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衣

葉見清

（一）

告別了母親，他又開始了新一次的出海，從十三歲起，他就隨著島上的水手們學(xué)習(xí)出海，到如今已經(jīng)五年了。只要船長覺得天氣好，適合出海，島上的水手們就會收拾好行囊跟著出海。每一次出海的時間都是不一定的，天氣好收成也好的時候，一兩個星期就回來了，有時收成不好，就需要到更深離島更遠的海域去捕魚，一兩個月都不一定回得來。雖說年紀不大，但五年來大海已經(jīng)把他歷練成為一個健碩的小伙子。早已習(xí)慣他居無定所、隨船漂泊的日子，不再是當初那個一上船就吐得死去活來的毛孩子了。

（二）

送別了兒子，她依舊站在碼頭上沒有動，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那艘船，追隨著兒子的身影，看著他踏上甲板，跟水手們打招呼，看著兒子跟水手們奮力地拉起帆，看著那艘海船漸行漸遠，變成一小點，直到看不見。丈夫死后，兒子就是她的全部，盡管兒子已經(jīng)有五年的出海經(jīng)歷了，她還是堅持每一次都要去送別兒子，只要兒子一踏上甲板，她的心就開始懸起來，她害怕，害怕兒子也像她丈夫一樣就這么一去不復(fù)返了。每一次在兒子離開后，陪伴她的都是無盡的擔(dān)心和無邊的冰冷的夜。

（三）

水手們把海船控制在預(yù)定的航線以后，船上嚴肅的氣氛就漸漸淡了下去，沒正形的說說笑笑又開始了，一個素來愛調(diào)侃他的水手說：“嘿！小子！你都多大了，那么多年了，還沒脫奶吧，還離不開媽媽呢！羞不羞啊，哈哈！”

“你管人家呢，人家是母慈子孝，哪像你，整個一老婆奴。”

“就是啊，剛剛還看到你跟你老婆磨磨唧唧半天呢，還說人家?！?/p>

“哈哈哈哈……”

起頭調(diào)侃他的那個水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然后轉(zhuǎn)頭望向別處，也習(xí)慣了，大家總是護著年紀小一點的。他倒是沒有說話，一直“嘿嘿”地應(yīng)付著。長久被陽光曬得皮膚在黝黑中透出一層別樣的紅，在海水的光亮下映得別樣的亮。大概還是不好意思的，盡管知道他們都沒有惡意，也早就習(xí)慣了他們這種沒正形的說話方式，可是向來內(nèi)斂的他還是沒有學(xué)會他們這種幽默隨性。想起第一次上船時，他因為年紀小，被船長拉著胳膊，水手們就笑著問他：“小朋友啊，腰還沒最細的桅桿粗呢，就想上船??？”就這么一句話，他的臉就通紅通紅的一臉窘相，水手們看他的羞澀樣子，笑得更是開懷了，他就躲到船長身后去了，要不是被船長拉著，可能就逃下了甲板。最后還是船長幫他解了圍：“你們這幾個，別欺負人家年紀小啊，都給我準備開船去！鬧什么鬧！”然后轉(zhuǎn)身對著羞得臉通紅的他說：“孩子，無論什么狀況，最重要的就是不要慌，遇事別逃，那樣不像個男人，懂嗎？”他當時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經(jīng)過了幾年的海上生活，遇過幾次險情他才漸漸明白。

一直到現(xiàn)在，船長于他還是那個亦師亦父的角色。父親不在以后，船長就是他最尊敬的男人，教會他怎么下網(wǎng)，怎么收漁，遇怎樣的浪要怎么轉(zhuǎn)帆起舵，最重要的是在船長身上他學(xué)會了沉著和擔(dān)當。幾次遇險的時候，只要看到船長冷靜的表情，他就知道一定會化險為夷，安全地回家。

想到這里，他離開了水手們的喧嘩，轉(zhuǎn)頭看了看在船艙里的船長，負手站著，透過窗口望著遠處，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嚴肅。再回頭看看早已不見的島的方向，海天相接，一片蔚藍?！皯?yīng)該是個好天氣，會有好收成，能盡快回家的?！彼@么想著。

