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水”邊話題
“水”邊話題,是這本小冊子的開篇第一話題,這部分內容,也有人說可以統(tǒng)稱為“水外線”。
“水外線”是個怪而有趣的詞,是從“紅外線”仿造而來的。
“紅外線”也并不是物理學上的那個紅外線,而是指《紅樓夢》研究的一種路數。熱鬧非凡的紅學研究大致可分兩路,一路研究《紅樓夢》本身的思想內容、藝術特色,這被稱為“紅內線”,還有一路,專門研究考證《紅樓夢》的版本演變、作者曹雪芹的生平家世,這就是“紅外線”。
由此可知,“水外線”,就是要研究《水滸傳》的版本問題、作者問題,還有好漢故事背后隱藏的歷史。學者在這些方面的辛勤研究,并非可有可無,一般的讀者,多了解一點這樣的背景知識,對理解欣賞《水滸》,也應當會頗有助益吧。
好,那么現在就進入“水外線”的第一個話題:
哪一種《水滸》?
“兩種《水滸》,兩個宋江?!?/p>
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
這話聽起來有點奇怪,怎么還會有兩種《水滸》?而且還有兩種宋江?
但它確實有些道理。比如,李逵沂嶺殺四虎后回梁山匯報這一段,如果是目前通行的120回本的《水滸全傳》,書中就是這樣:
(李逵)訴說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因此殺了四虎。又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晁、宋二人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里又添得兩個活虎,正宜作慶?!?/p>
但如果你手中拿的碰巧是《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就會發(fā)現,李逵匯報時的情形是這樣:
李逵拜了宋江,給還了兩把板斧,訴說假李逵剪徑一事,眾人大笑。又訴說殺虎一事,為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說罷流下淚來。宋江大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又添得的兩個活虎,正宜作慶?!?/p>
兩相一對照,就會看出,后者里那一段,有點奇怪,李逵訴說老娘被虎吃,傷心得直流淚,宋江連半句安慰也沒有,還大笑,只顧扯些新頭領上山擺酒相慶的話頭,怎么顯得這么幸災樂禍、沒有心肝?
其實何止是沒有心肝,如果把這兩種《水滸傳》從頭到尾對讀一遍,就不難發(fā)現,第二種《水滸》里的宋江,可真真是虛偽可憎,有時更是陰險狡猾。
這說明什么?
說明現今確實有不同的《水滸》在流傳。
實際上,幾百年來,中國大地上,生生滅滅,不知出現過多少種《水滸》。
比如,約四百多年前,即明萬歷年間的前后幾十年里,在大明帝國的南部,在蘇州、杭州以及福建建安,三地父老手中讀的《水滸》,可能就差別非常大:
蘇州父老手中拿的,可能是一本叫《李卓吾評忠義水滸傳》的書,是經一個叫楊定見的人改編、一個叫袁無涯的人刊刻的,所以今天的學者又叫它“袁無涯本”。它共120回,收有梁山聚義的故事,也有征討大遼、王慶、田虎、方臘的故事,大致和今天讀者看的120回的《水滸全傳》內容最為接近。
而杭州讀書人案頭上擺的,可能是叫《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書名和上面說的袁無涯本差不多,但它只有100回,是杭州容與堂刻本,所以又叫“容與堂本”。這部書里沒有征王慶、田虎的故事。和袁無涯本相似的是,書中也有署名李卓吾的批語,但和袁本批語又大不相同。李卓吾是晚明的大思想家,提出過很多精彩的異端見解,但沒聽說他有分身術,同時批了兩本《水滸》,所以,后來的學者推斷,評點容與堂本的“李卓吾”是個冒牌貨,很可能是葉晝——當時一個和出版商來往密切的窮文人;但也有學者認為,容與堂本的評點才是出自李卓吾之手,倒是袁無涯本,是別人偽托評點的。
那么,福建當時的出版中心——建安市面上流行的又是哪一種《水滸》呢?這就很難說了,可能是一種110回本的,也可能是115回本的、124回本的。而今天的巴黎國家圖書館還收藏著當時刊刻的另一種120回本的殘卷,全書卻叫《新刊京本全像插增田虎王慶忠義水滸全傳》。
而明代流行的《水滸》的不同版本,還不止上面提到的這幾種。
怎么會有這么多的《水滸》?
