切,當(dāng)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絲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長的。我從小就愛讀《天方夜譚》的故事,以及當(dāng)代描寫東方的文學(xué);啊東方,我的童真的夢魂那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園中留戀?十四歲那年我的姊姊帶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邊開一個時式的帽鋪,有一天我看見一個小身材的中國人來買帽子,我就覺著奇怪,一來他長得異樣的清秀,二來他為什么要來買那樣時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個女太太拿了方才買去的帽子來換了,我姊姊就問她那中國人是誰,她說是她丈夫,說開了頭她就講她當(dāng)初怎樣為愛他觸怒了自己的父母,結(jié)果斷絕了家庭和他結(jié)婚,但她一點也不迫悔因為她的中國丈夫待她怎樣好法,她不信西方人會得像他那樣體貼,那樣溫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說話時滿心怡悅的笑容。從此我仰慕東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層顏色。

我再回巴黎的時候已經(jīng)成長了,我父親是最寵愛我的,我要什么他就給我什么。我那時就愛跳舞,啊,那些迷醉輕易的時光,巴黎哪一處舞場上不見我的舞影。我的妙齡,我的顏色我的體態(tài),我的聰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見的只是悲慘的余生再不留當(dāng)時的豐韻——制定了我初期的墮落。我說墮落不是?是的,墮落,人生哪處不是墮落,這社會那里容得一個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潔?我正快走入險路的時候,我那慈愛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傾向,私下安排了一個機(jī)會,叫我與一個有爵位的英國人接近。一個十七歲的女子哪有什么主意,在兩個月內(nèi)我就做了新娘。

說起那四年結(jié)婚的生活,我也不應(yīng)得過分的抱怨,但我們歐洲的勢利的社會實在是樹心里生了蠹,我怕再沒有回復(fù)健康的希望。我到倫敦去做貴婦人時我還是個天真的孩子,哪有什么機(jī)心,哪懂得虛偽的卑鄙的人間的底里,我又是個外國人,到處遭受嫉忌與批評。還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為什么動機(jī)我始終不明白,許貪我年輕貪我貌美帶回家去廣告他自己的手段,因為真的我不曾感著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幾時他就對我冷淡了,其實他就沒有熱過,碰巧我是個傻孩子,一天不聽著一半句軟語,不受些溫柔的憐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傷。他有的是錢,有的是趨奉諂媚,成天在外打獵作樂,我愁了不來慰我,我病了不來問我,連著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滅了我原來活潑快樂的天機(jī),到第四年實在耽不住了。我與他吵一場回巴黎再見我父親的時候,他幾乎不認(rèn)識我了,我自此就永別了我的英國丈夫。因為雖則實際的離婚手續(xù)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辦理,他從我走了后也就不再來顧問我——這算是歐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從倫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兒重復(fù)飛回了林中,眼內(nèi)又有了笑,臉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體好多,就連童年時的種種想望又在我心頭活了回來。三四年結(jié)婚的經(jīng)驗更叫我厭惡西歐,更叫我神往東方。東方,啊浪漫的多情的東方!我心里常常的懷念著。有一晚,那一個運定的晚上,我就在這屋子內(nèi)見著了他,與今晚一樣的歌聲,一樣的舞影,想起還不就是昨天,多飛快的光陰,就可憐我一個單薄的女子,無端叫運神擺布,在情網(wǎng)里顛連,在經(jīng)驗的苦海里沉淪。朋友,我自分是已經(jīng)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來逼著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話是簡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惱,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人望我的眼里看,憑著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剎那間領(lǐng)會我靈魂的真際!

他是匪利濱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見面就迷了他。他膚色是深黃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溫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語有多叫人魂銷的魔力?啊,我到如今還不能怨他;我愛他太深,我愛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雖則他到后來也是一樣的薄情,一樣的冷酷,你不倦么,朋友,等我講給你聽?

我自從認(rèn)識了他我便傾注給他我滿懷的柔情,我想他,那負(fù)心的他,也夠他的享受,那三個月神仙似的生活!我們差不多每晚在此聚會的。秘談是他與我,歡舞是他與我,人間再有更甜美的經(jīng)驗嗎?朋友你知道癡心人赤心愛戀的瘋狂嗎?因為不僅滿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夢魂繚繞的東方理想的實現(xiàn)。有他我什么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么沾戀?因此等到我家里為這事情與我開始交涉的時候,我更不躊躇的與我生身的父母根本決絕。我此時又想起了我垂髫時在北京見著的那個嫁中國人的女子,她與我一樣也為了癡情犧牲一切,我只希冀她這時還能保持著她那純愛的生活,不比我這失運人成天在幻滅的辛辣中回味。

我愛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學(xué)的,不是貴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為我早年的經(jīng)驗使我迷信真愛情是窮人才能供給的。誰知他騙了我——他家里也是有錢的,那時我在熱戀中拋棄了家,犧牲了名譽(yù),跟了這黃臉人離卻了巴黎,辭別了歐洲,經(jīng)過一個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燦爛的東方。啊,我那時的希望與快樂!但才出了紅海,他就上了心事,經(jīng)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訴他家里的實情,他父親是匪利濱最有錢的土著,性情是極嚴(yán)厲的,他怕輕易不能收受她進(jìn)他們的家庭。我真不愿意把此后可憐的身世煩你的聽,朋友,但那才是我癡心人的結(jié)果,你耐心聽著吧!