（四）

船開走了，她轉(zhuǎn)身踱步往回走，兒子每一次離開，家里都只剩乏味。還好他們是在凌晨離開，折騰那么久，島上的集市在清晨開始熱鬧起來，島雖然不大，但會有外來的商人渡船到島上賣一些島上沒有的東西或者是進購一些海味回去。有時候，在那些商人手中還是可以看到一些稀罕的東西的，盡管價錢比較高，但是島上的一些有錢人家還是會買一些，她大多時候只是看看，舍不得兒子出海打魚賺回來的血汗錢。

“誒，大娘，又來逛集市了?。俊币粋€在島上賣海貝制成的裝飾品的女人跟她打招呼，“是啊，兒子出去了，自己一人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來逛逛?！彼c頭笑著說。其實島上的人不問也知道，她家里本來就沒什么錢，她自己身體又不好，丈夫死了以后更是讓十六歲的兒子就跟著出海謀生了，兒子就是她的全部，只有在她兒子出海了她才會這么悠閑地來集市上逛，往時都是買完所需的物品就走了。

太陽越升越高，島上的溫度也越來越高，集市上就越來越熱鬧。在她周圍的人都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她就這么悠閑地走著，這里瞧瞧那里望望，倒是什么也不買，顯得與周圍格格不入。

“大娘，買些海芋吧，又便宜又新鮮，兒子不在你自己也可以吃啊?！币粋€賣海芋的男人招呼他說，還抄起了面前的一塊海芋往她手里塞。海芋很新鮮，價錢也算公道，正想掏錢買一些回去當午餐，只是當手一伸進口袋里，摸到的是一大把的零錢，突然就覺得手上的海芋是千斤重，把手收回，不好意思地對老板笑著說：“還是不用了，一個人也吃不完，家里還有呢?！辈坏壤习寤貞?yīng)，就轉(zhuǎn)身走了。

正想往家里走，突然聽見前面的攤位有人在喊：“正宗北方毛線啊，又軟又暖，便宜賣，便宜賣?！本筒挥勺灾鞯刈吡诉^去。想到兒子身上的毛衣是他爸以前穿的，那么多年了，又舊又破，出海風(fēng)那么大，肯定冷得夠嗆。把那件破毛衣拆了還可以織一雙手套。她再一次把手伸進口袋，摸出那把零錢，一張一張地數(shù)著，雙手摩挲著那沓錢的邊，也不知道數(shù)了幾次了，零零散散的錢幣的邊都有些毛躁。確定錢沒有算錯，才跟主人家換了毛線，心滿意足地往家走。

“這日子過得真慢，都逛了那么久了，太陽還是掛得老高，不過天氣這么好，他們肯定很快就能回來了?！彼瞧{天，心里默默地想著。

（五）

歷經(jīng)了一天的航行，不知道為何還沒到達預(yù)定的海域，周圍都是深沉的藍色，靜謐得有些可怕，他隨這艘海船出船五年，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情況，船上的水手們都把沒正形的態(tài)度收了起來，也許事態(tài)是有些嚴重的。天也開始變了，從下午開始，頭頂?shù)脑凭烷_始聚集，海上的天氣是很難說得準的，前一秒還陽光普照，后一秒可能就是傾盆大雨。

他看看一直在船艙里的老船長，船長還是沒有說話，向來都是那么處變不驚。

風(fēng)越來越大，浪也越來越急，船開始搖晃，水手們熟練地控制風(fēng)帆，他知道，這一些都是正常的，水手們沒有說話，船長雖然表情嚴肅，但每一次都能帶他們脫險，他們還是可以回到家里的。順著風(fēng)帆的改變，船變得穩(wěn)了一點。船長向水手們招招手，大家都聚集到船艙里?！暗搅诉@個時候，我也不想瞞你們了，原本我想領(lǐng)你們走一條我們以前沒有走過的航線，也許收獲會更大一點，可是現(xiàn)在都走一天了，還是沒有看到預(yù)計要看到的那個燈塔，我們也許迷路了?！贝L停了停，往窗外看了一眼“現(xiàn)在天已經(jīng)黑了，風(fēng)也越來越大，看這個天象，等下肯定會有一場大雨，我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是我希望你們都有心理準備?！币粋€水手說：“我們相信您，每一次都是您帶我們走出去的，沒關(guān)系?！?/p>