這就得從明代的出版風氣說起。明中葉以后,隨著商品經濟的繁榮,各種大大小小的手工業(yè),也都有了相當迅速的發(fā)展。這其中就包括印刷業(yè)。各地雨后春筍一樣冒出了大量的私營書坊。這些書坊老板,為了多賺錢,到處挖空心思尋找適銷的書籍底本來雕印。同時,為了顯示自家的書不同于同行,也為了迎合消費者的欣賞口味,他們在雕印書籍的同時,往往毫不客氣地對原作大加刪改、增補。明代隨意篡改原作的現象,是十分嚴重的,顧炎武在《日知錄》里就講過:“萬歷間人,多好改竄古書。”(卷十八《改書》)還有人說得更絕:“明人好刻古書而古書亡。”事實也是如此,那時候沒有版權一說,對原作的雕印往往成了絲毫沒有顧忌的再加工、再創(chuàng)作,還常常毫不臉紅地將自己的改裝貨——很可能非常拙劣——吹噓成真正的“古本”、原裝,反正作者一般都早已入土,諒他們也沒本事鉆出棺材板找來算賬。
但是明代這些出版老板們興高采烈的再創(chuàng)作,卻給后人帶來了不盡的麻煩。比如,今天面對那時留存下來的各種《水滸》,首先就得耗費大量心血,來搞清哪種版本最接近,并且多大程度地接近作者創(chuàng)作的原貌。作為專業(yè)研究者,當然有義務讓廣大的一般讀者,盡可能地面對原作作者嘔心瀝血的精彩的手筆,而不是幾百年前書商雇傭的三流文人的加工之作。
今天的研究者,面對留存下來的各種不同版本的《水滸傳》,做了大量研究,大致可以得出下面一些結論:
1.現存的各種《水滸傳》版本主要可以分為兩個系統(tǒng),即繁本系統(tǒng)和簡本系統(tǒng)?!胺薄焙汀昂啞倍际蔷托形亩缘?,繁本細節(jié)生動、文學性強,但沒有征王慶、田虎的故事,上面提到的容與堂本就屬于這一系統(tǒng);簡本則敘事簡約,細節(jié)描寫少,文字比較粗糙,但有征王慶、田虎的故事,上面提到的福建建安當時流行的幾種110回本、115回本、120回本都屬于這一系統(tǒng)。
2.繁本和簡本之間有影響。至于說繁本是在簡本的基礎上加工而成的,還是簡本是據繁本加以刪削的,現代學者尚無定論;但簡本刪削繁本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3.兩種版本系統(tǒng)有合流。比如袁無涯本,它是在100回繁本的基礎上,加上以前只有簡本系統(tǒng)才有的征王慶、田虎的內容,并對這部分內容的文字做了較多的增飾、潤色形成的,所以袁無涯本又稱“綜合本”。
繁本也好,簡本也好,在各地、各時期各領風騷了一陣子,到明末一種新的版本出來后,差不多都從市面上銷聲匿跡了。而后的三百年,就成了這種新版本的一統(tǒng)天下。
這種新版本,就是開篇提到過的《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它是明末清初怪才金圣嘆刪改、評點的。金圣嘆拿來120回本的《水滸傳》,大刀闊斧,從第七十一回處攔腰一斬,將原書的第一回改為“楔子”,將第七十一回中的“忠義堂石碣受天文”部分保留下來,自己加上一段盧俊義驚噩夢的情節(jié),算作結局的第七十回。除了這攔腰一斬的一板斧外,還對前面七十回的行文做了較多修訂,寫了大量批語,并將這種新版本稱為真正的“古本”,而后,打著“古本”的旗號,對自己的增刪修訂大加稱贊。
這在今人看來未免可笑。但它確實有它的長處,比如,在藝術表現的很多方面比原作大有改進,為原作生色不少,所以這種本子一出來,幾乎令他本盡廢,一統(tǒng)天下近三百年,以致一般讀者只知有70回的《水滸》了。
到了上世紀中期,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先是大量地印行70回整理本,后又印了不少100回本和120回本。這本小書談《水滸》主要依據“全傳”本。
不過,大家有條件的話,還是不妨找來金圣嘆評點的本子看一看,還有一種《水滸傳會評本》,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1年出的,輯有金圣嘆本、袁無涯本、容與堂本等古本的評語,讀一讀古人那些精彩的獨有會心的評語,對理解欣賞《水滸傳》還是大有幫助的。
再看:
施耐庵的真假有無
《水滸傳》的作者是誰?