東方,東方才是我的煩惱!我這回投進(jìn)了一個更陌生的社會,呼吸更沉悶的空氣;他們自己中間也許有他們溫軟的人情,但輪著我的卻一樣還只是猜忌與譏刻,更不容情的刺襲我的孤獨的性靈。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進(jìn)門,把我看作一個“巴黎淌來的可疑婦人”。我為愛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淚,但我自慰的是他對我不變的恩情。因為在初到的一時他還是不時來慰我——我獨自賃屋住著。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潤還是他原來愛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絕我的意思。朋友,試想我這孤身女子犧牲了一切為的還不是他的愛,如今連他都離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機(jī)?我怎的始終不曾自毀,我至今還不信,因為我那時真的是沒有路走了。我又沒有錢,他狠心丟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纏他,這也許是我白種人的倔強(qiáng),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淚,出門去自尋活路。我在一個匪美合種人的家里尋得了一個保姆的職務(wù);天幸我生性是耐煩領(lǐng)小孩的——我在倫敦的日子沒孩子管就養(yǎng)貓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個活靈的孩子,黑頭發(fā)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熱的島上我是過了兩年沒顏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兇險的熱病,從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復(fù)平衡的時候,兩件不幸的事情又臨著了我:一件是我那他與另一女子的結(jié)婚,這消息使我昏絕了過去;一件是被我棄絕的慈父也不知怎的問得了我的蹤跡來電說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罰我!等我趕回巴黎的時候正好趕著與老人訣別,懺悔我先前的造孽!

從此我在人間還有什么意趣?我只是個實體的鬼影,活動的尸體;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浪;在初次失望的時候我想象中還有了遼遠(yuǎn)的東方,但如今東方只在我的心上下一個鮮明的新傷,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還是不自主的要飯店里來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的老家!我這一生的經(jīng)驗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誰知又碰著了你,苦苦的追著我,逼我再一度撩撥死盡的火灰,這來你夠明白了,為什么我老是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過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溫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時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亂的地上現(xiàn)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燈光,侍役們已經(jīng)收拾干凈,我們也該走了,再會吧,多情的朋友!

二、“先生,你見過艷麗的肉沒有?”

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住在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的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里,光線暗慘得怕人,白天就靠兩塊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給裝裝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碼總得上燈的時候他才脫下了他的外褂露出兩條破爛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里開始他的工作。

艷麗的垃圾窩——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畫!我說給你聽聽。貼墻有精窄的一條上面蓋著黑毛氈的算是他的床,在這上面就準(zhǔn)你規(guī)規(guī)矩矩的躺著,不說起坐一定扎腦袋,就連翻身也不免冒犯斜著下來永遠(yuǎn)不退讓的屋頂先生的身分!承著頂尖全屋子頂寬舒的部分放著他的書桌——我捏著一把汗叫它書桌,其實還用提嗎,上邊什么法寶都有,畫冊子,稿本,黑炭,顏色盤子,爛襪子,領(lǐng)結(jié),軟領(lǐng)子,熱水瓶子壓癟了的,燒干了的酒精燈,電筒,各色的藥瓶,彩鈾瓶,臟手絹,斷頭的筆桿,沒有蓋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槍,那是瞞不過我化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舊貨攤上換來的,照相鏡子,小手鏡,斷齒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詳夢的小書,還有——還有可疑的小紙盒兒,凡士林一類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頭漆著名字。上面蒙著一塊灰色布的是他的梳樁臺兼書架,一個洋磁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舊版的盧騷集子給饕了去,一頂便帽套在洋瓷長提壺的耳柄上,從袋底里倒出來的小銅錢錯落的散著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幾只稀小的爛蘋果圍著一條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學(xué)教授們圍著一個教育次長索薪……

壁上看得更斑斕了:這是我頂?shù)靡獾囊粡堼嬆堑牡赘瀹?dāng)廢紙買來的;這是我臨摹內(nèi)的裸體,不十分行,我來撩起燈罩你可以看清楚一點,草色太濃了,那膝部畫了,這一小幅更名貴,你認(rèn)是誰,羅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運氣,也算是錯來的,老巴黎就是這點了便宜,挨了半年八個月的餓不要緊,只要有機(jī)會撈著真東西,這還不值得!那邊一張擠在兩幅油畫縫里的,你見了沒有,也是有來歷的,那是我前年趁馬克倒霉路過佛蘭克福德時夾手搶來的,是真的孟察爾都難說,就差糊了一點,現(xiàn)在你給三千佛郎我都不賣,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長條……在他那手指東點西的賣弄他的家珍的時候,你竟會忘了你站著的地方是不夠六尺闊的一間閣樓,倒像跨在你頭頂那兩爿斜著下來的屋頂也順著他到藝術(shù)談法木似的隱了去,露出一個爽愷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窠,霉塊,釘疤,全化成了哥羅畫幀中“飄搖欲化煙”的最美麗林樹與輕快的流澗;桌上的破領(lǐng)帶及手絹、爛香蕉、臭襪子等等也全變形成戴大闊邊稻草帽的牧童們,偎著樹打盹的,牽著牛在澗里喝水的,手反襯著腦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著那邊走進(jìn)來的娘們手按著音腔吹橫笛的——可不是那邊來了一群娘們,全是年歲青青的,露著胸膛,散著頭發(fā),還有光著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著來了?……!小心扎腦袋,這屋子真扁紐,你出什么神來了?想著你的Bel Ami對不對?你到巴黎快半個月,該早有落兒了,這年頭收成真容易——嘸,太容易了!誰說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獄?你吸煙斗嗎?這兒有自來火,對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張彈簧早經(jīng)追悼過了沙發(fā),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頂溫柔的一樣?xùn)|西。

