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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故人來

冰壺秋月 作者:吳承學 著


似是故人來

想寫這篇文章已有數(shù)月之久,每一臨紙,輒思緒紛發(fā),不知從何下筆。直到學校放寒假,終于可以閑下來,從容品味和靜靜回憶。

我把復刊以來的《文學遺產(chǎn)》全部搬出來,放在辦公室地板上,按年份順序排好,眼前便出現(xiàn)一座書城。然后一本一本打開,每一冊都讓我回憶起當年的閱讀和往事,一種莫名的感動和寫作沖動便油然而生。

打開第一本1980年《文學遺產(chǎn)》復刊號,絳紅式封面,刊頭用郭沫若字(1997年后改為集蘇軾字),當時為季刊,但復刊號到了6月才出版,所以該年才出了三期。那時,我在中山大學讀本科三年級,對于古代文學已有明確而濃厚的專業(yè)興趣。在學期間我訂閱了《文學評論》(1978年復刊)和《文學遺產(chǎn)》兩份雜志,這一訂就是30多年。當時,《文學遺產(chǎn)》每期0.8元,現(xiàn)在聽起來非常便宜,但我那時每個月只有10元的助學金,訂兩份雜志其實是很“奢侈”的開支。同學問我為什么要訂這兩份雜志,我很認真地對同學說,我想以后在這兩個雜志上發(fā)表論文。同學聽后笑而不語,我當然理解他們的想法。一個連正式論文都沒有寫過的大三學生,居然想在《文學評論》《文學遺產(chǎn)》上發(fā)表論文,確實不知天高地厚,但這的確是我當時真實的想法?!段膶W遺產(chǎn)》復刊號,目錄上列的作者是:聞一多、林庚、郭紹虞、夏承燾、徐朔方、季羨林、王運熙、王季思、傅璇琮、鄧紹基等先生的大名,都是讓人仰望和崇拜的大家、大師。也有極個別像葛曉音這樣的“年青的同志”,顯得特別珍貴,所以該期的“編后記”還特別予以表彰。

1985年第3期是很普通的一期,但對我來說,卻具有特殊的意義,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在《文學遺產(chǎn)》發(fā)表文章,雖然是篇短文。當時我已經(jīng)碩士畢業(yè)留在中山大學古文獻所工作。我堅持細讀《文學遺產(chǎn)》上的每篇論文,同時又有所思考。有時在閱讀過程中發(fā)現(xiàn)自己對一些文獻的理解與上面論文所述不一樣。1984年第2期上廖仲安先生的《沈德潛詩評述》中解釋沈詩“鄰翁既雨談墻筑,新婦初婚議灶炊”,認為后句用了唐王建《新嫁娘》詩意。我對此句典故出處的理解與廖先生不同,我認為此句用的是《戰(zhàn)國策》“衛(wèi)人迎新婦”之典。我便把質(zhì)疑寫成讀書札記,題為《“新婦”用典之我見》,寄給《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沒有想到此篇簡短的讀書札記很快就發(fā)表了。在拙作之后,是劉世南先生的短文,他對“新婦”用典的意見與我完全一致。該期同時還發(fā)表廖仲安先生《對吳觀瀾、劉世南同志意見的答復》,可見編輯部對此審慎的態(tài)度。雖然發(fā)表的是一篇微不足道的小札記,但讓我信心大增,從此,與《文學遺產(chǎn)》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這篇短文發(fā)表時用了一個筆名叫“吳觀瀾”,取孟子“觀水有術,必觀其瀾”之意(后用這個筆名在《文學遺產(chǎn)》上發(fā)表3篇文章)。就是從這一年開始,一直到2008年,我差不多每年都有一篇文章在《文學遺產(chǎn)》上發(fā)表。在很長時間里,我有幸差不多每年都在《文學遺產(chǎn)》和《文學評論》這兩大刊物上發(fā)表論文。發(fā)表時各有側(cè)重,內(nèi)容偏重“史”的論文投到《文學遺產(chǎn)》,內(nèi)容偏重“論”的則發(fā)到《文學評論》。由于《文學評論》與《文學遺產(chǎn)》兩家刊物崇高的地位與巨大的影響,而且有專業(yè)的、高層次的讀者群體,對于年輕學者來說,在上面發(fā)表論文,可謂是“一登龍門,則聲譽十倍”。就本人而言,則有一種“附驥尾則涉千里,攀鴻翮則翔四海”的榮幸感。

