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陽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欞橫浸到室內,晶瑩地四處射。
我有點發(fā)怔,習慣地在沉寂中驚訝我的周圍。我望著太陽那湛明的體質,想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看它潔凈地映到書桌上時,我感到桌面上平鋪著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閑逸;即或所謂“窗明幾凈”,那里默守著神秘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
那種靜,在靜里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琮的泉流,和著仿佛是斷續(xù)的琴聲,低訴著一個幽獨者自娛的音調。
看到這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著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里使我偶一回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兒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倚在軟椅上不但奢侈,也許更是一種過失,有閑的過失。但東坡的辯護“懶者常似靜,靜豈懶者徒”,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靜”,則方才情緒所兜的小小圈子便無條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卻實在不能不感到這種親密的損失的可哀。
就說它是情緒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并無不可,不過走走未始不是更好。歸根說,我們活在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么?果真珍惜萬物之靈的人的活動所產生的種種,所謂人類文化?這人類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么?
我們懷疑或許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機體的感覺,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發(fā)出的一串行為,所聚斂的一點智慧——那么一點點人之所以為人的表現(xiàn)。
宇宙萬物客觀得本無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獸才開始有了秀麗,有了氣質,有了靈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說。沒有人的感覺,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沒有自然的美,質或神方面更無所謂人的智慧,人的創(chuàng)造,人的一切生活藝術的表現(xiàn)!
這樣說來,誰該鄙棄自己感覺上的小小旅行?為壯壯自己的膽子,我們更該相信惟其人類有這類情緒的馳騁,實際的世間才賡續(xù)著產生我們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粹。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于用播音的圓潤口調說:我們既然無疑地珍惜文化,即尊重盤古到今種種的藝術——無論是抽象的思想的藝術,或是具體的駕馭天然材料另創(chuàng)的非天然形象——則對于藝術所由來的淵源,那點點人的感覺,人的情感智慧(通稱人的情緒),又當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緒的馳騁,顯然不是詩或畫或任何其他藝術建造的完成。這馳騁此刻雖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時間,卻并不在空間里占任何一個小小位置!這個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
此刻它僅是一種無蹤跡的流動,并無棲身的形體。它或含有各種或可捉摸的質素,但是好奇地探討這個質素而具體要表現(xiàn)它的差事,無論其有無意義,除卻本人外,別人是無能為力的。
我此刻為著一片清婉可喜的陽光,分明自己在對內心交流變化的各種聯(lián)想發(fā)生一種興趣的注意。換句話說,這好奇與興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動。一種力量又迫著我來把握住這個活動,而設法表現(xiàn)它,這不易抑制的沖動,或即所謂藝術沖動也未可知!
只記得冷靜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會有“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的情緒上一片紊亂!玲瓏煦暖的陽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減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緒分劃為有閑與實際的兩種,而權其輕重,然后再決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緒上的一片紊亂。
情緒的旅行本屬偶然的事,今天一開頭并為著這片春初晌午的陽光,現(xiàn)在也還是為著它。房間內有兩種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緒緊張如同花開,趁著感覺的微風,深淺零亂于冷智的枝葉中間。一種是燭光,高高的臺座,長垂的燭淚,熊熊紅焰當簾幕四下時各處光影掩映。那種閃爍明艷,雅有古意,明明是畫中景象,卻含有更多詩的成分。另一種便是這初春晌午的陽光,到時候有意無意的大片子灑落滿室,那些窗欞欄板幾案筆硯浴在光藹中,一時全成了靜物圖案;再有紅蕊細枝點綴幾處,室內更是輕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觸到一種靈性。
這種說法怕有點會發(fā)生誤會,我并不說這片陽光射入室內,需要筆硯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襯才能動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內頂尋常的一些供設,只要一片陽光這樣又幽嫻又灑脫地落在上面,一切都會帶上另一種動人的氣息。
這里要說到我最初認識的一片陽光。那年我六歲,記得是剛剛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尋常水痘,不過我家鄉(xiāng)的話叫它做水珠。當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只要有人過我的窗口問問出“水珠”了嗎?我就感到一種榮耀。那個感覺至今還印在腦子里。也為這個緣故,我還記得病中奢侈的愉悅心境。
雖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樣,那次我仍然是孤獨地被囚禁在一間房屋里休養(yǎng)的。那是我們老宅子里最后的一進房子,白粉墻圍著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間,當中夾著一個開敞的廳堂。我病在東頭娘的臥室里。西頭是嬸嬸的住房。娘同嬸永遠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們女人們的職務,于是我常是這三間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間屋子里病著,那經驗是難堪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尤其是在日中毫無睡意的時候。起初,我僅集注我的聽覺在各種似腳步,又不似腳步的上面。猜想著,等候著,希望著有人來。間或聽聽隔墻各種瑣碎的聲音,由墻基底下傳達出來又消斂了去。過一會兒,我就不耐煩了——不記得是怎樣的,我就躡著鞋,捱著木床走到房門邊。房門向著廳堂斜斜地開著一扇,我便扶著門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時大概剛是午后兩點鐘光景,一張剛開過飯的八仙桌,異常寂寞地立在當中。桌下一片由廳口處射進來的陽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個絕對悄寂的周圍伴著這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不知為什么,忽使我六歲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極不平常的振蕩。
那里并沒有幾案花香,美術的布置,只是一張極尋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那上面在不多時間以前,是剛陳列過咸魚、醬菜一類極尋常儉樸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卻呆了。或許兩只眼睛倒張大一點,四處地望,似乎在尋覓一個問題的答案。為什么那片陽光美得那樣動人?
我記得我爬到房內窗前的桌子上坐著,有意無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墻疏影同室內那片金色和煦絕然不同趣味。順便我翻開手邊娘梳妝用的舊式鏡箱,又上下?lián)u動那小排狀抽屜,同那刻成花籃形小銅墜子,不時聽雀躍過枝清脆的鳥語。心里卻仍為那片陽光隱著一片模糊的疑問。
時間經過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這樣一泄陽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議流動的而又恬靜的瑰寶,我才明白我那問題是永遠沒有答案的。事實上僅是如此:一張孤獨的桌,一角寂寞的廳堂。一只靈巧的鏡箱,或窗外斷續(xù)的鳥語,和水珠——那美麗小孩子的病名——便湊巧永遠同初春靜沉的陽光整整復斜斜地成了我回憶中極自然的聯(lián)想。
悼志摩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的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lián)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后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xiàn)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在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地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地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我們這傷悼而有些許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吁,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后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fā)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chuàng)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的家里了么?但是除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么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著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著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shù)?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么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準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發(fā)出的……”
“應是他開始飛行以后所發(fā)……”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
只是一個鐘頭的差別;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么不同事實的發(fā)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胡同口分手。在這茶會里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姐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于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于時間,我們茶后匆匆地便散了。
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
“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
我怔住了,心中一陣不痛快,卻忙給他一個電話。
“你放心。”他說,“很穩(wěn)當?shù)?,我還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跡呢,哪能便死?……”
話雖是這樣說,他卻是已經死了整兩周了!