這個問題,看起來簡單,其實非常讓人頭疼。
說簡單,是因為一般人都知道作者是施耐庵,說讓人頭疼,是因為歷史中到底有沒有施耐庵這人其實還是個問題,即使是認為有,那么他到底是何方神圣,這到現在也說不清楚。
魯迅先生認為根本就沒施耐庵這一號人物,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提出,“疑施乃演為繁本者之托名”,也就是說,明代的某書坊老板,在將簡本《水滸》補充改造成繁本時,隨便弄出了個“施耐庵”的名字掛了上去。
隨后戴不凡先生,進一步提出,施耐庵是郭勛的托名。郭勛何許人也?是明開國名將郭英的后人,封武定侯,喜好小說,寫過(很可能是讓門客代筆)《明英烈》,將老祖宗郭英抬得格外英雄,還有,現在所知的最早的《三國演義》刻本中,也有他組織刊刻的。郭勛還刻印了《水滸傳》,戴不凡先生在《小說見聞錄》中說,在郭刻印《水滸傳》之前,從來沒有人說過《水滸傳》是施耐庵作的,郭勛刊本一問世,大家就突然都說《水滸傳》是施耐庵的作品了。
此后張國光教授在此基礎上繼續(xù)論證,認為“施耐庵為郭勛門客之托名”。
但也有不少認為施耐庵確有其人的。有人認為是元代著名南戲《幽閨記》的作者施惠,有人認為是元末明初泰州白駒場(今江蘇興化、大豐)人施彥端,還有人說,施耐庵就是南宋末為《靖康稗史》作序署名“耐庵”的那一位。聚訟紛紜,還出土了不少文物,但這些文物,也有不少人說是真,有不少人說是假。
更麻煩的是除了“施耐庵”,還扯進了個“羅貫中”。有說《水滸傳》其實就是羅貫中寫的,沒施耐庵什么事兒;也有人說,《水滸傳》是施耐庵和羅貫中倆人合寫的,據說羅貫中還是施耐庵的學生??删褪沁@個羅貫中,他是哪兒的人,是干什么的,生平如何,現在也不是十分清楚。
總之,《水滸》的作者問題遠不像一般人想的那么簡單,到現在還是扯不清,如在煙幕中。
其實還不只是《水滸》有這個問題,《三國演義》《西游記》《封神演義》《金瓶梅》乃至《紅樓夢》等古代白話小說的作者問題,到現在都沒有完全搞清楚。
那么,是誰放的這一顆顆煙幕彈?
是古時的思想觀念。那時一般文人的觀念里,作詩文是雅,寫小說,尤其是寫白話小說,便俗,不是什么上得了臺盤兒的事,甚至在不少一腦門子正統(tǒng)觀念的人眼中,干這種事,那就是作孽,定遭報應。明代田汝成在《西湖游覽志余》中就說,羅貫中編撰《水滸傳》,“其子孫三代皆啞”,正是“天道好還之報”。清代又冒出一個鐵珊,在《增訂太上感應篇圖說》中將此說“發(fā)揚光大”,其書云:
施耐庵作《水滸傳》,子孫三代皆啞。袁于令(按:明末清初小說、戲曲家)撰《西樓記》,患舌癢癥,自嚼其舌,不食而言,舌盡而死。高蘭墅(按:即高鶚)撰《紅樓》,終身困厄。王實甫作《西廂》,至“北雁南飛”句,忽仆地,嚼舌而死;金圣嘆評而刻之,身陷大辟(按:指其因“哭廟案”而被殺事),且絕嗣。
一句話,作小說(外帶戲曲)就不得好死,禍及子孫,而且還什么“自嚼其舌,不食而言,舌盡而死”,種種惡毒咒罵,真是閻王爺出告示——鬼話連篇。但這就是當時人的觀念,明初李昌祺很有學問,還做了不小的官,但就因寫了本短篇小說集《剪燈余話》,被人嘲笑,死后還被取消入家鄉(xiāng)廬陵鄉(xiāng)賢祠的資格,成了告誡讀書人不要寫小說的反面教材。
這就難怪,當時一些頗有才華而又心癢難熬寫了小說的人,不愿在作品上署名或不署真名。
而且,說到《水滸傳》,還有一個問題,它其實并不是出自某一個作家之手,而是經過長期的民間積累,再編纂而成的,而且在初步編成后,還有個逐步完善的過程,前面說到的那時有過各種版本的《水滸傳》,就說明了這一點。因此,現在討論的“作者”問題,實際上就是那個最初的編訂者問題。關于這個最初編訂者,若從外部材料(指生平交游方面的文字、文物資料)來研究,因材料不足,難免如霧中看花,但是《水滸》的內部,卻留下了種種的蛛絲馬跡。