不錯,那沙發(fā),這閣樓上要沒有那張沙發(fā),主人的風(fēng)格就落了個極重要的原素。為著它肚子里的彈簧完全沒了勁,在主人說是太謙,在我說是簡直污蔑了它。因為分明有一部分內(nèi)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間,看來倒像是一座分水嶺,左右都是往下傾的,我初坐下時不提防它還有彈力,倒叫我駭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著黑黑黃黃不知是什么貨色,活像主人襯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嘴唇翻一切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發(fā)那樣兒叫我想起愛菱。愛菱是誰?她呀——她是我第一個模特兒。模特兒?你的?你的破房子還有模特兒,你這窮鬼化得起……別急,究竟是中國初來的,聽了模特兒就這樣的起勁,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紅印了!本來不算事,當(dāng)然,可是我說像你這樣的破雞棚……破雞棚便怎么樣,耶穌生在馬號里的,安琪兒們都在馬矢里跪著禮拜哪!別忙,好朋友,我講你聽。如其巴黎人有一個好處,他就是不勢利!中國人頂糟了,這一點;窮人有窮人的勢利,闊人有闊人的勢利,半不闌珊的勢利——那才是半開化,才是野蠻!你看像我這樣子,頭發(fā)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臟衣服,鞋帶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國,誰不叫我外國叫化子,哪配進(jìn)北京飯店一類的勢利場;可是在巴黎,我就這樣兒,隨便問那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娘們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兒,那更不成話,哪有在巴黎學(xué)美術(shù)的,不論多窮,一年里不換十來個眼珠亮亮的來坐樣兒?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的生活就是這樣,按你說模特兒就不該坐壞沙發(fā),你得準(zhǔn)備杏黃貢緞繡丹鳳朝陽做墊的太師椅請她坐你才安心對不對?再說……

別再說了!算我少見世面,算我是鄉(xiāng)下老戇,得了;可是說起模特兒,我倒有點好奇,你何妨講些經(jīng)驗給我長長見識?有真好的沒有?我們在美術(shù)院里見著的什么維納斯德米羅,維納斯梅第妻,還有鐵青的,魯班師的,鮑第千里的,丁稻來篤的,箕奧其安內(nèi)的裸體實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反面說,新派的比如雪尼約克的,瑪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馬克的,又是太丑,太損太不像人,一樣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議。人體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們不幸生長在中國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與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別的世界里,實在是太蒙昧無知,太不開眼。可是再說呢,東方人也許根本就不該叫人開眼的,你看過約翰巴里士那本《沙揚娜拉》沒有,他那一段形容一個日本裸體舞女——就是一張臉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來的顏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節(jié)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惡心。你們學(xué)美術(shù)的才有第一手的經(jīng)驗,我惡心。你們學(xué)美術(shù)的才有第一手的經(jīng)驗,我倒是……

你倒是真有點羨慕,對不對?不怪你,人總是人。不瞞你說,我學(xué)畫畫原來的動機(jī)也就是這點子對人體秘密的好奇。你說我窮相,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么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jīng)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佛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你簡直可以說我是著了迷,成了病,發(fā)了瘋,愛說什么就說什么,我都承認(rèn)——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yǎng),安慰,喂飽我的“眼淫”。當(dāng)初羅丹我猜也一定與我一樣的狼狽,據(jù)說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nèi)粘I睢皩嶋H的”,多變化姿態(tài)——他是一個牧羊人,成天看著一群剝了毛皮的馴羊!魯班師那位窮兇極惡的大手筆,說是常難為他太太做模特兒,結(jié)果因為他成天不斷的畫他太太竟許連穿褲子的空兒都難得有!但如果這話是真的魯班師還是大傻,難怪他那畫里的女人都是這剝白豬似的單調(diào),少變化;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xiàn)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論男女我想幾乎是不可能;上帝拿著一把顏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diào)的,那如其有,按理論講,豈不是又得回復(fù)了沒顏色的本相?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發(fā),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diào)的變化,皮面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tài),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xì)心體會發(fā)見,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shù)的努力就沒了意義;巧妙就在你明知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那一點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說起這藝術(shù)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了古長安道上歷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回頭我給你看我那張破床底下有一本寶貝,我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績——千把張的人體臨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這間破雞棚里勾下的,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jīng)追悼了的沙發(fā),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dāng)?shù)闷鹈雷值呐耍e提專門做模特兒的,巴黎哪一個不知道俺家黃臉什么,那不算希奇,我自負(fù)的是我獨到的發(fā)見:一半因為看多了緣故,女人肉的引誘在我差不多完全消滅在美的欣賞里面,結(jié)果在我這雙“淫眼”看來,一絲不掛的女人就同紫霞宮里翻出來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搖不動我的性欲,反面說當(dāng)真穿著得極整齊的女人,不論她在人堆里站著,在路上走著,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礙就無形的消滅,正如老練的礦師一瞥就認(rèn)出礦苗,我這美術(shù)本能也是一瞥就認(rèn)出“美苗”,一百次里錯不了一次;每回發(fā)見了可能的時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剝光了她叫我看個滿意不成,上帝保佑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時候真難得有!我記得有一次在戲院子看著了一個貴婦人,實在沒法想(我當(dāng)然試來),我那難受就不用提了,比發(fā)瘧疾還難受——她那特長分明是在小腹與……