另一個水手說：“能回去的，出海十幾年了，也遇過險，現(xiàn)在情況還沒有最差?！?/p>

“對啊，只是迷路了而已，只要撐到天亮，就能走出去了?！?/p>

……

水手們七嘴八舌地說著，嘴上都是滿滿的信心，但神情還是出賣了他們沉重的內(nèi)心。船長嘆了口氣，看向那無盡的黑，“都散了吧。大家今晚都小心一些，別睡得太沉?！彼謧冸x開以后，他悄悄地走進船艙里，船長回頭看看他：“孩子，害怕嗎？”他搖搖頭：“我相信您，是您教我的，無論什么情況，最重要就是不要怕?！闭f完咧開嘴笑了，眼神清亮。船長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也不知道讓你母親允許你出海是不是正確的?！薄澳赣H會為我們祈禱的，”他說，“每一次都會！我們都會有上天庇佑，父親也會保佑我們的！”

一道閃電劃過，照亮了漆黑的海，驚醒了睡夢中的水手。“要下雨了，要下雨了，快快快，起來都起來！”“轟隆隆”一聲雷緊跟著閃電的步伐。船體開始搖晃，越來越劇烈，耳邊都是呼啦啦的風(fēng)聲，閃電把周圍照得忽明忽滅，原本就黑得嚇人的海更顯恐怖，風(fēng)越來越大，不斷有浪打上甲板，“噼啪”一聲，閃電劃下，雨水也開始肆虐，風(fēng)帆被風(fēng)雨刮得呼啦作響，水手們都沒有說話，堅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抓緊了手上的動作，看著那片怒吼的黑暗，他們很清楚自己面對的是什么，稍有不慎就是葬身大海。

浪越來越高，船體的擺動越來越劇烈，船上的人只能依靠船上的支撐物才能站穩(wěn)，雨越來越大，打在船板上像一條鞭子抽過。水手們身上都濕透了，凍得手腳都麻木了，手上動作卻絲毫不敢停止下來，他們艱難地拽著手中控制風(fēng)帆的繩子，如果桅桿斷了，船也就毀了。可是風(fēng)浪太大，帆根本拉不下來。船長跌跌撞撞地走進駕駛艙，水手們知道，這么急的浪，除了盡快收帆，只能依靠風(fēng)向。順著風(fēng)的方向，讓風(fēng)把他們帶出雷雨區(qū)，他們只希望船長能把控好方向，大家一起撐到雨停風(fēng)平浪靜。船長喊了一聲：“還有希望，別放棄，別害怕，至少我們都在一起！”水手們聽見以后互相望了望，他們能看到互相眼中的希望，能看到他們的堅定。

只是，天不由人愿?！班枧尽庇质且宦曮@雷劃過，船上的人們聽到了撕裂的聲音，抬頭看看，最高的那根桅桿被風(fēng)攔腰折斷，正往下掉，撐開了正要收起的帆布，船體更控制不住了。水手們絕望了，桅桿不斷是他們最后的希望，船就要裂了，風(fēng)還沒有停，船會被浪吞沒的?！稗Z隆”一聲，那根斷了的桅桿掉落在船板上，船體的裂痕越來越大，除了打進來的浪，船艙里也開始滲水。他扔掉了手上的繩子，往船長在的方向跑去，他想看看船長，只要看到那個沉著冷靜的表情，就一定還有希望?？墒且磺卸纪砹?，船體開始裂開，水手們一個個被大浪卷走，伴隨著尖叫聲，離他不遠的船長也掉進了黑深的大海。最后，一個大浪把他卷進了大海的深處。他只感覺到全身冰冷，并沒有預(yù)想之中的疼痛，無盡的黑暗中，他仿佛看到了母親燃起的蠟燭，他閉上眼想著“要回家了”。