連環(huán)馬及江州劫法場問題
說到《水滸傳》里透露作者身份的種種蛛絲馬跡,可以先看書中氣象節(jié)令方面的描寫。
如“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和“火燒草料場”一段,多次寫到彤云密布、朔風大作中紛紛揚揚的大雪,和林沖踏著碎瓊亂玉行走于北風中的身影,細膩傳神,堪稱妙筆。但是再接下來,林沖雪夜上梁山一段,描寫便出了毛病。書中交代,林沖在嚴冬歲末走了十余日,一直是風雪不斷,這時北方的河港早已該是冰封三尺,但是林沖到了梁山泊時,見到的卻是“山排巨浪,水接遙天”,他本人也坐著小嘍啰的船,輕快地渡過水泊,上了梁山,這在北方的冬天怎么可能?還不只是林沖上梁山時水泊沒有結冰,在水滸故事發(fā)生跨越的十個冬天中,梁山泊始終如終年不凍的良港。
再如楊雄、石秀殺裴如海和潘巧云時是十一月底,他們加上時遷結伴行了不止一日,到梁山腳下的祝家莊時,應是舊歷的十二月,可就在這深冬夜半,時遷等因偷雞和祝家莊的店伙爭執(zhí)動手,店伙喊人相助,從店里竟沖出了幾個赤條條的大漢!隨后梁山發(fā)兵攻打祝家莊,先鋒李逵竟也是脫得赤條條的掄動板斧沖殺過來,莫非祝家莊的店伙和李逵都有抗嚴寒的特異功能?
還有呼延灼發(fā)動鐵甲連環(huán)馬進攻梁山也是發(fā)生在冬天,這樣的時令,梁山哪里還用得著費一番周折請徐寧上山,教練鉤鐮槍,只要放呼延灼的連環(huán)馬沖過來,只怕還不等交手,連環(huán)馬就已在冰雪覆蓋的大地上滑倒成一片滾糖葫蘆了。
這些情節(jié)說明,《水滸》的最初編訂者,極有可能是沒在北方度過寒冬的南方人。[1]
現在再看《水滸》中的地理描寫。
別的不說,先看著名的智取生辰綱一段,楊志從河北大名府出發(fā),押著十萬貫金珠到東京(即今河南開封),那就應徑直南下,可楊志竟如晁蓋的同謀般向東南走到了山東鄆城縣境內的黃泥岡!
再看梁山好漢江州劫法場和為救史進、魯智深,出動大軍攻打華州兩次行動。江州在哪兒?在今江西九江,離山東境內的梁山可有一千四五百里!而華州是在華山腳下,從梁山到華山要橫穿河南省,還要從當時應駐有重兵的都城開封旁經過,但梁山這兩次大規(guī)模行動又是何等輕松神速,巨大的空間距離絲毫不見,簡直就如空降部隊。
這樣的地理常識方面的錯誤,書中比比皆是,南轅北轍,張冠李戴,梁山好漢們幾乎個個是地理盲,史進從渭州出發(fā),到延州尋找?guī)煾竿踹M,沒找到,居然莫名其妙地來到河北大名府居住,住了幾時,盤纏用光了,于是又在山東青州境內桃花山附近的赤松林里,劫道“尋些盤纏”,更妙的是,魯智深離了山西五臺山投河南開封的大相國寺,竟然也路過(?。┝松綎|境內的赤松林,得與史進重會!北方的山川州府,成了一堆積木,隨情節(jié)的需要而隨意搬移。
但是令人吃驚的是,《水滸》在講述征方臘之役時,對江南地理的描述竟又是驚人的準確。據浙江籍的《水滸》研究者馬成生先生研究發(fā)現,《水滸》對浙江境內尤其是杭州地區(qū)地理的描述,小到一些村莊、橋梁、山頭、廟宇,都很具體、詳細而準確,就像是照著沙盤模型寫出來的。[2]
如此鮮明的對比說明了什么?說明作者至少在南方,尤其是浙江境內的杭州地區(qū)生活了很長時間。
八十萬禁軍教頭休書的文化功底
現在再來看一下,這個編訂者的肚里有多少墨水。
這個問題乍一看有點多余,在一般人心中,《水滸》這部偉大名著的作者,不用說,肯定是屈原、李白這一級別的大才子,天底下還能有作品偉大作者不偉大的道理?