現(xiàn)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志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慘酷的事實不斷添上時間的色彩——一周,兩周,一直地增長下去……
我不該在這里語無倫次地盡管呻吟我們做朋友的悲哀情緒。歸根說,讀者抱著我們的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請柏雷一樣,要從我們口里再聽到關于志摩的一些事。這個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們滿意,因為關于他的事,動聽的,使青年人知道這里有個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實在太多,決不是幾千字可以表達得完的。誰也得承認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世間便不輕易有幾個的,無論在中國或是外國。
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濟學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的狄更生先生。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后便互相引為知己。他到康橋之后由狄更生介紹進了皇家學院,當時和他同學的有我姐丈溫君源寧。一直到最近兩月中源寧還常在說他當時的許多笑話。雖然說是笑話,那也是他對志摩最早的一個驚異的印象。
志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任何矯偽,他那種癡,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
源寧說,有一天他在校舍里讀書,外邊下起了傾盆大雨——惟是英倫那樣的島國才有的狂雨——忽然他聽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門,外邊跳進一個被雨水淋得全濕的客人。不用說他便是志摩,一進門一把扯著源寧向外跑,說快來我們到橋上去等著。這一來把源寧怔住了,他問志摩等什么在這大雨里。志摩睜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興地說:“看雨后的虹去?!痹磳幉恢徽f他不去,并且勸志摩趁早將濕透的衣服換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而志摩不等他說完,就一溜煙地自己跑了!
以后我好奇地曾問過志摩這故事的真確,他笑著點頭承認這全段故事的真實。我問:“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橋上等了多久?看到虹了沒有?”他說記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詫異地打斷他對那虹的描寫,問他:“你怎么知道準會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說:“完全詩意的信仰!”
“完全詩意的信仰”,我可要在這里哭了!也就是為這“詩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達到他“想飛”的宿愿!“飛機是很穩(wěn)當?shù)摹彼f,“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運命!”他真對運命這樣完全詩意的信仰!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我們不能輕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但是我前邊說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的靜寂。
我們生在這沒有宗教的時代,對這死實在太沒有把握了。這以后許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會有一點點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麗的詩意的信仰!
我個人的悲緒不時地來擾亂我對他生前許多清晰的回憶。
詩人的志摩用不著我來多說,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歷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
人家說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yōu)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yōu)容;沒有一種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
我不說了解,因為不是許多人愛說志摩最不解人情嗎?我說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我們尋常人就愛說了解;能了解的我們便同情,不了解的我們便很落寞乃至于酷刻。表同情于我們能了解的,我們以為很適當;不表同情于我們不能了解的,我們也認為很公平。
志摩則不然,了解與不了解,他并沒有過分地夸張。他只知道溫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而且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的不相同處。他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摘凡是與他不同的人。
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yōu)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shù)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于我們劃定的范圍內的。
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說,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了解幾樁事,幾種情感?哪一樁事,哪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
為此說來志摩的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為自然的結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到同情的。
不止如此,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于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為這個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為受了刺激而轉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他具有超人的寬量。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
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xiāng)間去拜哈代;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卷了書包到英國,只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yè),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并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采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了解的神秘。
我說神秘,其實竟許是傻,是癡!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癡!他愉快起來時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戚是深得沒有底的。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的情感,完全脫離了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常聽到朋友們說到他總愛帶著嗟嘆的口吻說:“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
他真的是個怪人嗎?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近理、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
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極難得可愛的人格。
至于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嗎?他的興趣只限于情感嗎?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就有幾件,說起來,不認得他的人便要奇怪。
他早年很愛數(shù)學,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著關于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翻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于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志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的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為他說他看過許多關于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p>
今夏我在香山養(yǎng)病,他常來閑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兩年學經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禁對笑了半天。后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里也說了那么一段。可是奇怪的是,他不像許多天才,幼年里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yōu)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里一個極嚴的經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里恭維他的學生,關于一門很難的功課。
我不是為志摩在這里夸張,因為事實上只有為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于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么接近。他領略繪畫的天才也頗為可觀,后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而對于文藝復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芬奇。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而他就受了法蘭(RogerFry)和斐德(WalterPater)的不少影響。
對于建筑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筑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彼牢覀兪怯憛扲uskins的。但是為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略。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里他曾從杭州給我?guī)追庑牛约航兴鼈冏觥懊鑼懙乃十嫛?。他用英文極細致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著我園里一帶斷墻半晌不語,過后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墻上向晚的艷陽和剛剛入秋的藤蘿。
對于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只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京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后在北京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出戲。回家時我們討論得熱鬧,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于“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許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嗎?
這里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這夢幻似的人生轉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里握吊他的慘變。這是什么人生?什么風濤?什么道路?
志摩,你這最后的解脫未嘗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今天是你走脫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們這次拿什么來紀念你?前兩次用香花感傷地圍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的嘆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無聊地對望著,完成一種紀念的形式,儼然是愚蠢的失敗。因為那時那種近于傷感,而又不夠宗教莊嚴的舉動,除卻點明了你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生和死的間隔外,實在沒有別的成效。幾乎完全不能達到任何真實紀念的意義。
去年的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xiāng),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著那幽暗的站臺,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續(xù)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如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我想起你的: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
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么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于生的信念,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就在那時候我記得火車慢慢地由站臺拖出,一程一程地前進,我也隨著酸愴的詩意,那“車的呻吟”“過荒野、過池塘……過噤口的村莊”。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鄉(xiāng)。
今年又輪到今天這一個日子!世界仍舊一團糟,多少地方是黑云布滿著粗筋絡往理想的反面猛進,我并不在瞎說,當我寫:
信仰只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不起西風
沙沙地隔著梧桐樹吹。
朋友,你自己說,如果是你現(xiàn)在坐在我這位子上,迎著這一窗太陽:眼看著菊花影在墻上描畫作態(tài);手臂下倚著兩疊今早的報紙;耳朵里不時隱隱地聽著朝陽門外“打靶”的槍彈聲;意識的,潛意識的,要明白這生和死的謎,你又該寫成怎樣一首詩來,來紀念一個死別的朋友?
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涂!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命運,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像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著!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拼成的圖案,但我也疑問其間的排布誰是主宰。
據(jù)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干!我們這一群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容;理想與現(xiàn)實當面沖突,側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轉,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墻壁或氣氳,那么結實又那么縹緲,使我們每一個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無能為力!
此刻我?guī)缀跽也怀鲆痪湓拋碚f。因為,真的,我只是個完全的糊涂,感到生和死一樣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里,間接的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chuàng)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
間接的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xù)地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xù)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xù)著生的理想。
你并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么嘹亮,還有,還有經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
說到你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地同你再說一些話。你不要不耐煩。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
人說蓋棺定論,前者早已成了事實,這后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談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你的贊美和攻訐由你去世后一兩周間,就紛紛開始了。
但是他們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平。有的喜歡你的為人;有的人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人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xiàn)的思想哲學;有的人僅喜愛那些軟弱的細致的句子;有的人每發(fā)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guī)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
朋友,我知道你從未介意過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略過一堆,你不僅未曾生過氣,并且常常表現(xiàn)出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是那么潔凈;頭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么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
但是現(xiàn)在的情形與以前卻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著你被誤解、曲解,乃至于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了解我們的時候。真了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針砭,罵著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論藝術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并未說明為什么寫詩是一樁慘事?,F(xiàn)在讓我來個注腳好不好?
