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海的黎海想看海

徐韻賢

（一）

“你知道嗎？學(xué)校后面的那片山林，其實是大海。”體育課后黎海神神叨叨地湊過來對我說?！暗昧死柰瑢W(xué)，你名字里頭有個海不代表你是海洋的代言人好嗎！想海想瘋了吧，咱們這是內(nèi)陸地區(qū)，內(nèi)陸?！蔽覍λ藗€白眼，向教學(xué)樓走去。

“真的是海，我親眼看見的，我拍照給你看！”黎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縹縹緲緲，散在風(fēng)中。

我沖著身后敷衍地擺了擺手。

（二）

黎海愛海，愛得癡狂。每部有關(guān)大海的電影他都會去看，每本有關(guān)大海的小說他都會去讀，他說自己的名字里有個海，注定了他命中離不了海。如果不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我怕會認(rèn)為他是個瘋子，幸好他只有提起海的時候才會變得癡狂。每每聽他談起大海，我都會嗤之以鼻，沒見過海的人，說什么愛海。

我倒是見過海，一望無際的那種，浪聲嘈嘈的那種。也因為這個，黎海把我看作知己?！耙娺^海的人都是我的知己?！崩韬Ｈ缡钦f。

可我不愛海，我怕海。

第一次接觸海是在很小的時候，父母帶我去沿海城市的海邊，我和游人一樣脫掉鞋撒了歡地跑，站在沙灘上期待著海水涌來，然后看起來細(xì)小的浪潮就來了，漫過我的雙腳，柔柔的，冰冰的。

就在我想閉眼享受的時候，那正要退去的潮涌突然蠻橫起來，它們抓住我的腳踝，纏著我的腳趾，我猛烈地晃動著身子，想要尖叫卻發(fā)不出聲音。浪潮的拉力愈來愈強，我覺得這大海是要把我抓去生生吞掉了。最后，我媽抓住了我，我聽到她天籟般的聲音對我說：“合影留念的時候不許亂晃?！?/p>

從此我開始怕海，覺得?？傁雽⑷俗トネ痰?。

但這些我都沒有告訴過黎海，畢竟人活一世難得有個特別的愛好，何況海就像他的信仰，我可不想在一個狂教徒面前抹黑他的宗教。黎海愛海，就讓他愛吧。

我看著正在教室窗前探頭探腦朝我招手的黎海，嘆了一口氣，向他走去，傳教士又要傳道了。

（三）

“喂，菇魚魚你聽我說，學(xué)校后面的山林真的是大海！”黎海搖著我的肩膀，雙眼發(fā)亮，不停地對我說著，“真的是海，真的是海！”“黎同學(xué)，”我抓住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這里是內(nèi)陸，沒有海?！憋@然，黎海沒有把我的話放在心上，他掏出手機指著屏幕對我說：“我知道你不信，所以我拍下來了，你看，你看。”

我看了看他滿眼的期待和額頭的細(xì)汗，望向了手機屏幕。

屏幕里滿當(dāng)當(dāng)?shù)亩际蔷G色，那就是學(xué)校后頭的山林。這個角度，一看是從教學(xué)樓頂往下拍的，只要爬上教學(xué)樓頂，就能望見學(xué)校后頭無邊無際的山林，那角度，總有一種俯瞰林海的壯闊。但再壯闊，那也只是山林。

“黎同學(xué)，愛海不可怕，可怕的是愛海成瘋。請你正視這張照片，它是一片山林?！蔽覈?yán)肅地看著黎海?！安唬?，我拍晚了，它們都變回去了，你看這里，這里?！闭f罷，他指了指屏幕的一個小角落。我不耐煩地瞥過去，說：“待會還有課，我沒工夫和你……”

“……這是，什么？”我看著黎海指尖指著的屏幕角落一小塊海藍色，發(fā)呆。

“海啊，海啊，這是海??！”黎?？粗?，激動地?fù)]舞起他的手臂，如果空間允許，我覺得他要拉著我跳舞。

而我的大腦告訴我，這是不可能的。

“你一定是瘋了。這樣的效果找杯水放在攝像頭的角落再拍照就能辦到，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彼€想說些什么，但我轉(zhuǎn)身開始往教室逃，“還有課我先回去了，你以后別再找我說這樣的瘋話了！”我邊走邊向空氣吼，獨留黎海站在走廊孤獨地?fù)]舞著他的手臂。