但這也不是絕對不可能,別的不說,天底下會有哪個偉大作家會在寫作必備的地理知識上無知得一塌糊涂?《水滸傳》的偉大,不應歸功于某個具體作者,實際上,早在南宋,就有說書人講說“花和尚”“武行者”“青面獸”故事,經過百多年來無數民間說書藝人嘔心瀝血的錘煉,這些故事日漸豐富,人物也越來越血肉飽滿,后來出來一些有一定文化水準的下層文人,將它們編訂加工,成了最初的《水滸傳》,又經不知多少人對它繼續(xù)補充加工,才成為我們今天看到的偉大的《水滸傳》。
了解了這些,偉大作品《水滸傳》的某些“作者”不見得有多“偉大”就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
這個(或“些”)不太偉大的“作者”,在作品中,也確實留下了不少不太偉大的痕跡,如林沖發(fā)配前,寫給娘子的休書,其文曰:
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為因身犯重罪,斷配滄州,去后存亡不保。有妻張氏年少,情愿立此休書,任從改嫁,永無爭執(zhí)。委是自行情愿,即非相逼??趾鬅o憑,立此文約為照。年月日。(第八回)
列位看官看出毛病了么?他一個發(fā)配上路的“賊配軍”,寫休書還要這么威風凜凜地寫上“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天下有寫休書還把自己的職銜也署上而且還是署被罷掉了的前職銜的么?是林沖愚妄可笑,還是水滸故事的這個編訂者文章功力并不十分到家?
列位看官如有興趣,還可以看一看代州雁門縣張貼的懸賞捉拿魯達的告示,那文字也是半通不通。
再看現存的115回本《水滸傳》的回目,這種版本,一般認為可能最接近早期《水滸傳》的原本,它的回目有的是這樣:
“豹子頭刺陸謙富安,林沖投五莊客向火”
“鄆哥報知武松,武松殺西門慶”
“夜叉坡前賣麻酒,武松遇救得張青”
“王慶遇龔十五郎,滿村嫌黃達鬧場”
……
這種回目的水平,這種對仗功夫,是不是偉大作家的手筆,諸位自有明斷,不必在下多說。需要說的是,今天能看到的“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陸虞候火燒草料場”“王婆貪賄說風情,鄆哥不忿鬧茶肆”這種比較工穩(wěn)的回目,是后出版本的《水滸傳》在早期版本的基礎上不斷發(fā)展完善的結果——出自另外一些文字水平較高的編訂、加工者。
由此大概可以得出結論,《水滸傳》并非出于一人之手,將長期流傳于民間的水滸故事整理加工成最初的《水滸傳》的編訂者,或是傳播過程中的某些改寫者,他們的文化水準,并不見得都是如何高明。所以,《水滸傳》的文本中,既有極為精彩的筆墨,也有水平線以下的低劣文字。
好漢故事背后的歷史
現在再來看《水滸傳》中好漢故事的來源。
可以肯定的是,120回的《水滸全傳》中,征田虎、王慶故事是在全書其他內容成書后加入的,最簡單的證據是宋江帶領梁山人馬征田虎時,滾雪球般陸陸續(xù)續(xù)收了一大堆降將,然后再讓他們在大軍推進的各戰(zhàn)役中陸陸續(xù)續(xù)死去,沒死凈的還有好幾十人,那就在征王慶時接著死,而梁山好漢的原班人馬卻無一陣亡,直到征方臘時才如雪崩般紛紛死掉,這種極不合理的情節(jié)安排,說明征田虎、王慶部分十九是后人加入的。(征大遼時梁山好漢也無一陣亡,但這是因為此部分內容寄托了特殊的民族意識,和征田虎、王慶性質不同。)