我看一個人一生為著一個愚誠的傾向,把所感受到的復雜的情緒嘗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鍋爐里燒煉成幾句悠揚鏗鏘的語言(哪怕是幾聲小唱),來滿足他自己本能的藝術的沖動,這本來是個極尋常的事。哪一個地方、哪一個時代,都不斷有這種人。輪著做這種人的多半是為著他情感來的比尋常人濃富敏銳,而為著這情感而發(fā)生的沖動更是非實際的——或不全是實際的——追求。而只是需要那種藝術的滿足而已。
說起來寫詩的人的動機多么簡單、可憐,正如你“序”里所說“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雖然有些詩人因為他們的成績特別高厚廣闊包括了多數(shù)人,或整個時代的藝術和思想的沖動,從此便在人中間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詩人”兩字無形中掛著崇高的色彩。這樣使一般努力于用韻文表現(xiàn)或描畫人在自然萬物相交錯時情緒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見看做夸大狂的旗幟,需要同時代人的極冷酷的譏訕和不信任來撲滅它,以挽救人類的尊嚴和健康。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營,孤立在人中掙扎的勾當。你在這上面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嘗試,為同業(yè)者奮斗,衛(wèi)護他們的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的創(chuàng)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
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里掙扎”,“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tài)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能明了的。
至于你詩的技巧問題,藝術上的造詣,在這新詩仍在彷徨歧路的嘗試期間,誰也不能堅決地論斷。不過,有一樁事我很想提醒現(xiàn)在討論新詩的人,新詩之由于無條件、無形制寬泛到幾乎沒有一定的定義時代,轉入這討論外形內容,以至于音節(jié)、韻腳、章句、意象、組織等藝術技巧問題的時期,即是根據(jù)著對這方面努力嘗試過的那一些詩,你的頭兩個詩集子就是供給這些討論見解最多材料的根據(jù)。
外國的土話說“馬總得放在馬車的前面”不是?沒有一些嘗試的成績放在那里,理論家是不能老在那里發(fā)一堆空頭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只在那里倔強地嘗試用功,你還曾用盡你所有活潑的熱心鼓勵別人嘗試,鼓勵“時代”起來嘗試,——這種工作是最犯風頭嫌疑的,也只有你膽子大頭皮硬頂?shù)孟聛恚?/p>
我還記得你要印詩集子時,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實說,我還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輩中間難為情過。我也記得我初聽到人家找你辦《晨報副刊》時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個臉抓起兩把鼓槌子為文藝吹打開路乃至于掃地,鋪鮮花,不顧舊勢力的非難,新勢力的懷疑,你干你的事“事有人為,做了再說”那股子勁,以后別處也還很少見。
現(xiàn)在你走了,這些事漸漸在人的記憶中模糊下來,你的詩和文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里,壓在有極新鮮的封皮的新書后面,誰說起你來,不是馬馬虎虎地承認你是過去中一個勢力,就是拿能夠挑剔看輕你的詩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許“散文家”沒有詩人那么光榮,不值得注意)。
朋友,這是沒法子的事,我卻一點不為此灰心,因為我有我的信仰。
我認為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邊所說那么簡單愚誠。因在某一時,或某一刻敏銳地接觸到生活上的鋒芒,或偶然地觸遇到理想峰巔上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們所習慣的語言中,編綴出一兩串近于音樂的句子來,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實際的真美。讀詩者的反應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們這寫詩的一樣誠實天真,僅想在我們句子中間由音樂性的愉悅,接觸到一些生活的底蘊滲合著美麗的憧憬。把我們的情緒給他們的情緒搭起一座浮橋;把我們的靈感,給他們的生活添些新鮮;把我們的痛苦傷心再揉成他們自己憂郁的安慰!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長存下去,也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里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們的關心的。你的詩據(jù)我所知道的,它們仍舊在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地系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過于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會為著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識。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你走后大家就提議要為你設立一個“志摩獎金”來繼續(xù)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志,勉強象征你那種對于文藝創(chuàng)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保存著親熱。如果這事你不覺得太寒傖、不夠熱氣,我希望你原諒你這些朋友們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著給我們勇氣來做這一些蠢誠的事吧。
惟其是脆嫩
活在這非常富于刺激性的年頭里,我敢喘一口氣說,我相信一定有多數(shù)人成天里為觀察聽聞到的,牽動了神經,從跳動而有血裹著的心底下累積起各種的情感,直沖出嗓子,逼成了語言到舌頭上來。這自然豐富的累積,有時更會傾溢出少數(shù)人的唇舌,再奔進到筆尖上來。另具形式變成在白紙上馳騁的文字。這種文字便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出產,大家該千萬珍視它!
現(xiàn)在,無論在哪里,假如有一個或多種的機會,我們能把許多這種自然觸發(fā)出來的文字,交出給同時代的大眾見面,因而或能激動起更多方面,更復雜的情感,和由這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一大片豐富,而且有力的創(chuàng)作的田壤、森林、江山……產生結結實實的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們該不該誠懇地注意到這機會或能造出的事業(yè),各人將各人的一點點心血獻出來嘗試?
假使,這里又有了機會聯(lián)聚起許多人,為要介紹許多方面的文字,更進而研討文章的質的方面?;蛑赋鲆酝恼碌臍v程,或講究到各種文章上比較的問題,進而無形地講究到程度和標準等問題。我又敢相信,在這種景況下定會發(fā)生更嚴重鼓勵寫作的主動力。使創(chuàng)作界增加問題,或許。惟其是增加了問題,才助益到創(chuàng)造界的活潑和健康。文藝絕不是蓬勃叢生的雜草。
我們可否直爽地承認一樁事?創(chuàng)作的鼓動時常要靠著刊物把它的成績布散出去吹風,曬太陽,時代的讀者把晤的。被風吹冷了,太陽曬萎了,固常有的事。被讀者所歡迎、所冷淡,或誤會,或同情,歸根應該都是激動創(chuàng)造力的藥劑!
至于,一來就高舉趾,二來就氣餒的作者,每個時代都免不了有他們起落的蹤跡。這個與創(chuàng)作界主體的展動只成枝節(jié)問題。
創(chuàng)作品是不能不與時代見面的,雖然作者的名姓,則并不一定。偉大作品沒有和本時代見面,而被他時代發(fā)現(xiàn)珍視的固然有,但也只是偶然例外的事。
希臘悲劇是在幾萬人前面唱演的,莎士比亞的戲更是街頭巷尾的粗人看得到的。到有刊物時代的歐洲,更不用說,一首詩文出來人人爭買著看。
創(chuàng)作的主力固在心底,但逼迫著這只有時間性的情緒語言而留它在空間里的,卻常是刊物這一類的鼓勵和努力所促成。
現(xiàn)走遍人間是能刺激起創(chuàng)作的主力。尤其在中國,這種日子,那一副眼睛看到了些什么,舌頭底下不立刻緊急地想說話,乃至于歌泣!如果創(chuàng)作界仍然有點消沉寂寞的話——努力得少,嘗試得稀罕——那或是有別的緣故而使然。
我們問:能鼓勵創(chuàng)作界的活躍性的是些什么?刊物是否可以救濟這消沉的?努力于刊物的誕生的人們,一定知道刊物又時常會因為別的復雜原因而夭折的。它常是極脆嫩的孩兒……那么有創(chuàng)作沖動的筆鋒,努力于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聯(lián)在一起,再來一次合作,逼著創(chuàng)造界又挺出一個新鮮的萌芽!管它將來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江山,一個萌芽是一個萌芽。
脆嫩?惟其是脆嫩,我們大家才更要來愛護它。
這時代是我們特有的,結果我們單有情感而沒有表現(xiàn)這情緒的藝術,眼看著后代人笑我們是黑暗時代的啞子,沒有藝術,沒有文章,乃至于懷疑到我們有沒有情感!