（四）

深夜，我望著天花板，滿腦子都是黎海指尖指著的高深莫測的海藍色和黎海歡喜的聲音：“海啊，海啊，這是海??！”

輾轉(zhuǎn)反側(cè)，朦朦朧朧間，我夢見了自己第二次看海的夜晚。

那時的我走在甲板上，身后明晃晃的光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長，長得似要流進海里。我望著眼前的一片漆黑，望不到海水，看不到月光，只聽得見海水一下一下地拍打著海岸，伴著有些刺骨的寒風(fēng)，穿透我的耳膜。

浪聲似雷鳴。

于是我更怕海了，只覺得那是會吃人的怪物，是會吞噬一切的黑洞。無論白天的?？雌饋矶嗝疵利悷o害，夜幕降臨后的它只剩下虛無。

夢醒，一夜無眠。

（五）

顯然，黎海已經(jīng)不滿足于在學(xué)校分享他的大海了，一個人終于看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事物那種激動不已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但不包括黎海這種。所以對于他在星期六大清早的就敲我家房門這件事，我是極為不滿的。

“黎海你夠了啊！”我開門沖站在門口的他吼。明明沒有下雨，他卻低著頭渾身濕漉漉地站著，渾身散發(fā)著不屬于內(nèi)陸的海的咸腥味。

“你這是怎么了？”我皺眉。

黎海沒有回答我，只是將手伸向我，我看著他微微顫抖的手和滿是疲憊的臉，有點心軟。不等我開口，他便把我拽出了家門往學(xué)校的方向狂奔，他說：“走，我?guī)闳タ春＃　?/p>

“黎海，要是什么都沒看到，我就和你絕交！”我被拽得生疼，一路大喊。

“好！好！好！”他興奮地回答著。翻過學(xué)校的圍墻，他拉著我又是一路狂奔。

奔跑著，我瞥見了黎海的眼睛，原本漆黑的眼睛仿佛蒙上了一層水藍色?！啊{色？”我愣了愣，這個人愛海成癡得都戴美瞳了嗎？還沒等我看清，黎海就用他的手晃動著我的，邊晃邊說：“到了，到了！”

再抬頭，眼前已是一片綠色。山林靜靜地立著，沒有一聲鳥鳴，也沒有一絲微風(fēng)。

一片沉寂。

“看哪，菇魚魚，多么大的一片海啊！”黎海站在我面前張開雙臂比劃著，他的聲音很大，大到山林里孤零零的只蕩著他的聲音?！昂Ｋ畯牡氐紫掠可蟻恚裁礃浒?、草啊都變成海水了。這都是海啊，海啊，海??！”

“海??！海??！海??！”黎海的聲音回蕩著。

我看了看山林，又看了看黎海，沒作聲。

“菇魚魚，我跟你說，學(xué)校的山林是海，天上的云朵是海，我是海，你也是海，一切的一切都是海！”

我定睛看了他好一會兒，轉(zhuǎn)身，開始往回走。

我意識到黎海已經(jīng)瘋了。

“還沒變，還沒變，你等等，再等等！”黎海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水藍色的眼睛里滿眼的乞求。我嘆了口氣，近乎憐憫地安撫他：“好，咱們等等，等等?！庇谑抢韬ｉ_始將他的“世界”分享給我，而我則開始抱著關(guān)愛精神病患者的心態(tài)耐心地聽。

他開始叫我魚魚。

“魚魚你看，這起起伏伏的山林和高高低低的樹，它們就是海浪，就是海潮。它們跟別的樹不一樣，它們最先變成了海，所以樹頂是彎折的。你看過海浪對吧，它們彎曲的地方跟海浪是一樣的。”黎海指著遠處高高的樹木說道。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是有那么點意思。