除了上述后人插入的情節(jié)外,其余的原裝貨,它的第一個故事來源,是歷史中的宋江事跡。
淮南大盜宋江
在很多史料里,如《宋史》《東都事略》《十朝綱要》《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紀事本末》等正史、野史中,都有關于宋江的記載,但是這些記載,疑點很多,且多互相矛盾,以致有人懷疑,歷史中是不是真有宋江這號人物都很難說??急孢@些史料的真?zhèn)危皇沁@兒能完成的,這里只能大略說一下這些史料中記載的關于宋江的一些基本情況:
1.照王偁《東都事略》卷十一《徽宗本紀》和《宋史》卷二十二《徽宗本紀》中的叫法,宋江是“淮南盜”,這和《水滸傳》中的山東及時雨可不相符。
2.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這種說法也是見于《東都事略》,和《宋史》卷三百五十一《侯蒙傳》。這三十六人姓甚名誰,書中沒說,他們的身份,有人認為是一支大的農民起義軍中的三十六個頭目,也有人說這三十六人其實就是宋江的全套人馬,宋江領導的并不是什么大規(guī)模的農民起義,而是一小股只有三四十人的流寇隊伍。若據《侯蒙傳》的語氣,當以小股“悍匪”為是。而說他們橫行齊、魏,那就是說他們轉戰(zhàn)從山東東部到陜西東部橫貫四省兩千余里的地方,打的是游擊戰(zhàn),并沒有以梁山為據點。事實上,梁山也確實不足以為據點,梁山由虎頭峰和七個支峰組成,但是主峰高僅海拔197.9米,說不上有多雄偉,也無險可守,到了元代,在一些雜劇作家的筆下,一座平平常常的梁山開始化作:“寨名水滸,泊號梁山,縱橫河港一千條,四下方圓八百里。東連大海,西接濟陽,南通巨野、金鄉(xiāng),北靠青、濟、兗、鄆。有七十二道深河港,屯數百只戰(zhàn)艦;三十六座宴樓臺,聚得百萬軍馬糧草?!保ǜ呶男恪逗谛L雙獻功》),到了《水滸傳》中,水泊梁山終于變成:三關雄壯、四面高山,有忠義堂、斷金亭、宛子城、蓼兒洼、金沙灘、鴨嘴灘,六關八寨,藏龍臥虎,威震四方,成了強盜乃至一般民眾心中的圣地。
3.歷史中的宋江“勇悍狂俠”。這種說法見于元代陳泰的《所安遺集補遺·江南曲序》。光從這四個字就可以看出,歷史中的宋江是個角色,不愧是縱橫千里的強盜頭子(《宋史·侯蒙傳》中說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而不是《水滸》中那個沒多少血性讓人看著窩囊的鄆城小吏。