回頭再看到祖宗傳流下那神氣的衣缽,怎不覺得慚愧!說亂世,杜老頭子過的是什么日子!辛稼軒當日的憤慨當使我們同情!……何必訴,訴不完。
難道現(xiàn)在我們這時代沒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劇悲劇般的人生作題?難道我們現(xiàn)時沒有美麗,沒有風雅,沒有丑陋、恐慌,沒有感慨,沒有希望?!難道連經這些天災人禍,我們都不會描寫,身受這許多刺骨的辱痛,我們都不會憤慨高歌迸出一縷滾沸的血流?!
難道我們真麻木了不成?難道我們這時代的語辭真貧窮得不能達意?難道我們這時代真沒有學問,真沒有文章?!朋友們努力挺出根活的萌芽來,記著這個時代是我們的。
山西通信
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藍,白云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單單在一點什么感情底下,打滴溜轉。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反映著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
我是沒有出過門的,沒有動身之前不容易動,走出來之后卻就不知道如何流落才好。
旬日來眼看去的都是圖畫,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黑夜里在山場里看河南來到山西的匠人,圍住一個大紅爐子打鐵,火花和鏗鏘的聲響,散到四團黑影里去。微月中步行尋到田壟廢廟,劃一根“取燈”偷偷照看那瞭望觀音的臉,一片平靜。幾百年來,沒有動過感情的,在那一閃光底下,倒像掛上了一縷笑意。
我們因為探訪古跡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里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雙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
鄉(xiāng)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著老老實實的鮮艷顏色,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赤著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
由北平城里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云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地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里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著舒展開來,感覺的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賽著向前伸……
我不會說,說起來也只是一片瘋話,人家不耐煩聽。以我描寫一些實際情形我又不大會,總而言之,遠地里,一處田有人在工作,上面青的、黃的、紫的,分行地長著;每一處山坡上,有人在走路、放羊,迎著陽光或背著陽光,投射著轉動的光影;每一個小城,前面站著城樓,旁邊睡著小廟,那里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地,滿足地,守著他們那一角天地。近地里,則更有的是熱鬧,一條街里站滿了人,孩子頭上梳著三個小辮子的,四個小辮子的,乃至于五六個小辮子的,衣服簡單到只剩一個紅兜肚,上面隱約也繡有她嬤嬤挑的兩三朵花!
娘娘廟前面樹蔭底下,你又能阻止誰來看熱鬧?教書先生出來了,軍隊里兵卒拉著馬過來了,幾個女人嬌羞地手拉著手,也扭著來站在一邊了,小孩子爭著擠,看我們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書先生幫忙我們拓碑文。
說起來這個那個廟,都是年代可多了,什么時候蓋的,誰也說不清了!說話之人來得太多,我們工作實在發(fā)生困難了,可是我們大家都頂高興的,小孩子一邊抱著飯碗吃,一邊睜著大眼看,一點子也不松懈。
我們走時總是一村子的人來送,兒媳婦指著說給老婆婆聽,小孩們跑著還要跟上一段路。開柵鎮(zhèn)、小相村、大相村,哪一處不是一樣的熱鬧??吹奖饼R天保三年造像碑,我們不小心地,漏出一個驚異的叫喊,他們鄉(xiāng)里彎著背的、老點兒的人,就也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知道他們村里的寶貝,居然嚇著這古怪的來客了。
“年代多了吧?”他們驕傲地問?!岸嗔硕嗔??!蔽覀兏吲d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薄把?,一千四百年!”我們便一起驕傲起來。
我們看看這里金元重修的,那里明季重修的殿宇,討論那式樣做法的特異處、塑像神氣、手續(xù),天就漸漸黑下來,嘴里覺到渴,肚里覺到餓,才記起一天的日子圓圓整整地就快結束了?;貋硖稍诖采?,綺麗鮮明的印象仍然掛在眼睛前邊,引導著種種適意的夢,同時晚飯上所吃的菜蔬果子,便給養(yǎng)充實著我們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顆太陽,紅紅地照在我們的臉上。
窗子以外
話從哪里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么話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著四個鄉(xiāng)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著黯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墻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后,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著微風,襲到我的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里了。永遠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過是永遠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
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區(qū)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你的眼簾,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著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麥黍,都有人流過汗;每一粒黃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并不一定能看見,因為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著。
在家里罷,你坐在書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瘋杈的一大枝;海棠因為缺乏陽光,每年只開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chuàng)痕,還卷著一點焦黃的邊;廊子幽秀地開著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什么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么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手里推著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進門房;什么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
那里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只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說,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只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于更少。
你出去雇洋車了,拉車的嘴里所討的價錢當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地答應下來?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行,你就該說,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得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胡同,一個個大門緊緊地關著。就是有開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并且你也無需知道。在你每月的費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筆伙食費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個數(shù)。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了,前面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的,心里不知怨誰好。
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怨鄉(xiāng)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臟,發(fā)明那么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著慢慢走!怨市里行政人員不認真辦事,如此臟臭不衛(wèi)生的舊習不能改良,十余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著強烈的臭氣隔著你窗子還不夠遠,因此你想到社會衛(wèi)生事業(yè)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面墻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里你簡直不只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墻是不通風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著鄉(xiāng)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戲?但是如果里面真有兩三個人拼了命在那里奮斗,為許多人爭一點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里看戲一樣,本身不會,也不必參加那出戲。倚在欄桿上,你在審美地領略,你有的是一片閑暇。但是如果這里洋車夫問你在哪里下來,你會吃一驚,倉猝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子前面那些人,他們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時間金錢的限制下采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
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在監(jiān)督著店里的伙計稱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么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真的神氣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關的貨物。并且如果稱得少一點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吃虧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稱得多時,那伙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面真不能算小。
于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發(fā)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伙計則維持著客氣,口里嚷著:“錯不了,錯不了!”