夠了夠了!我倒叫你說得心癢癢的。人體美!這門學(xué)問,這門福氣,我們不幸生長在東方,誰有機(jī)會研究享受過來?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又幸氣碰著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開開我的眼,你替我想法,要找在你這宏富的經(jīng)驗中比較最貼近理想的一個看看……

你又錯了!什么,你意思花就許巴黎的花香,人體就許巴黎的美嗎?太滅自己的威風(fēng)了!別信那巴理士什么《沙揚娜拉》的胡說;聽我說,正如東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東方的人體在得到相當(dāng)?shù)脑耘嘁院?,也同樣不能比西方的人體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膚的色彩。同時頂要緊的當(dāng)然要你自己性靈里有審美的活動,你得有眼睛,要不然這宇宙不論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還是白來的。我在巴黎苦過這十年,就為前途有一個宏愿:我要張大了我這經(jīng)過訓(xùn)練的“淫眼”到東方去發(fā)見人體美——誰說我沒有大文章做出來?至于你要借我的光開開眼,那是最容易不過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個馬達(dá)姆朗酒,原先在巴黎大學(xué)當(dāng)物理講師的,你看了準(zhǔn)忘不了,現(xiàn)在可不在了,到倫敦去了;還有一個馬達(dá)姆薛托漾,她是遠(yuǎn)在南邊鄉(xiāng)下開面包鋪子的,她就夠打倒你所有的丁稻來篤,所有的鐵青,所有的箕奧其安內(nèi)——尤其是給你這未入流看,長得太美了,她通體就看不出一根骨頭的影子,全叫勻勻的肉給隱住的,圓的,潤的,有一致節(jié)奏的,那妙是一百個哥蒂藹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結(jié)構(gòu),真是奇跡!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絲的殘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么大藝術(shù)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辯論究竟是藝術(shù)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shù),我怕上帝僭先的機(jī)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里你看,從小腹接承上股那兩條交薈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著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里聽著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勻凈,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并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發(fā)絲或是吹度一絲風(fēng)息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但同時又決不是肥肉的粘著,那就呆了。真是夢!唉,就可惜多美一個天才,偏叫一個身高六尺三寸長紅胡子的面包師給糟蹋了;真的這世上的因緣說來真怪,我很少看見美婦人不嫁給猴子類牛類水馬的丑男人!但這是支話。眼前我招得到的,夠資格的也就不少一有了,方才你坐上這沙發(fā)的時候叫我想起了愛菱,也許你與她有緣分,我就為你招她去吧,我想應(yīng)該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那兒呢?這屋子終究不是欣賞美婦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夠開展,第二光線不夠——至少為外行人像你一類著想……我有了一個頂好的主意,你遠(yuǎn)來客我也該獨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愛菱與我特別的熟,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暫且約在后天吧,你上午十二點到我這里來,我們一同到芳丹薄羅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帶,那邊有的是天然的地毯,這一時是自然最妖艷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來,樹綠得漲得出油來,松鼠滿地滿樹都是,也不很怕人,頂好玩的,我們決計到那一帶去秘密野餐吧——至于“開眼”的話,我包你一個百二十分的滿足,將來一定是你從歐洲帶回家最不易磨滅的一個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貢獻(xiàn)的話,也不用別的,就要你多買大楊梅,再帶一瓶桔子酒,一瓶綠酒,我們享半天閑福去。現(xiàn)在我講得也累了,我得躺一會兒,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給你先揣摹揣摹……