由歷史中勇悍狂俠的淮南盜宋江一伙三十六人,到后來《水滸傳》中的水泊梁山一百單八將,經過了一個長時期的演變過程。據南宋羅燁的《醉翁談錄》,在當時就已有民間藝人講說“石頭孫立”“青面獸”“花和尚”“武行者”故事,南宋末周密《癸辛雜識》中輯錄了龔圣予的《宋江三十六人贊》,出現了宋江、盧俊義、關勝、阮小七、劉唐等三十六好漢的姓名,此外,今天還可以見到的有宋、元之間流傳的平話《大宋宣和遺事》,其中一部分講述的便是水滸英雄故事,這一部分內容字數不多,但已經有了后來《水滸傳》中“楊志賣刀”“智取生辰綱”“宋江私放晁蓋”“宋江殺惜”“征方臘”等故事的雛形。再有,就是元雜劇中為數不少的水滸戲,如《梁山泊黑旋風負荊》《梁山七虎鬧銅臺》《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等,也為《水滸傳》的最初形成做了重要準備。
大名府的奧秘
《水滸傳》中好漢故事的第二個來源,是南宋初年北方抗金義軍的事跡。
北宋末靖康年間,金兵大舉南侵,北宋軍隊一觸即潰,有大批大批的散兵游勇流散北方各地。他們在北宋政權覆亡后,自發(fā)組織成一支支武裝,遙領南宋政權節(jié)制,在北方各地進行抗金活動。這些武裝,被統(tǒng)稱為“忠義軍”。由于這些忠義軍并不是正規(guī)的官方武裝,缺少正常的補給,難免依賴于劫掠,且流動不定,因此他們的行事又難免帶有濃烈的強人色彩。
但是無論怎樣,這些有擔當、有血性的強人是在異族鐵蹄蹂躪下的北方大地為本民族奮勇而戰(zhàn),所以,在他們的抗金活動因南宋岳飛被害、秦檜主政而漸漸沉寂之后,他們的英勇事跡,仍然被民眾歷久追懷、謳歌。
漸漸地,北方忠義軍的傳奇故事與歷史中的宋江傳說融合了。
在后來形成的《水滸傳》里,仍然可以看到抗金情懷的遺留。
如扈家莊在被李逵殺進后逃走的扈三娘的哥哥扈成,書中交代他后來在中興時做了個軍官武將,這里說的“中興”,當是指北宋滅亡后趙構稱帝初建南宋王朝時期,查一下《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就會發(fā)現,在南宋高宗時還真有個將軍叫扈成,曾經抗擊金人入侵。
又如呼延灼,《水滸傳》結尾說他的最終結局是“領大軍破大金兀朮四太子,出軍殺至淮西陣亡”,于是后來的《說岳全傳》,也說呼延灼以八十高齡與金兀朮力戰(zhàn)而死,但實際上,歷史中并沒有呼延灼這號人物。
但是梁山好漢中的大刀關勝卻是如假包換的歷史人物。他本是南宋初劉豫的部將,駐守濟南,屢屢與金軍作戰(zhàn)。后來,劉豫降金前將他殺害。
此外,《水滸傳》中還說美髯公朱仝“后隨劉光世破了大金,直做到太平軍節(jié)度使”,還有一個方臘手下的金節(jié),投降了宋江,“后來金節(jié)跟隨劉光世大破金兀朮四太子,多立功勞”。幾次提到抗金。
當然最明顯的證據莫過于曾頭市。曾頭市武裝曾射死晁蓋,是梁山的頭號勁敵,書中說曾頭市的曾長者“原是大金國人”。這在情理上是絕對說不通的,在北宋末年,怎么會在宋國境內出現大金國的強大武裝勢力?何況當時北方的金國和宋國之間還隔著一個大遼呢。但事實上說不通的事,感情上卻能講得過去,因為這都是敵視金國的民族情緒在作品中殘留的遺跡。
除了曾頭市,《水滸》中水泊梁山還有個主要的敵對勢力就是大名府,而歷史中大名府曾是劉豫的偽齊政權的都城?!端疂G傳》還說大名府梁中書手下有員大將天王李成,使雙刀,有萬夫不當之勇,而歷史中劉豫手下也有員悍將李成,自號“李天王”,也使雙刀,《金史》卷七十九《李成傳》說他“勇力絕倫,能挽弓三百斤”,屢屢與岳飛作戰(zhàn)。這些恐怕不能全說成是巧合吧?