熱烈的、必需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車邊沖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人原就追著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著,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說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趕車的人擔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們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來鐘,那些寧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車的人,也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而必需計較和節(jié)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shù)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里繼續(xù)著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采辦一些什么必需的貨物。眼看著男男女女擠在市場里面,門首出來一個進去一個,手里都是持著包包裹裹,而里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中夾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
你不是聽見那人說嗎?里面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著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迸射著光閃的愉快,當然得歸屬于他享受,沒有一點疑問,因為天知道,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fā)生的喜悅,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過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后徬徨不著邊際。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哪一國工廠里制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的工藝品!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剎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地純樸的人情風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它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永遠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不錯,許多時髦的學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的眼鏡偶然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
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著罐頭食品、帆布床,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梁的小小世界。
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么,只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么接觸了,認識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慣的窗子,把你擱在里面。
接觸和認識實在談不到,得天獨厚的閑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點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沙果的錢;遇著同行會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誠意,遇著困難時好互相關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到處碰運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斗,不與其他奮斗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你經驗使得你認識。
前日公共汽車里一列辛苦的臉,那些談話,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
陜西過來做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zhí)著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挾住一個藍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的,而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夫,將汽車退行兩里路,她還不大相信地望著那村站,口里嚕蘇著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面發(fā)牢騷一面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驗使得他有一種涵養(yǎng),行旅中少不了有認不得路的老太太,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警察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說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著,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xiāng)下人這時候當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計很好笑地滿臉掛著面粉,讓你看著磨坊的構造;坊下的木輪,屋里旋轉著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來回看你所不經見的農具在日影下列著。院中一棵老槐、一叢鮮艷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伙計和氣地說閑話。他用著山西口音,告訴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面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說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關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做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說,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里面,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面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著,說認得認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xiāng)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并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證。就是那一天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剎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帝廟里,看到一個鐵鐸,刻著萬歷年號,原來是萬歷賜這村里慶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著玩,嘹亮的鐘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回,情辭懇切。說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zhèn)鲗毼铮瑳Q不能讓它流落出境,這牧師于是真?zhèn)€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帝廟神前供著。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面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底細,怎么明慶成王的后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愿忘掉的。據(jù)說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間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脈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心跳了,昨天你雇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并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上則不見得。
田畝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壞。家家戶戶門口有特種圍墻,像個小小堡壘——當時防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門上的白銅擦得亮亮的;炕上的棉被紅紅綠綠的也頗鮮艷??墒菗?jù)說關帝廟里已有四年沒有唱戲了,雖然戲臺還高巍巍地對著正殿。村子這幾年窮了,有一位王孫告訴你,唱戲太花錢,尤其是上邊使錢。
這里到底是隔個窗子,你不懂了,一樣年年好收成,為什么這幾年村子窮了,只模模糊糊聽到什么軍隊駐了三年多等,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娛樂,關帝廟里唱唱戲,得上面使錢?既然隔個窗子聽不明白,你就通氣點別盡管問了。
隔著一個窗子你還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來呂姓倒水,今天又學洋鬼子東逛西逛,跑到下面養(yǎng)著雞羊,上面掛有武魁匾額的人家,讓他們用你不懂得的鄉(xiāng)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門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氣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臟水洗衣裳的呂姓王孫的媽,前晚上還送餅到你家來過!
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蛛絲和梅花
真真的就是那么兩根蛛絲,由門框邊輕輕地牽到一枝梅花上。就是那么兩根細絲,迎著太陽光發(fā)亮……再多了,那還像樣嗎?一個摩登家庭如何能容蛛網在光天白日里作怪,管它有多美麗、多玄妙、多細致,夠你對著它聯(lián)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議處。這兩根絲本來就該使人臉紅,且在冬天夠多特別!可是亮亮的、細細的,倒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制的細絲,委實不算討厭,尤其是它們那么瀟脫風雅,偏偏那樣有意無意地斜著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著那絲看,冬天的太陽照滿了屋內,窗明幾凈,每朵含苞的,開透的,半開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情緒不禁迷??~緲地充溢心胸,在那剎那的時間中振蕩。同蛛絲一樣的細弱,思想開始拋引出去:由過去牽到將來,意識的,非意識的,由門框梅花牽出宇宙,浮云滄波蹤跡不定。是人性,藝本,還是哲學,你也無暇計較,你不能制止你情緒的充溢,思想的馳騁,蛛絲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圍也有你自織的蛛網,細致地牽引著天地,不怕多少次風雨來吹斷它,你不會停止了這生命上基本的活動。此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處……”
拿梅花來說吧,一串串丹紅的結蕊綴在秀勁的傲骨上,最可愛,最可賞,等半綻將開地錯落在老枝上時,你便會心跳!梅花最怕開。開了便沒話說。索性殘了,沁香拂散同夜里爐火都能成了一種溫存的凄清。