隔一天我們從芳丹薄羅林子里回巴黎的時候,我仿佛做了一個最荒唐,最艷麗,最秘密的夢。

我所知道的康橋

我這一生的周折,大都尋得出感情的線索。不論別的,單說求學(xué)。我到英國是為要從羅素。羅素來中國時,我已經(jīng)在美國。他那不確的死耗傳到的時候,我真的出眼淚不夠,還作悼詩來了。他沒有死,我自然高興。我擺脫了哥倫比亞大博士銜的引誘,買船票過大西洋,想跟這位二十世紀(jì)的福祿泰爾認(rèn)真念一點書去。誰知一到英國才知道事情變樣了:一為他在戰(zhàn)時主張和平,二為他離婚,羅素叫康橋給除名了,他原來是Trinity College的fellow,這來他的Fellowship的也給取消,他回英國后就在倫敦住下,夫妻兩人賣文章過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從學(xué)的始愿。我在倫敦政治經(jīng)濟(jì)學(xué)院里混了半年,正感著悶想換路走的時候,我認(rèn)識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個有名的作者,他的《一個中國人通信》(Letters from John Chinaman)與《一個現(xiàn)代聚餐談話》(A Modern Symposium)兩本小冊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會著他是在倫敦國際聯(lián)盟協(xié)會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說,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煩悶,勸我到康橋去,他自己是王家學(xué)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寫信去問兩個學(xué)院,回信都說學(xué)額早滿了,隨后還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學(xué)院里說好了,給我一個特別生的資格,隨意選科聽講。從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風(fēng)光也被我占著了。初起我在離康橋六英里的鄉(xiāng)下叫沙士頓地方租了幾間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從前的夫人張幼儀女士與郭虞裳君。每天一早我坐街車(有時自行車)上學(xué),到晚回家。這樣的生活過了一個春,但我在康橋還只是個陌生人誰都不認(rèn)識??禈虻纳睿梢哉f完全不曾嘗著,我知道的只是一個圖書館,幾個課室,和三兩個吃便宜飯的茶食鋪子。狄更生常在倫敦或是大陸上,所以也不常見他。那年的秋季我一個人回到康橋整整有一學(xué)年,那時我才有機(jī)會接近真正的康橋生活,同時我也慢慢的“發(fā)見”了康橋。我不曾知道過更大的愉快。

“單獨”是一個耐尋味的現(xiàn)象。我有時想它是任何發(fā)見的第一個條件。你要發(fā)見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與他單獨的機(jī)會。你要發(fā)見你自己的真,你得給你自己一個單獨的機(jī)會。你要發(fā)見一個地方(地方一樣有靈性),你也得有單獨玩的機(jī)會。我們這一輩子,認(rèn)真說,能認(rèn)識幾個人?能認(rèn)識幾個地方?我們都是太匆忙,太沒有單獨的機(jī)會。說實話,我連我的本鄉(xiāng)都沒有什么了解??禈蛭乙闶怯邢喈?dāng)交情的,再次許只有新認(rèn)識的翡冷翠了。啊,那些清晨,那些黃昏,我一個人發(fā)癡似的在康橋!絕對的單獨。

但一個人要寫他最心愛的對象,不論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為難的一個工作?你怕,你怕描壞了它,你怕說過分了惱了它,你怕說太謹(jǐn)慎了辜負(fù)了它。我現(xiàn)在想寫康橋,也正是這樣的心理,我不曾寫,我就知道這回是寫不好——況且又是臨時逼出來的事情。但我卻不能不寫,上期預(yù)告已經(jīng)出去了。我想勉強(qiáng)分兩節(jié)寫: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橋的學(xué)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極簡的寫些,等以后有興會時再補(bǔ)。

康橋的靈性全在一條河上;康河,我敢說是全世界最秀麗的一條水。河的名字是葛蘭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Gam)的,許有上下流的區(qū)別,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倫潭——“Byron's Pool”——當(dāng)年拜倫常在那里玩的;有一個老村子叫格蘭騫斯德,有一個果子園,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蔭下吃茶,花果會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會到你桌上來啄食,那真是別有一番天地。這是上游;下游是從騫斯德頓下去,河面展開,那是春夏間競舟的場所。上下河分界處有一個壩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聽水聲,聽近村晚鐘聲,聽河畔倦牛芻草聲,是我康橋經(jīng)驗中最神秘的一種:大自然的優(yōu)美、寧靜,調(diào)諧在這星光與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靈。

但康河的精華是在它的中樞,著名的“Backs”,這兩岸是幾個最蜚聲的學(xué)院的建筑。從上面一來是Penbroke,St.Katharine's,King's,Clare,Trinity,St.John's.最令人留連的一節(jié)是克萊亞與王家學(xué)院的毗連處,克萊亞的秀麗緊鄰著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閎偉。別的地方盡有更美更莊嚴(yán)的建筑,例如巴黎賽因河的羅浮宮一帶,威尼斯的利阿爾多大橋的兩岸,翡冷翠維基烏大橋的周遭;但康橋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長,這不容易用一二個狀詞來概括,它那脫盡塵埃氣的一種清徹秀逸的意境可說是超出了畫圖而化生龍活虎音樂的神味。再沒有比這一群建筑更調(diào)諧更勻稱的了!論畫,可比的許只有柯羅(Corot)的田野;論音樂,可比的許只有蕭班(Chopin)的夜曲。就這也不能給你依稀的印象,它給你的美感簡直是神靈性的一種。