多年以來,《文學遺產(chǎn)》一直強調(diào)在文學本位基礎上進行學科融合的研究觀念。強調(diào)從古代文學研究的獨特性出發(fā),從文本出發(fā),研究作家、作品及其風格,研究文學史發(fā)展脈絡、傳承關系和規(guī)律。按我的粗淺理解,堅持中國文學的獨特性與具體研究對象的獨特性,這是《文學遺產(chǎn)》的不二法門。這種重要啟示也影響了我的治學路子和研究方法。1987年,我進入復旦大學隨王運熙先生攻讀中國文學批評史博士學位,此后我的研究方向比較集中到中國文體學與詩文評上來。中國文體學研究,便是對堅持中國文學獨特性思路的自然延伸。“文化大革命”之后,為了消解意識形態(tài)所帶來的偏見與弊端,古代文學研究界流行從西方引進各種新理論,先是新方法熱,后來又流行文化熱。這些在當時都有其積極的歷史意義。不過,無論是新方法還是文化學、社會學研究,終究不是以中國文學為本位的,容易產(chǎn)生浮泛空疏之病。從中國文體學入手去研究中國文學,其意在回到中國傳統(tǒng)文字、語言、文章、文化語境中研究中國文學的特色,學理性與操作性都比較強,這是我選取文體學作為方向的理由。我研究中國文體學的論文,大多是發(fā)表在《文學遺產(chǎn)》上。2004年在福建師大舉辦的“文學遺產(chǎn)論壇”上,我提交了《中國古代文體學學科論綱》的論文,后來發(fā)表在《文學遺產(chǎn)》2005年第1期上。當時,會上有專家問我,你提出這個中國古代文體學學科是屬于一級學科、二級學科還是三級學科。其實,我提出建立中國文體學學科的用意,并不是按教育部研究生培養(yǎng)的分類去增設一個學科,而是主張應該給中國文體學以獨立和獨特地位,并加以學理性和系統(tǒng)化的研究。十年過去了,“中國古代文體學學科”這種提法,已經(jīng)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認同,并成為新世紀以來古代文學研究領域中發(fā)展最快的方向之一。近年來,《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多次與中山大學主辦中國文體學研討會,共同推進中國文體學研究,并擴大中國文體學研究的學術影響。

蘇軾詩云:“舊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蔽冶4媪藦膹涂詠淼恼住段膶W遺產(chǎn)》,不時打開來看看,總會有新的收獲。在我看來,《文學遺產(chǎn)》就是一部當代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史的縮影,從《文學遺產(chǎn)》發(fā)表論文的選題、內(nèi)容、學風,不難感覺到有許多的轉(zhuǎn)折與演變,其中有政治的、學術的,也有方法的。舉一個例子,20世紀末,《文學遺產(chǎn)》開設了一個“世紀學科回顧”的專欄,刊載了一系列很有影響的學術史筆談。1999年第4期刊載了曹虹、蔣寅和我所撰《一個期待關注的學術領域——明清詩文研究三人談》一文,在20世紀末,明清詩文研究雖然有些進展,但仍是需要呼吁“期待關注”的領域。我當時說:“明清詩文研究的總體水平也相對落后,假如與唐詩研究等領域相比,只能說是‘第三世界’。即使在明清文學史中,詩文研究也是最薄弱的,舉個極端的例子,研究詩文的論著總數(shù)還不夠《紅樓夢》研究的三分之一?!倍谛率兰o十年期間,明清詩文研究的情況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2011年《文學遺產(chǎn)》刊發(fā)周明初教授《走出冷落后的明清詩文研究——近十年來明清詩文研究綜述》一文,剛好是對我們?nèi)苏勊鞯睦m(xù)篇。他引用了我的話之后說:“自那時至現(xiàn)在不過是短短的十年多一點的時間。這十年中,明清詩文的研究迅速走出原來冷落寂寞的境地,不再是一個期待關注的學術領域,而是成為古代文學研究新的熱門領域?!边@確是事實?!段膶W遺產(chǎn)》在推動明清詩文研究方面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

重讀《文學遺產(chǎn)》這幾十年的論文,發(fā)現(xiàn)一些論文當時發(fā)表頗有轟動效應,而現(xiàn)在看來,卻成為過眼煙云;有些當時似乎反響平平的論文,卻越讀越有味道。當然,從學術史的眼光看,這些都具有反映風氣的價值。當時代不斷變化,而我們需要不斷地適應社會的需求,在此過程中,就不免出現(xiàn)一些不成熟,這其實是很正常的,不斷地回顧歷史,我們可以領悟到許多豐富的意蘊。而對于學者來說,可以通過這種現(xiàn)象思考學術生命的問題。那些有持久生命力的論文,無不是在求實基礎上求創(chuàng)見、在文獻基礎上出理論的。而那些有問題之作,除了作者知識水平所限之外,不是過于趨時,就是過于浮躁。我本人也犯過一些低級錯誤,主要因為心存先入之見,帶著觀點去看材料。我經(jīng)常用自己犯下的錯誤當作教材給學生“分享”:一定要重視文本的原始語境,千萬不要帶著需要和觀點去理解和取舍材料。希望錯誤能轉(zhuǎn)化成為“教訓”的資源。