記起了,也就是說到梅花、玉蘭。初是有個朋友說起初戀時玉蘭剛開完,天氣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邊林子里走路,又靜坐幽僻石上看隔岸燈火,感到好像僅有如此虔誠地孤對一片泓碧寒星遠市,才能把心里的情緒抓緊了,放在最可靠、最純凈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至褻瀆了或是驚著那“寤寐思服”的人兒。那是極年輕的男子初戀的情景——對象渺茫高遠,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結深淺——他問起少女的情緒。
就在這里,忽記起梅花。一枝、兩枝,老枝、細枝,橫著、虬著,描著影子、噴著細香;太陽淡淡金色地鋪在地板上;四壁琳瑯,書架上的書和書簽都像在發(fā)出言語;墻上小對聯(lián)記不得是誰的集句;中條是東坡的詩。你斂住氣,簡直不敢喘息。踮起腳,細小的身形嵌在書房中間,看殘照當窗,花影搖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點迷惘。又像“怪東風著意相尋”,有點兒沒主意!浪漫,極端的浪漫。“飛花滿地誰為掃?”你問,情緒風似地吹動,卷過,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頭看看,花依舊嫣然不語?!叭绱随虫茫l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幾乎熱情地感到花的寂寞,開始憐花,把同情統(tǒng)統(tǒng)詩意地交給了花心!
這不是初戀,是未戀,正自覺“解看花意”的時代。情緒的不同,不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別,東方和西方也甚有差異。情緒即使根本相同,情緒的象征,情緒所寄托,所棲止的事物卻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情緒的聯(lián)系,早就成了習慣。一顆星子在藍天里閃,一流冷澗傾泄一片幽愁的平靜,便激起他們詩情的波涌,心里甜蜜地,熱情地便唱著由那些鵝羽的筆鋒散下來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閃”,或是“明麗如同單獨的那顆星,照著晚來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邊,憂愁倚下她低垂的臉”。惜花,解花太東方,親昵自然,含著人性的細致是東方傳統(tǒng)的情緒。
此外,年齡還有尺寸,一樣是愁,卻躍躍似喜,十六歲時的,微風零亂,不頹廢,不空虛,踮著理想的腳充滿希望,東方和西方卻一樣。人老了脈脈煙雨,愁吟或牢騷多折損詩的活潑。大家如香山、稼軒、東坡、放翁的白發(fā)華發(fā),很少不梗在詩里,至少是令人不快。話說遠了,剛說是惜花,東方老少都免不了這嗜好,這倒不論老的雪鬢曳杖,深閨里也就攢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類的“春紅”,那樣嬌嫩明艷,開過了殘紅滿地,太招惹同情和傷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們同樣的花,也還缺乏我們的廊廡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幾許”才有一種庭院里特有的情緒。如果李易安的“斜風細雨”底下不是“重門須閉”,也就不“蕭條”得那樣深沉可愛;李后主的“終日誰來”也一樣的別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須庭院,深深鎖在里面認識,不時還得有軒窗欄桿,給你一點憑借,雖然也用不著十二欄桿倚遍,那么慵弱無聊。
當然,舊詩里傷愁太多。一首詩竟像一張美的證券,可以照著市價去兌現(xiàn)!所以庭花、亂紅、黃昏、寂寞太濫,詩常失卻誠實。西洋詩,戀愛總站在前頭,或是“忘掉”,或是“記起”,月是為愛,花也是為愛,而若全是真情,也未嘗不太膩味。就以兩邊好的來講。拿他們的月光同我們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長得多?;ǜ挥谜f了。我們的花“不是預備采下綴成花球,或花冠獻給戀人的”,卻是一樹一樹綽約的、個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戀歌的。
所以未戀時的對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為花而起的感慨。十六歲時無所謂感慨,僅是剛說過的自覺解花的情緒,寄托在那清麗無語的上邊,你心折它絕韻孤高,你為花動了感情,實說你同花戀愛,也未嘗不可。那驚訝狂喜也不減于初戀。還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絲!記憶也同一根蛛絲,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牽引出去,雖未織成密網,這詩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幾年的情緒的聯(lián)絡。
午后的陽光仍然斜照,庭院闃然,離離疏影,房里的窗欞和梅花依然伴和成為圖案,而兩根蛛絲在冬天還可以算為奇跡。你望著它看,真有點像銀,也有點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掛在梅花的枝梢上。
文藝叢刊小說選題記
《大公報·文藝副刊》出了一年多,現(xiàn)在要將這第一年中屬于創(chuàng)造的短篇小說提出來,選出若干篇,印成單行本供給讀者更方便地閱覽。這個工作的確該使認真的作者和讀者兩方面全都高興。
這里篇數(shù)并不多,人數(shù)也不多,但是聚在一個小小的選集里也還結實飽滿,拿到手里可以使人充滿喜悅的希望。
我們不怕讀者讀過了以后,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會黯下變成失望。因為這失望或許是不可免的,如果讀者對創(chuàng)造界誠懇地抱著很大的理想,心里早就疊著不平常的企望。
但只要是讀者誠實地反應,我們都不害怕。因為這里是一堆作者老實的成績,合起來代表一年中創(chuàng)造界一部分的試驗,無論拿什么標準來衡量它,斷定它的成功或失敗,誰也沒有一句話說。
現(xiàn)在姑且以編選人對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來說,供讀者流覽評閱這本選集時作為一種參考,簡單的就是底下的一點意見。
如果我們取鳥瞰的形勢來觀察這個小小的局面,至少有一個最顯著的現(xiàn)象展在我們眼下。在這些作品中,在題材的選擇上似乎有個很偏的傾向,那就是趨向農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勞力者的生活描寫。
這傾向并不偶然,說好一點,是我們這個時代對于他們——農人與勞力者有濃重的同情和關心;說壞一點,是一種盲從趨時的現(xiàn)象。但最公平地說,還是上面的兩個原因都有一點關系。描寫勞工社會、鄉(xiāng)村色彩已成一種風氣,且在文藝界也已有一點成績。初起的作家,或個性不強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覺地,因襲種種已有眉目的格調下筆。
尤其是在我們這個時代,青年作家都很難過自己在物質上享用,優(yōu)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民眾,便很自然地要認識鄉(xiāng)村的窮苦,對偏僻的內地發(fā)生興趣,反倒撇開自己所熟識的生活不寫。拿單篇來講,許多都寫得好,還有些寫得特別精彩的。但以創(chuàng)造界全盤試驗來看,這種偏向表示貧弱,缺乏創(chuàng)造力量。并且為良心的動機而寫作,那作品的藝術成分便會發(fā)生疑問。
我們希望選集在這一點上可以顯露出這種創(chuàng)造力的缺乏,或藝術性的不純真,刺激作家們自己更有個性,更熱誠地來刻畫這多面錯綜復雜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個角度。
除卻上面對題材的偏向以外,創(chuàng)造文藝的認真卻是毫無疑問的。前一時代在流暢文字的煙幕下,刻薄地以諷刺個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說,現(xiàn)已無形地擯出努力創(chuàng)造者的門外,衰滅下去,直至絕跡。這個情形實在也是值得我們作者和讀者額手相慶的好現(xiàn)象。
在描寫上,我們感到大多數(shù)所取的方式是寫一段故事,或以一兩人物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樁事發(fā)生的始末為主干,單純地發(fā)展與結束。這也是比較薄弱的手法。這個我們疑惑或是許多作者誤會了短篇的限制,把它的可能性看得過窄的緣故。生活大膽的斷面,這里少有人嘗試,剖示貼己生活的矛盾也無多少人認真地來做。這也是我們中間的一種遺憾。
至于關于這里短篇技巧的水準,平均的程度,編選人卻要不避嫌疑地提出請讀者注意。無疑,在結構上、在描寫上、在敘事與對話的分配上,多數(shù)作者已有很成熟自然的運用。
生澀幼稚和冗長散漫的作品,在新文藝早期中毫無愧色地散見于各種印刷物中,現(xiàn)在已完全斂跡。
通篇的連貫,文字的經濟,著重點的安排,顏色圖畫的鮮明,已成為極尋常的標準。在各篇中我們相信讀者一定還不會不覺察到那些好處的,為著那些地方就給了編選人以不少愉快和希望。
最后如果不算離題太遠,我們還要具體地講一點我們對于作者與作品的見解。
作品最主要處是誠實。誠實的重要還在題材的新鮮,結構的完整,文字的流暢之上。即是作品需誠實于作者客觀所明了,主觀所體驗的生活。小說的情景即使整個是虛構的,內容的情感卻全得借力于迫真的、體驗過的情感,絕不能用空洞虛假來支持著傷感的“情節(jié)”!
所謂誠實并不是作者必須實際地經過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確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極明了,在感情上極能體驗得出的情景或人性。
許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鮮,而故意地選擇了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并不熟識的生活來做題材,然后敲詐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鋪張出自己所沒有的情感,來騙取讀者的同情。
這種創(chuàng)造就是浪費文字來夸張?zhí)搨蔚那榫昂蛡校切┱J真的讀者要從文藝里充實生活,認識人生的,自然會對此感到十分的不耐煩和失望。
生活的豐富不在生存方式的種類多與少,如做過學徒,又拉過洋車,去過甘肅又走過云南,卻在客觀的觀察力與主觀的感覺力上銳利敏捷,能多面地品味所見、所聽、所遇;還得理會到人在生活上互相的關系與牽連;固定的與偶然的中間所起戲劇式的變化;最后更得有自己特殊的看法及思想,信仰或哲學。
一個生活豐富者不在客觀地見過若干事物,而在能主觀地能激發(fā)很復雜、很不同的情感,和能夠同情于人性的許多方面的人。
所以一個作者,在運用文字的技術學問外,必需是能立在任何生活上面;能在主觀與客觀之間,感覺和了解之間,理智上進退有余,情感上橫溢奔放;記憶與幻想交錯相輔,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筆下才會現(xiàn)著活力與真誠,他的作品才會充實偉大,不受題材或文字的影響,而能持久普遍地動人。
這些道理,讀者比作者當然還要明白點,所以作品的估價永遠操在認真的讀者手里,這也是這個選集不得不印書,獻給它的公正的評判者的一個原因。
究竟怎么一回事
寫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寫詩,或可說是要抓緊一種一時閃動的力量,一面跟著潛意識浮沉,摸索自己內心所縈回、所著重的情感——喜悅、哀思、憂怨、戀情、或深、或淺、或纏綿、或熱烈;又一方面順著直覺、認識、辨味、在眼前或記憶里官感所觸遇的意象——顏色、形體、聲音、動靜,或細致、或親切、或雄偉、或詭異;再一方面又追著理智探討、剖析、理會這些不同的性質、不同的分量,流轉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會,交錯策動而發(fā)生的感念。然后以語言文字(運用其聲音意義)經營、描畫,表達這內心意象、情緒,理解在同時間或不同時間里,適應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瀾。
寫詩,或又可說是自己情感的、主觀的所體驗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觀的所體察辨別到的,同時達到一個程度,騰沸橫溢,不分賓主地互相起了一種作用,由于本能的沖動,憑著一種天賦的興趣和靈巧,駕馭一串有聲音、有圖畫、有情感的言語,來表現(xiàn)這內心與外物息息相關的聯(lián)系,及其所發(fā)生的悟理或境界。
寫詩,或又可以說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靈巧的、誠摯的,在傳譯給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內心所流動的情感穿過繁復的意象時,被理智所窺探而由直覺與意識分著記取的符錄!一方面似是慘淡經營——至少是專誠致意,一方面似是藉力于平時不經意的準備,“下筆有神”的妙手偶然拈來。忠于情感,又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剎那間內心整體閃動的感悟。
寫詩,或又可說是經過若干潛意識的醞釀,突如其來的,在生活中意識到那么湊巧的一頃刻小小時間;湊巧的、靈異的、不能自己的,流動著一片濃摯或深沉的情感,斂聚著重重繁復演變的情緒,更或凝定入一種單純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著你要刻畫一種適合的表情。這表情積極的,像要流淚嘆息或歌唱歡呼,舞蹈演述;消極的,又像要幽獨靜處,沉思自語。換句話說,這兩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熱情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時又要寂寞沉默,孤僻地自守來保持悠然自得的完美和嚴肅!