假如你站在王家學(xué)院橋邊的那棵大桔樹蔭下眺望,右側(cè)面,隔著一大方淺草坪,是我們的校友居(fellow s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嫵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蒼白的石壁上春夏間滿綴著艷色的薔薇在和風(fēng)中搖顫,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閣不可渙的永遠(yuǎn)直指著天空;更左是克萊亞,??!那不可信的玲瓏的方庭,誰說這不是圣克萊亞(St.Clare)的化身,那一塊石上不閃耀著她當(dāng)年圣潔的精神?在克萊亞后背隱約可辨的是康橋最潢貴最驕縱的三清學(xué)院(Trinity),它那臨河的圖書樓上坐鎮(zhèn)著拜倫神采驚人的雕像。

但這時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萊亞的三環(huán)洞橋魔術(shù)似的攝住。你見過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斷橋不是?(可憐它們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惡精神的汽車公司給鏟平了,現(xiàn)在它們跟著蒼涼的雷峰永遠(yuǎn)離別了人間。)你忘不了那橋上斑駁的蒼苔,木柵的古色,與那橋拱下泄露的湖光與山色不是?克萊亞并沒有那樣體面的襯托,它也不比廬山樓賢寺旁的觀音橋,上瞰五老的奇峰,下臨深潭與飛瀑;它只是怯伶伶的一座三環(huán)洞的小橋,它那橋洞間也只掩映著細(xì)紋的波鱗與婆娑的樹影,它那橋上櫛比的小穿蘭與蘭節(jié)頂上雙雙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頭上不夸張的香草與野花一類的裝飾;但你凝神的看著,更凝神的看著,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還有一絲屑的俗念沾滯不?只要你審美的本能不曾汨滅時,這是你的機(jī)會實現(xiàn)純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還得選你賞鑒的時辰。英國的天時與氣候是走極端的。冬天是荒謬的壞,逢著連綿的霧盲天你一定不遲疑的甘愿進(jìn)地獄本身去試試;春天(英國是幾乎沒有夏天的)是更荒謬的可愛,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間最漸緩最艷麗的黃昏,那才真是寸寸黃金。在康河邊上過一個黃昏是一服靈魂的補(bǔ)劑。啊!我那時蜜甜的單獨,那時蜜甜的閑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見我出神似的倚在橋欄上向西天凝望:——看一回凝靜的橋影,數(shù)一數(shù)螺鈿的波紋:我倚暖了石欄的青苔,青苔涼透了我的心坎;……

還有幾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絲似輕妙的情景:難忘七月的黃昏,遠(yuǎn)樹凝寂,像墨潑的山形,襯出輕柔暝色密稠稠,七分鵝黃,三分橘綠,那妙意只可去秋夢邊緣捕捉;……

這河身的兩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蔥翠的草坪。從校友居樓上望去,對岸草場上,不論早晚,永遠(yuǎn)有十?dāng)?shù)匹黃牛與白馬,脛蹄沒在恣蔓的草叢中,從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黃花在風(fēng)中動蕩,應(yīng)和著它們尾鬃的掃拂。橋的兩端有斜倚的垂柳與桔蔭護(hù)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勻勻的長著長條的水草。這岸邊的草坪又是我的愛寵,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這天然的織錦上坐地,有時讀書,有時看水;有時仰臥著看天空的行云,有時反仆著摟抱大地的溫軟。

但河上的風(fēng)流還不止兩岸的秀麗,你買船去玩。船不止一種:有普通的雙槳劃船,有輕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別致的長形撐篙船(punt)。最末的一種是別處不常有的:約莫有二丈長,三尺寬,你站直在船梢上用長竿撐著走的。這撐是一種技術(shù)。我手腳太蠢,始終不曾學(xué)會。你初起手嘗試時,容易把船身橫住在河中,東顛西撞的狼狽。英國人是不輕易開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們不出聲的縐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來優(yōu)閑的秩序叫我這莽撞的外行給搗亂了。我真的始終不曾學(xué)會;每回我不服輸跑去租船再試的時候,有一個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帶譏諷的對我說:“先生,這撐船費勁,天熱累人,還是拿個薄皮舟溜溜吧!”我那里肯聽話,長篙子一點就把船撐了開去,結(jié)果還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斬了去。

你站在橋上去看人家撐,那多不費勁,多美!尤其在禮拜天有幾個專家的女郎,穿一身縞素衣服,裙裾在風(fēng)前悠悠的飄著,戴一頂寬邊的薄紗帽,帽影在水草間顫動,你看她們出橋洞時的姿態(tài),捻起一根竟像沒分量的長竿,只輕輕的,不經(jīng)心的往波心里一點,身子徽微的一蹲,這船身便波的轉(zhuǎn)出了橋影,翠條魚似的向前滑了去。她們那敏捷,那輕盈,真是值得歌詠的。

在初夏陽光漸暖時你去買一只小船,劃去橋邊蔭下躺著念你的書或是做你的夢,槐花香在水面上飄浮,魚群的唼喋聲在你的耳邊挑逗?;蚴窃诔跚锏狞S昏,近著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靜處遠(yuǎn)去。愛熱鬧的少年們攜著他們的女友,在船沿上支著雙雙的東洋紅紙燈,帶著話匣子,船心里用軟墊鋪著,也開向無人跡處去享他們的野?!l不愛聽那水底翻的音樂在靜定的河上描寫夢意與春光!

