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與花^[1]

幼兒最初的美感是對于花的美感。因為花有美的姿態(tài)、可愛的色彩、芳香的氣味。在自然物中，是最足以惹人注意的東西?；ㄔ谙陆绲牡匚唬路鹪略谔炜?。幼兒對花，完全是幻覺的。他們與花接吻、抱花、為花祈雨。這種擬人的態(tài)度，到青年期仍是大部分殘存著。人類生來就愛花，因此花及于人的影響自然也大。

（一）青年對花的同情 幼兒時代對花的擬人的態(tài)度的形式，到青年時代還殘存著，不過內容變易了。幼兒對花是客觀的純粹的活物主義，青年則帶幾分主觀的色彩。在對花所起的感情的背面，同時起一種對于自身的感觸。因為花與青年——特別是女子——在各點上相類似的：生命的豐富、色彩的繁榮、元氣的旺盛等，都相類似。花可說是青年的象征，所以青年對花分外有同情，分外愛花。愛花便是他們的自愛。花遭難時，更易得青年的同情。所謂“惜花”“葬花”，實在是他們的自傷。所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實在是他們的自勵。因這同情，青年對花大都是擬人的。不過這擬人的態(tài)度的內容和孩兒時代的擬人的內容不同，青年的擬人對花，實在是因花生起別種聯(lián)想。少女與花，有更密切的相似點。因之對花容易使人起淑女的聯(lián)想。所謂“解語花”“薄命花”“輕薄桃花”等，都是以花喻女的，又如Moore〔穆爾〕的詩中所謂“All her lovely companions are faded and gone……”〔“她那些可愛的姐妹，早已不在枝頭上……”〕也是以花比少女。這樣的例不少。少女自己，也是默認花是自己的表號的。她們愛花、栽花、采花，又簪花、吻花，這種舉動的背面，隱著少女們的一種自覺——這樣明媚鮮妍的自然的精華，正是我們女性的表號。

人生青年時代猶四季的春天，故曰青春。在時期的關系上，青年與花已有相同的境遇。又青年時代的一切思想感情等精神界的發(fā)達，都極綺麗發(fā)揚，與花的嫵媚極合。因此青年見花仿佛是同調的知交，自然地發(fā)生同情。

（二）花給與青年道德的感想 花的形質的清雅不凡，使青年起道德的思想?；ǖ男紊?，表示人生的復雜的象征：例如就色而論，白色表示純潔，赤色表示愛情和繁榮，紫色有王者的象征。就形而論，桃花梅花表示復雜的統(tǒng)一，菊花表示整齊，玫瑰花牡丹花表示結構的調和，紫藤花等表示變化的統(tǒng)一。這等象征，在不知不覺之間給青年道德的暗示。菊花的凌霜，梅花的耐寒，對人也有一種孤高純潔的暗示，山間的花、水溪的花、人跡絕少到的地方的花，也同樣地開顏發(fā)艷、不求人知。這給人更高尚的暗示，引起人的超然遺世的感想。詩所謂：“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讀之引起人對于自然的神秘的探究心，終于崇敬自然的神秘，感入自己的心身。女子受花的道德的暗示，更大于男子。

（三）花給與青年美的感情 青年的藝術修養(yǎng)方面，得益于花的感化不少?；▽嵲谑亲匀唤绲木?，是自然美中的最顯著的。拉斯京〔羅斯金〕說：“見了一大堆火藥爆發(fā)，或一處陳列十分華麗的商店，一點也沒有可以贊美的價值；見了花苞的開放，倒是極有贊美的價值的?！被ㄔ趯嵱蒙?，效用極少，不過極少數(shù)的幾種作藥品等用，此外大都是專供裝飾的。然而實際上，裝飾用的花賜與人們的恩惠真非淺鮮。青年因花而直接陶冶美的感情，又間接影響于道德。無論家庭學校，凡青年所居的地方，皆宜有花，這是藝術教育上最有價值的事件。實利的家庭，以種花為虛空無益的事。實利的學校，養(yǎng)雞似的待遇學生，更不夢想到青年的直觀教育的重大。所謂“愛情的只影也不留的、倉庫似的校舍”，實在是對于青年的直覺能力的修養(yǎng)給予破壞的感化的。藝術教育發(fā)達的國學校園內的栽植和宿舍內的花卉布置，極鄭重從事的。即使在都會的、地面狹窄的學校，也必設小巧的花臺或窗頭的盆栽。在實利的人們看來以為虛飾，獨不知這是學生的精神的保護者。

要之，月和花的本身是“美”，月和花對青年是“愛”。青年對花月——對一切自然——不可不使自身調和于這美和愛，且不可不“有情化”這等自然?！坝星榛绷诉@等自然，這等自然就會對青年告說種種的寶貴的教訓。不但花月，一切自然，常暗示我們美和愛：蝴蝶夢縈的春野，木疏風冷的秋山，就是路旁的一草一石，倘用了純正的優(yōu)美又溫和的同感的心而照觀，這等都是專為我們而示美，又專為我們而示愛的。優(yōu)美的青年們！近日秋月將圓，黃花盛開。當月色橫空、花蔭滿庭之夜，你們正可以親近這月魄花靈，永結神圣之愛！

十一〔1922〕年十月在白馬湖上月下

[1]本篇節(jié)選自《青年與自然》，原載1922年12月1日浙江上虞春暉中學校刊《春暉》第3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