在這一個湊巧的一頃刻小小時間中,(著重于那湊巧的)你的所有直覺、理智、官感、情感、記性和幻想,獨立的及交互的都迸出它們不平常的銳敏、緊張、雄厚、壯闊及深沉。
在它們潛意識的流動——獨立的或交互的融會之間——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閃感悟,和情趣——或即所謂靈感——或是親切地對自我得失悲歡;或遼闊地對宇宙自然;或智慧地對歷史人性。
這一閃感悟或是混沌朦朧,或是透徹明晰。像光同時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經嘗味,還在嘗味,及幻想嘗味的“生”的種種形色質量,且又活躍著其間錯綜重疊于人于我的意義。
這感悟情趣的閃動——靈感的腳步——來得輕時,好比潺潺清水婉轉流暢、自然地洗滌、浸潤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夢殘歌罷,美感地旋起一種超實際的權衡輕重,可抒成慷慨纏綿千行的長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嘆般的三兩句詩詞。愉悅的心聲,輕靈的心畫,常如啼鳥落花,輕風滿月,夾雜著情緒的繽紛。淚痕巧笑,奔放輕盈,若有意若無意地遺留在各種言語文字上。
但這感悟情趣的閃動,若激越澎湃來得強時,可以如一片驚濤飛沙,由大處見到纖微,由細弱的物體看它變動,宇宙人生,幻若苦謎。一切又如經過烈火燃燒錘煉、分散、減化成為凈純的茫焰氣質,生出所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變移無定,或不減不變絕對,永恒的玄哲境域里去,卓越隱奧,與人性情理遙遠得好像隔成距離。身受者或激昂通達,或禪寂淡遠,將不免掙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語,以心傳心地創(chuàng)造。隱晦迷離,如禪偈玄詩,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與那幻想境界極不適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權。
總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寫詩是怎么一回事。在寫詩的時候,或者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寫了之后,最好學Browning不避嫌疑地自譏,只承認“天知道”,天下關于寫詩的筆墨官司便都省了。
我們僅聽到寫詩人自己說一陣奇異的風吹過,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個驚訝,一次心靈的振蕩,便開始他寫詩的嘗試,迷于意境、文字、音樂的搏斗,但是究竟這靈異的風和月,心靈的振蕩和驚訝是什么?是不是仍為那可以追蹤到內心直覺的活動;到潛意識后面那綜錯交流的情感與意象;那意識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現(xiàn)的本能沖動?靈異的風和月所指的當是外界的一種偶然現(xiàn)象,同時卻也是指它們是內心活動的一種引火線。詩人說話沒有不打比喻的。
我們得承認詩是不能脫離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詩里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較具體的表現(xiàn);意象則必須明晰地或沉著地、恰適地烘托情感,表征含義。
如果這還需要解釋,常識的,我們可以問:在一個意識或直覺里,官感、情感、理智,同時并重的一個時候,要一兩句簡約的話來代表一堆重疊交錯的外象和內心情緒思想所發(fā)生的微妙的聯(lián)系,而同時又不失去原來情感的質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
一個比喻或一種象征在字面或事物上可以極簡單,而同時可以帶著字面事物以外的聲音、顏色、形狀,引起它們與其他事關系的聯(lián)想。這個辦法可以多方面地來輔助每句話確實的含義,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面的刺激和滿足,道理甚為明顯。
無論什么詩都從不會脫離過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語。詩中意象多不是尋常純客觀的意象。詩中的云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時內心人性的感觸反又變成外界的體象,雖簡明淺現(xiàn)隱奧繁復各有不同。而詩雖不能缺乏比喻象征,但象征比喻卻并不是詩。
詩的泉源,上面已說過,是意識與潛意識地融會交流錯綜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無疑,詩的表現(xiàn)必是一種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語言。
但是這種語言,不能僅是語言,它又須是一種類似動作的表情,并且這種表情又不能只是表情,而須是一種理解概念的傳達。它同時須不斷傳譯情感,描寫現(xiàn)象,詮釋感悟。它不是形體而須創(chuàng)造形體顏色;它是音聲,卻最多僅要留著長短節(jié)奏。最要緊的是按著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鏗鏘音調,依附著一串單獨或相聯(lián)的字義上邊;它須給直覺意識、情感理智,以整體的快愜。
因為相信詩是這樣繁難的一列多方面條件的滿足,我們不能不懷疑到純凈意識的、理智的,或可以說是“技術的”創(chuàng)造,或所謂“工”之絕無能為。
詩之所以發(fā)生,就不叫它做靈感的來臨,主要的亦在那一閃力量突如其來,或靈異的一剎那的“湊巧”,將所有繁復的“詩的因素”都齊集薈萃于偶然的時間里。所以詩的創(chuàng)造或完成,主要亦當在那靈異的、湊巧的一段時間里,而偶然的活動一部分屬意識,一部分屬直覺,更多一部分屬潛意識的,所謂“不以文而妙”的“妙”。
理智情感,明晰隱晦都不失之過偏。意象瑰麗迷離,轉又樸實平淡,像是紛紛紜紜不知所從來,但飄忽中若有必然的緣素可尋,理解玄奧繁難,也像是紛紛紜紜莫明所以。但錯雜里又是斑駁分明,情感穿插聯(lián)系其中,若有若無,給草木氣候,給熱情顏色。
一首好詩在一個會心的讀者前邊有時真會是一個奇跡!但是傷感流麗,鋪張的意象,涂飾的情感,用人工連綴起來,疏忽地看去,也未嘗不像是詩。故作玄奧淵博,顛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詩,也可以赫然驚人一下。
寫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讀者與作者,讀者與讀者,作者與作者關于詩的意見,歷史告訴我傳統(tǒng)的是要永遠地差別分歧,爭爭吵吵到無盡時。因為老實地說,誰也仍然不知道寫詩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卻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強以抽象的許多名詞,具體的一些比喻來捉摸描寫那一種特殊的直覺活動,獻出一個極不能令人滿意的答案。
彼此
朋友又見面了,點點頭笑笑,彼此曉得這一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增了許多經驗。個別地說,這時間中每一人的經歷雖都有特殊的形相,含著特殊的滋味,需要個別的情緒來分析、來描述。
綜合地說,這許多經驗卻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的迷惘。你觸著那一角,我碰上這一頭,歸根還是那一片迷惘籠罩著彼此。
七月!這兩字就如同史歌的開頭那么有勁。八月、九月帶來了那狂風。后來過了年,那無法忘記的除夕!——又是那一月、二月、三月,到了七月,再接再厲地又到了年夜。現(xiàn)在又是一月二月在開始……誰記得最清楚,這串日子是怎樣地延續(xù)下來,生活如何地變?