住慣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變遷。看見葉子掉知道是秋,看見葉子綠知道是春;天冷了裝爐子,天熱了拆爐子;脫下棉袍,換上夾袍,脫下夾袍,穿上單袍;不過如此罷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風(fēng)吹的消息,都不關(guān)我們的事。忙著哪,這樣那樣事情多著,誰耐煩管星星的移轉(zhuǎn),花草的消長,風(fēng)云的變幻?同時我們抱怨我們的生活、苦痛、煩悶、拘束、枯燥,誰肯承認(rèn)做人是快樂?誰不多少間咒詛人生?

但不滿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個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決不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僅僅從自身經(jīng)驗推得的那樣暗慘。我們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產(chǎn)兒,就比枝頭的花與鳥是自然的產(chǎn)兒,但我們不幸是文明人,入世深似一天,離自然遠(yuǎn)似一天。離開了泥土的花草,離開了水的魚,能快活嗎?能生存嗎?從大自然,我們?nèi)〉梦覀兊纳粡拇笞匀?,我們?yīng)分取得我們繼續(xù)的滋養(yǎng)。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沒有盤錯的根柢深入在無盡藏的地里?我們是永遠(yuǎn)不能獨立的。有幸福是永遠(yuǎn)不離母親撫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遠(yuǎn)接近自然的人們。不必一定與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為醫(yī)治我們當(dāng)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遺忘自然”一張輕淡的藥方我們的病象就有緩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幾個滾,到海水里洗幾次浴,到高處去看幾次朝霞與晚照——你肩背上的負(fù)擔(dān)就會輕松了去的。

這是極膚淺的道理;當(dāng)然。但我要沒有過過康橋的日子,我就不會有這樣的自信。我這一輩子就只那一春,說也可憐,算是不曾虛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m則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時期。)我那時有的是閑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絕對單獨的機(jī)會。說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認(rèn)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記那初春的睥睨嗎?曾經(jīng)有多少個清晨我獨自冒著冷去薄霜鋪地的林子里閑步——為聽鳥語,為盼朝陽,為尋泥土里漸次蘇醒的花草,為體會最微細(xì)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來的畫眉在那邊調(diào)不盡的青枝上試它的新聲!啊,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掙出了半凍的地面!啊,這不是新來的潮潤沾上了寂寞的柳條?

靜極了,這朝來水溶溶的大道,只遠(yuǎn)處牛奶車的鈴聲,點綴這周遭的沉默。順著這大道走去,走到盡頭,再轉(zhuǎn)入林子里的小徑,往煙霧濃密處走去,頭頂是交枝的榆蔭,透露著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盡這林子,當(dāng)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見村舍,初青的麥田,更遠(yuǎn)三兩個饅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條通道。天邊是霧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聽,那曉鐘和緩的清音。這一帶是此幫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輕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嶺是望不見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與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橋只是一帶茂林,擁戴著幾處娉婷的尖閣。嫵媚的康河也望不見蹤跡,你只能循著那錦帶似的林木想像那一流清淺。村舍與樹林是這地盤上的棋子,有村舍處有佳音,有佳蔭處有村舍。這早起是看炊煙的時辰;朝霧漸漸的升起,揭開了這灰蒼蒼的天幕(最好是微汲后的光景),遠(yuǎn)近的炊煙,成絲的、成縷的、成卷的,輕快的、遲重的,濃灰的、淡青的、慘白的,在靜定的朝氣里漸漸的上騰,漸漸的不見,仿佛是朝來人們的祈禱,參差的翳入了天聽。朝陽是難得見的,這初春的天氣。但它來時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頃刻間這周遭彌漫了清晨富麗的溫柔。頃刻間你的心懷也分潤了白天誕生的光榮。

“春”!這勝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邊私語?!按骸保∧隳强旎畹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響。

伺候著河上的風(fēng)光,這春來一天有一天的消息。關(guān)心石上的苔痕,關(guān)心敗草里的花鮮,關(guān)心這水流的緩急,關(guān)心水草的滋長,關(guān)心天上的云霞,關(guān)心新來的鳥語。怯伶伶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鈴蘭與香草是歡喜的初聲。窈窕的蓮馨,玲瓏的石水仙,愛熱鬧的克羅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與雛菊——這時候春光已是爛縵在人間,更不須殷勤問訊。