黎海說，人的體內(nèi)有百分之七十是水，是因為海水鑄成了人。黎海說，地球一開始本也全是海，是海水鑄成了陸地。黎海說，天上的云是海，因為云里的水是海水蒸發(fā)變成的。黎海說，是海變成了世界，總有一天，世界也會變成海。

我看著那一棵棵像海浪一樣的樹，嗯嗯啊啊地應(yīng)著。就這樣，我們坐在學(xué)校的樓頂，從早上坐到了晚上，坐到了我媽打電話喊我回家吃飯。

我知道黎海想讓我再等等，沒等他開口，我說：“以后，別再讓我看海了。我看過海，海不是這樣的?！?/p>

海不是山林，它可以吞噬一切。

“它只是還沒變，還沒變。等我找到了規(guī)律，找到了規(guī)律再告訴你?！崩韬｀?/p>

“走了，回家吃飯了?！蔽易瑓s拽不動，“不管你了！”一跺腳，我跑下樓，翻出學(xué)校。在圍墻上時回頭看了一眼黎海，樓頂?shù)乃粍硬粍拥卣驹谙﹃柕挠鄷熇?，就像一塊海礁。

半夜，我被手機短信鈴聲吵醒，朦朧中，手機屏幕泛著熒熒藍光。

“我一定會找到規(guī)律的。”

丟掉手機，我翻了個身繼續(xù)睡覺。

（六）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黎海沒有再來找我，直到他們班主任把我喊去辦公室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一星期沒來學(xué)校上課了?！袄韬Ｕ埩艘恍瞧诘牟〖?，你把他這周的作業(yè)帶給他吧?！崩蠋熣f著把厚厚的一摞作業(yè)放到了我懷里。

“開門，黎海！你們班作業(yè)怎么那么多，重死我了！”我在黎海家門口罵罵咧咧?？衫韬＜异o悄悄的，沒有一點兒生氣?！昂媚銈€黎海，跑哪去了?！蔽野褢牙锏臅鴣G在門口，拿出手機。

“叮?！笔謾C短信鈴聲響起。點開，是一條來自黎海的短信。

“五月二十日凌晨五點學(xué)校樓頂見。我要變成海了?！?/p>

我看了看手機，今天是五月十九號，凌晨，就是明早。

簡直不可理喻！

捏緊手機，我飛快地回復(fù)：“不去！你拿好你的作業(yè)，我再也不理你了。”短信發(fā)送后很快又有了回復(fù)。

“我要變成海了?！?/p>

（七）

是夜，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翻來覆去又是一夜無眠。

雖說不想再理會黎海，但好歹他也是我的發(fā)小，從小到大，我倆的革命情誼還是有那么點的。細(xì)細(xì)想來，黎海手機拍到的照片、他變得水藍的眼睛和他身上散發(fā)著的咸腥味以及那奇形怪狀像是海浪的山林，這一切的一切都令人感到不對勁。

我躺在床上看了看表，“四點三十分”。要不，去看看吧？鬼使神差，我翻身起床，帶上玄關(guān)放著的傘躡手躡腳地走出了家門。

雨越下越大，大到我覺得那從天而降的雨點要把我的傘打出洞來。一步步爬上樓梯，離學(xué)校頂樓越來越近，也離轟隆隆的天空越來越近，心跳得越來越快，我感受到了熟悉的恐懼，那是我對海的恐懼。

頂樓，我看到了欄桿邊一個身影，雖看得不真切，但我知道那就是黎海。

“來這兒！”身影向我招手，雨聲中摻雜著他的聲音。

然后，我看到了一個我從未見過的黎海。

黎海在發(fā)光。確切地說，黎海的血管泛著光，他的皮膚變得透明，渾身的血管都變成了海藍色，我的潛意識告訴我，現(xiàn)在黎海體內(nèi)緩緩流動著的，是海水。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充滿生命力的海水。

“我是海，你也是海?！蔽液鋈幌肫鹆死韬５脑?。

“和我待一會兒吧，待會兒就能看到海了。”黎海抓住我的手。那不是想象中冰冷的觸感，而是一雙暖暖的有力量的手。我望著他手上緩緩流動著的藍色液體，問：“這是海水嗎？”“你見過海，你還不知道嗎？”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