中國古代文學學術界,有許多學者是《文學遺產(chǎn)》發(fā)現(xiàn)和拔舉的,這方面我有親身體會。我聽別人說,陶文鵬先生多年前初到《文學遺產(chǎn)》時,曾從原已擬不刊用的稿件中發(fā)現(xiàn)一文,后來采用了,那正是我的稿件。我從未向陶先生問過此事,但我覺得,對一位毫無相干的年輕無名作者青眼相待、鼎力支持,這確是《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的一貫風格。1994年《文學遺產(chǎn)》與江蘇古籍出版社合作,編輯“文學遺產(chǎn)叢書”第一輯,這是《文學遺產(chǎn)》雜志的配套工程。在徐公持、陶文鵬先生的大力推薦和支持下,拙著《晚明小品研究》列入其中。同一輯有曹道衡、程毅中等著名學者,我作為一位初出茅廬的學者受到如此信任,感覺是受到很高的禮遇。后來拙作《晚明習氣與晚明心態(tài)》獲“《文學遺產(chǎn)》1997年優(yōu)秀論文提名獎”,《唐代判文文體及源流研究》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學遺產(chǎn)》1998年至1999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這是對我持續(xù)的鼓勵。2011年我有幸成為《文學遺產(chǎn)》新一屆編委會成員。雖然,我忝列多家學術刊物的編委,但能成為《文學遺產(chǎn)》編委,感到格外榮耀。我曾經(jīng)針對現(xiàn)在許多學術刊物編輯以居高臨下姿態(tài)對待作者的習氣,強調(diào)編輯的“發(fā)現(xiàn)”與“服務”意識。在古代文學研究界,不少學者是經(jīng)《文學遺產(chǎn)》發(fā)現(xiàn)而成名的。在學術期刊界,對名家錦上添花的多,對年輕學者雪中送炭的少。《文學遺產(chǎn)》的一個肯定和鼓勵,可能就是年輕學者騰飛的關鍵助推力。這方面我是受益者,也總懷有一種感恩的心緒。多年以后,我主持《中山大學學報》,就把發(fā)現(xiàn)年輕人,扶持年輕人,給他們自信,為他們服務,作為自己工作的一個重點。我將此看成一種對學界的回報。

近數(shù)十年,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急劇變化的時代?!段膶W遺產(chǎn)》復刊以來的出版本身就是有意義的特殊個案,從中可以看出中國社會轉(zhuǎn)型期間學術刊物曾經(jīng)的艱苦歲月和曲折歷程?!段膶W遺產(chǎn)》復刊時為季刊,由中華書局出版。1986年改為雙月刊,移往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88年改為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1992年移往江蘇古籍出版社出版,整個版式、紙張有重大改動。1997年改回中華書局出版,刊頭字改為集蘇軾字,并一直沿用至今。2000年改為《文學評論》雜志社出版,2001年旋移往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2005年起第三度由中華書局出版。2009年開始,擴版重新設計版式,并由《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出版。2012年開始,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這當然可以說《文學遺產(chǎn)》得到許多出版單位的支持,但換個角度來看,《文學遺產(chǎn)》復刊后在很長時期內(nèi),其出版似乎給人一種出于經(jīng)濟壓力而輾轉(zhuǎn)彷徨、上下求索的感覺。20世紀90年代,由于商品經(jīng)濟的沖擊,出版社與學術雜志都有過相當困難的時期,當時甚至有許多作者給編輯部去信,表示為支持雜志能辦下去,寧愿不要稿費,我也給編輯部寫過類似的信件。相信許多讀者與我一樣,每期的《編后記》是必讀的,在20世紀90年代,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關鍵詞“困難”。1994年第6期《編后記》說:“向在商品經(jīng)濟大潮沖擊下堅持古典文學研究工作的老中青專家學者致以敬禮?!庇终f:“專業(yè)刊物如本刊者,也因面對困難(主要是經(jīng)濟困難)而只能勉強維持現(xiàn)狀?!?998年第6期《編后記》:“本刊雖然在經(jīng)濟生存條件方面長期處于困難境地,但在廣大作者與讀者的悉心支持下,我們終于又過了一年?!蔽抑刈x到最后這句話,不免感慨系之?!段膶W遺產(chǎn)》作為在海內(nèi)外享有盛譽的全國最權威的古典文學研究學術期刊,曾經(jīng)經(jīng)過如此困難的時期。雖然那種艱難歲月已經(jīng)過去了,但我們不要忘記,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在環(huán)境惡劣、學術低迷之際,仍堅守著崇高的學術理想、學術品格與學術標準,這也是這個刊物一直受到學界敬重的原因之一。

《文學遺產(chǎn)》創(chuàng)刊時,我還沒有出生。但它復刊以來,一直是我學術上的精神家園。重讀《文學遺產(chǎn)》,對我來說,是學術上的舊夢重溫:不禁想起了許多人,許多事。三十四年,往事如煙,又歷歷在目。在寒冬之夜,這些回憶令人心暖。《文學遺產(chǎn)》60歲了,卻是一個“不老的傳說”。它似乎顯得越來越年輕英發(fā),越來越厚重大氣。因為它并不是單獨存在的學術個體,它還承載著中國學人群體的學術理想,洋溢著他們的學術精神。

(201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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