想來彼此都不會記得過分清晰,一切都似乎在迷離中旋轉,但誰又會忘掉那么切膚的重重憂患的網膜?
經過炮火或流浪的洗禮,變換又變換的日月,難道彼此臉上沒有一點記載這經驗的痕跡?但是當整一片國土縱橫著創(chuàng)痕,大家都是“離散而相失……去故鄉(xiāng)而就遠”,自然“心嬋媛而傷懷兮,眇不知其所蹠”,臉上所刻的那幾道并不使彼此驚訝,所以還只是笑笑好。
口角邊常添幾道酸甜的紋路,可以幫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認這一點:在迷惘中人最應該有笑,這種笑,雖然是斂住神經、斂住肌肉,僅是毅力的后背,它卻是必需的,如同保護色對于許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樣。
那一晚在某江心,某一來船的甲板上,熱臭的人叢中,他記起他那時的困頓饑渴和狼狽,旋繞他頭上的卻是那真實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了真實的狂敵殺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飛機:美麗得像魚、像鳥……這里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為同樣的另外一個人懂得那原始的驟然喚起純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
他也正在想那時他在某車站臺上露宿,天上有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風雨摧落后的落葉,瑟索地蜷伏著,他們心里都在回味那一天他們所初次嘗到的敵機的轟炸!談話就可以這樣無限制地延長,因為現(xiàn)在都這樣地記憶——比這樣更辛辣苦楚的——在各人心里真是太多了!隨便提起一個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會或商埠,隨著全會涌起怎樣的一個最后印象!
再說初入一個陌生城市的一天——這經驗現(xiàn)在有多普遍——尤其是在夜間,這里就把個別的情形和感觸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還不是一劑彼此都熟識的清涼散?苦里帶澀,那滋味侵入脾胃時,小小的冷噤會輕輕在背脊上爬過,用不著絲毫銳性的感傷!
也許他可以說他在那夜進入某某城內時,看到一列小店門前凄惶的燈,黃黃的發(fā)出奇異的暈光,使他嗓子里如梗著刺,感到一種發(fā)緊的觸覺。你所記得的卻是某一號車站后面黯白的煤汽燈射到陌生的街心里,使你心里好像失落了什么。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圖上指出時,你所經過的同他所經過的也可以有極大的距離,你同他當時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這里,個別的異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干。相干的僅是你我會彼此點頭,彼此會意,于是也會彼此地笑笑。
七月在蘆溝橋與敵人開火以后,縱橫中國土地上的腳印密密地銜接起來,更加增了中國地域廣漠的證據(jù)。每個人參加過這廣漠地面上流轉的大韻律的,對于塵土和血,兩件在尋常不多為人所理會的,極尋常的天然質素,現(xiàn)在每人在他個別的角上,對它們都發(fā)生了莫大親切的認識。每一寸土,每一滴血,這種話,已是可接觸,可把持的十分真實的事物,不僅是一句話、一個“概念”而已。
在前線的前線,興奮和疲勞已摻拌著塵土和血另成一種生活的形體魂魄。睡與醒中間,饑與食中間,生和死中間,距離短得幾乎不存在!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簡單得無可再簡單。尚在生存著的,繼續(xù)著是力,死去的也繼續(xù)著堆積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又變恨,惘惘地,卻勇敢地循環(huán)著,其他一切則全是懸在這兩者中間悲壯熱烈地穿插。
在后方,事情卻沒有如此簡單,生活仍然緩弛地伸縮著。食宿生死間距離恰像黃昏長影,長長的,盡向前引伸,像要撲入夜色,同夜溶成一片模糊。在日夜寬泛的循回里于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無窮,人生長勤。生之穿插零亂而瑣屑,完全無特殊的色澤或輪廓,更不必說英雄氣息壯烈成分。斑斑點點僅像小血銹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經意中烙印生活。
如果你有志不讓生活在小處窳敗,逐漸減損,由銳而鈍,由張而弛,你就得更感謝那許多極平常而瑣碎的磨擦,無日無夜地透過你的神經,肌肉或意識。
這種時候,嘆息是懸起了,因一切雖然細小,卻絕非從前所熟識的感傷。每件經驗都有它粗壯的真實,沒有嘆息的余地。
口邊那酸甜的紋路是實際哀樂所刻劃而成,是一種堅忍韌性的笑。因為生活不是簡單的火焰,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韌性地支持,需要產生韌性支持的力量。
現(xiàn)在后方的問題,是這種力量的源泉在哪里?決不憑著平日均衡的理智——那是不夠的,天知道!尤其是在這時候,情感就在皮膚底下“踴躍其若湯”,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沖動!
現(xiàn)在后方被緩的生活,緊的情感,兩面磨擦得愁郁無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個人都可以苦惱而又熱情地唱“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支持這日子的主力在哪里呢?你我生死,就不檢討它的意義以自大。也還需要一點結實的憑借才好。
我認得一個人,很尋常地過著國難日子的尋常人,寫信給他朋友說,他的嗓子雖然總是那么干啞,他卻要啞著嗓子私下告訴他的朋友:他感到無論如何在這時候,他為這可愛的老國家?guī)е钪?,或流著血或不流著血死去,他都覺得榮耀,異于尋常的榮耀。他現(xiàn)在對于生與死都必然感到滿足。
這話或許可以在許多心弦上叩起回響,我常思索這簡單樸實的情感是從哪里來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過意識,我開始明了理智同熱血的沖動以外,還有個純真的力量的出處。信心產生力量,又可儲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你我可曾覺察到?信仰所給予我們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堅忍韌性的倔強?我們都相信,我們只要都為它忠貞地活著或死去,我們的大國家自會永遠地向前邁進,由一個時代到又一個時代。
我們在這生是如此艱難、死是這樣容易的時候,彼此仍會微笑點頭的緣故也就在這里吧?現(xiàn)在生活既這樣的彼此患難同味,這信心自是,我們此時最主要的聯(lián)系,不信你問他為什么仍這樣硬朗地活著,而他的回答自然也是你的回答,如果他也問你。
信仰坐在我們中間多少時候了?那理智熱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
思索時許多事,在思流的過程中,總是那么晦澀,明了時自己都好笑所想到的是那么簡單明顯的事實!
此時我拭下額汗,差不多可以意識到自己口邊的紋路,我尊重著那酸甜的笑,因為我明白起來,它是力量。
話不用再說了,現(xiàn)在一切都是這么彼此,這么共同,個別的情緒這么不相干。當前的艱苦不是個別的,而是普遍的,充滿整一個民族,整一個時代!我們今天所叫做生活的,過后它便是歷史??陀^的無疑我們彼此所熟識的艱苦正在展開一個大時代。所以別忽略了我們現(xiàn)在彼此地點點頭。且最好讓我們共同酸甜的笑紋,有力地、堅韌地橫過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