船碎了，風(fēng)依舊沒有停，肆虐地吹著，一塊船板在海上凌亂地漂著……

（六）

隨便把晚飯應(yīng)付了，一天終于要過去了，拿出上午在集市買好的毛線，翻出塵封了很久的毛衣針。上次用的時候還是兒子剛剛出生，丈夫很艱難才托人從大陸的鎮(zhèn)上買來了毛線，也只有一點點，只夠給剛出生的孩子織件背心。想到這里，她的眼睛有些酸。用布沾水，把兩根針從這頭擦向那頭，又從那頭擦回這頭。來來回回好幾遍，毛衣針被擦得光亮，看不出那塵封已久的痕跡，倒像是經(jīng)常使用，連針尖都閃著亮光。

起針之前，她想了很久，該是怎樣的花色呢，海上的人家本來就很少穿毛衣，只因為海上風(fēng)大，冬天冷，家里的女人才會給要出海的人織那么一兩件，毛線在他們島上本來就是稀罕物，她會的也只不過是最基礎(chǔ)的那幾種花色，思來想去，還是最簡單的那個吧，不太費線，可以織得更長，孩子還可以穿得久一點。

她準備起針時，窗外刮起了風(fēng)，吹得窗戶呼啦作響，天突然就暗下來了，一整片黑云往島上飄來，她匆忙地跑過去關(guān)上了窗?！昂煤玫奶鞖庠趺从忠掠炅四兀?。不知道他們在船上現(xiàn)在的情況怎么樣了，希望那片海還沒有下雨刮風(fēng)?！彼沁@樣想的。把窗戶關(guān)好，在她丈夫的遺照面前點燃了蠟燭和香，“保佑兒子吧，沒有他我也活不下去?！彼龑φ煞蛘f。

屋子里很黑，剛剛點燃的蠟燭既是祭拜丈夫的，也是照明工具，她把桌子拉到離神臺更近的位置，她覺得這樣身邊就像有人了，身邊也更亮了一些。她拿起毛線和針，繼續(xù)一針繞一線地織著那件給兒子的毛衣，神臺上丈夫的神色很和藹，只是眼神中夾雜了一絲憂傷?！稗Z隆隆”一聲驚雷劈下，她嚇了一跳，放在膝上的毛線滾落到地上，燭光忽明忽滅看不真切，隨即聽見了大雨打在屋檐的聲音，風(fēng)依舊在窗外呼啦啦地吹，那聲音有些恐怖，像只巨獸在怒吼，窗外明明聲響很大，卻是寂靜得恐怖。她撿起毛線，拍拍上面的土，轉(zhuǎn)頭看看丈夫前香爐上的香已經(jīng)燒到盡頭，只剩下一根木棍和頭上那點紅星。她的心突突地在跳，放下毛線，又拿起了幾根香，就著蠟燭的火點燃，在丈夫的神臺前跪下，喃喃念到，“保佑兒子，別讓他跟你走一樣的路?！?/p>

門“呼啦”一下被風(fēng)吹開了，神臺上的蠟燭晃了幾下滅了，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感覺到透心的涼意，拿著香跪在丈夫的神臺前不愿起來，屋子里很黑，只看得到香頭點燃的那點紅星，風(fēng)雨繼續(xù)肆虐，吹落了放在桌上的毛線，毛線又滾落到地上，神臺上的丈夫低垂著眸子，神情依舊，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妻子，也許憐惜，卻是無能為力。

屋子里很靜，只有女人喃喃的祈禱聲，地上的毛線被吹進屋子里的風(fēng)玩弄著，一圈一圈地滾著，沒有方向，雨也開始被風(fēng)卷著灑進屋子，毛線在地上亂如麻，繼續(xù)一圈一圈地滾著，好像無止境，也沒有方向，就像那片在海上沒有方向的船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