瑰麗的春天。這是你野游的時期??蓯鄣穆氛@里不比中國,那一處不是坦蕩蕩的大道?徒步是一個愉快,但騎自轉(zhuǎn)車是一個更大的愉快,在康橋騎車是普遍的技術(shù);婦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這雙輪舞的快樂。(在康橋聽說自轉(zhuǎn)車是不怕人偷的,就為人人都自己有車,沒人要偷。)任你選一個方向,任你上一條通道,順著這帶草味的和風(fēng),放輪遠(yuǎn)去,保管你這半天的逍遙是你性靈的補(bǔ)劑。這道上有的是清蔭與美草,隨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愛花,這里多是錦繡似的草原。你如愛鳥,這里多的是巧囀的鳴禽。你如愛兒童,這鄉(xiāng)間到處是可親的稚子。你如愛人情,這里多的是不嫌遠(yuǎn)客的鄉(xiāng)人,你到期處可以“掛單”借宿,有酪漿與嫩薯供你飽餐,有奪目的果鮮恣你嘗新。你如愛酒,這鄉(xiāng)間每“望”都為你儲有上好的新釀,黑啤如太濃,蘋果酒、蕃酒都是供你解渴潤肺的?!瓗б痪頃?,走十里路,選一塊清靜地,看天,聽鳥,讀書,倦了時,和身在草綿綿處尋夢去——你能想像更適情更適性的消遣嗎?

陸放翁有一聯(lián)詩句:“傳呼快馬迎新月,卻上輕輿趁晚涼”;這是做地方官的風(fēng)流。我在康橋時雖沒馬騎,沒轎子坐,卻也有我的風(fēng)流:我常常在夕陽西曬時騎了車迎著天邊扁大的日頭直追。日頭是追不到的,我沒有夸父的荒誕,但晚景的溫存卻被我這樣偷嘗了不少。有三兩幅畫圖似的經(jīng)驗至今還是栩栩的留著。只說看夕陽,我們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臨海,但實際只須遼闊的天際,平地上的晚霞有時也是一樣的神奇。有一次我趕到一個地方,手把著一家村莊的籬笆,隔著一大田的麥浪,看西天的變幻。有一次是正沖著一條寬廣的大道,過來一大群羊,放草歸來的,偌大的太陽在它們后背放射著萬縷的金輝,天上卻是烏青青的,只剩這不可逼視的威光中的一條大路、一群生物,我心頭頓時感著神異性的壓迫,我真的跪下了,對著這冉冉漸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臨著一大片望不到頭的草原,滿開著艷紅的罌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萬盞的金光,陽光從褐色云斜著過來,幻成一種異樣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視,剎那間在我迷眩了的視覺中,這草田變成了……不說也罷,說來你們也是不信的!

一別二年多了,康橋,誰知我這思鄉(xiāng)的隱憂?也不想別的,我只要那晚鐘撼動的黃昏,沒遮攔的田野,獨自斜倚在軟草里,看第一個大星在天邊出現(xiàn)!

天目山中的筆記

佛于大眾中說我當(dāng)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己除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作佛惱亂我心耶——蓮華經(jīng)譬喻品——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著,早晚間有的是風(fēng),松有松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著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著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里的蚯蚓叫或是轎夫們深夜里“唱寶”的異調(diào),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里洗濯過后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凈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著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蘇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云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回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贊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

鐘樓中飛下一聲宏鐘,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蕩。這一聲鐘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夸;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O—m),與這鐘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合口內(nèi)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kuò),卻又是內(nèi)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fù)是廓。

“這偉大奧妙的”(O—m)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復(fù)安??;從實在境界超人妙空,又入妙空化生實在:——“聞佛柔軟音,深遠(yuǎn)甚微妙?!?/p>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沖突性的現(xiàn)象,擴(kuò)大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于我是一種智靈的洗凈?;ㄩ_,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螢,上綰云天的青松,臨絕海的巉巖,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溶液:一個嬰兒在他的搖籃中安眠。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頭上住著,據(jù)說他已經(jīng)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鐘,他的愿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

鐘樓上供著菩薩,打鐘人在大鐘的一邊安著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只手挽著鐘槌的一頭,從長期的習(xí)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

“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有道理的多:方才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么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里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

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么異樣。

他拂拭著神龕,神座,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干了手接受香客的布施,又轉(zhuǎn)身去撞一聲鐘。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卻沒有失眠的倦態(tài),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么經(jīng);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rèn)識字的。“那一帶是什么山,叫什么,和尚?”“這里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那一帶的,”我手點著問?!拔也恢馈?,他口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讀書臺的舊址,蓋著幾間屋,供著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度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著或是偎著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面,鬼似的東西。

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布施什么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里,他們怎么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著。

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yuǎn)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不差什么,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

“內(nèi)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jīng)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著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里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盡夠蔽風(fēng)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并不因此滅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面目的,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guān),現(xiàn)在這山上茅棚里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只說“俗業(yè)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但從他沉著的語音與持重的神態(tài)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jīng)在人事上受過磨折,并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

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著他內(nèi)里強(qiáng)自抑制,魔與佛交斗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信。

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著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里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guān),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凈他肉身的烈火,“俗業(yè)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里豈不顫栗著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著好奇;我怎么能得知他深夜跌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眾中說我當(dāng)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所說惱亂我心耶但這也許看太奧了。

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jìn)生活的軋床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rèn)輸,退后,收下旗幟,并且即使承認(rèn)了絕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后退;寧可自殺,干脆的生命的斷絕,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rèn)。

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腦與愛洛綺絲,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zhuǎn)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著,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跡的解脫。

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著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fā)生這類思想,學(xué)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

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并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為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xué)者怎樣想法,我愿意領(lǐng)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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