另外,《水滸傳》里的梁山好漢中有為數不少出身于軍官,且籍貫遍及今十五個省市,包括四川、湖南、江西、海南等省份,這絕不可能是歷史中淮南盜宋江隊伍的情形,但如果把這解釋成當年北宋官軍潰散后重新組成的各忠義軍頭領的面貌,則至少是說得通的。
證據還可以找到一些,但不在這里一一列出了。列位看官如有興趣,可參看孫述宇先生《水滸傳的來歷、心態(tài)與藝術》一書,此書對這點論說得十分詳盡。
明 佚名 《明太祖朱元璋坐像》
朱元璋的身影
此外,《水滸傳》中還寫入了元明之際的時事。
前面說過,《水滸傳》在寫宋江征方臘的情節(jié)時,對江南地理尤其是杭州地理的描述,精確到了一些橋梁、村落、山頭、寺廟,這與它寫北方地理時錯得幾乎找不著北形成了鮮明對照;現在要說的是,《水滸傳》中的征方臘之役,實際上就是歷史中朱元璋征討張士誠戰(zhàn)爭的翻版:
1.據《明史·張士誠傳》載,朱元璋征討張士誠時“曾遣師攻鎮(zhèn)江”,而《水滸》第一百十一回是“宋江智取潤州城”,潤州即鎮(zhèn)江,但歷史中的方臘義軍只到過秀州(今嘉興市)城下,是從來沒進過今江蘇境的。
2.又據《明史·張士誠傳》,朱元璋征張士誠時曾派大將徐達取常州,而《水滸》第一百十二回是“宋公明大戰(zhàn)毗陵郡”,毗陵郡就是常州。
3.《明史·張士誠傳》又載:朱元璋與張士誠大戰(zhàn)于蘇南常熟一帶,擒獲張士誠弟弟張士德,并押送至京師;而《水滸》第一百十三回中,有宋江與方臘大戰(zhàn)于蘇南蘇州一帶,殺方臘弟弟方貌,將首級解赴京師一系列情節(jié),但歷史上方臘并沒有個弟弟叫方貌。
4.《明史·張士誠傳》中說朱元璋攻打杭州時,他的大將茅成駐軍于皋亭山,《水滸》中宋江征方臘時,也是駐扎于皋亭山,而史料中的征方臘之役是只提到杭州這個地名,并沒有說到這座山。
此外,據《方輿紀要》,朱元璋進攻杭州時,先派兵由獨松關襲擊張士誠,而《水滸》中則有宋江派盧俊義襲占獨松關后到杭州會合。
又據1919年重修《建德縣志》,朱元璋大將李文忠在睦州一帶與張士誠手下李伯升大戰(zhàn),有烏龍神暗中保佑,又據說這位烏龍神在朱元璋當年與陳友諒鄱陽大戰(zhàn)時,也曾暗中保佑,所以,朱元璋敕封此神為烏龍山之神,在睦州北門外,專門為“他”修了座廟。而在《水滸》中,同樣可以看到,宋江也與方臘在睦州城外大戰(zhàn),被圍困時,也有個烏龍神保佑顯靈,接下來,宋江大將關勝與方臘手下鄭彪大戰(zhàn),烏龍神再顯神威,打敗鄭彪幻化的金甲神人,關勝才得以砍了鄭彪,大獲全勝。立了這兩樁大功,又經宋江啟奏,這烏龍神也被皇帝封了個什么“清靖靈德普佑孚惠龍王”,也在睦州給修了座“烏龍大王廟”……
以上這些,列位看官不會把它們全都說成是純粹偶然的巧合吧?(對這一點的揭示,要感謝馬成生先生的細致研究,這些研究被寫進了馬先生的《水滸試筆集》一書,可參看。)
還值得一提的是,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說道:“至于宋江服毒的一層,乃明初加入的,明太祖統(tǒng)一天下之后,疑忌功臣,橫行殺戮,善終的很不多,人民為對于被害之功臣表同情起見,就加上宋江服毒成神之事去?!敝煸翱恐蝗褐倚墓⒐⒌幕茧y之交提著腦袋出生入死無數場血戰(zhàn)替他打下了江山,但一爬上皇帝寶座,轉過臉就開始揮舞屠刀,大殺功臣,李善長、廖永忠、朱亮祖、藍玉、費聚、馮勝、王弼、張溫……謀臣武將,幾乎給剃了個干凈(參加征討張士誠之役的絕大多數沒得好死),有的還給滅了族。從那時起,在民間,朱大麻子的忘恩負義就出了名,而對那些無辜慘死的功臣,人民是表同情的,于是,在《水滸傳》成書過程中,這一段歷史,也被隱寫了進去。
總之,淮南大盜宋江的三十六人也好,南宋初的抗金忠義軍也好,元末朱元璋征討張士誠的隊伍也好,這些曾經活躍過的勇士的身影,最終在歷史中消失了,但他們的傳奇故事,被以各種方式轉化融入了水滸世界中,形成了今天擺在列位案頭的《水滸》。
[1] 海外學者馬幼垣先生《混沌乾坤:從氣象看水滸傳的作者問題》一文,對此做了精彩而又饒有趣味的論述,可參看。收入《水滸論衡》一書,(臺灣)聯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1992年。
[2] 參閱馬成生先生《略論〈水滸〉“征方臘”的地理描述》《杭州與〈水滸〉》《烏龍廟與斷塢草庵》等文,收入《水滸試筆集》,團結出版社,1990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