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封信
○喪禮

彬：

二〇一六年九月十六日是你在美國紐約市五福殯儀館舉行喪禮及前往春暉園安葬的大日子。那兩處地方，你都親自看過兩遍了，從選擇安葬地方，至身故后的棺槨、墓碑、衣著、隨身物品……都是你自己親自揀選，所有的事，都是依照你的囑咐一一妥善地做了。

還有，我告訴你，你的葬殮費用全部都是兒子他們支出的，“生養(yǎng)、死葬”，是兒子對父親的一番心意回饋，我想你會樂意接受而覺得愜意的。你是一個思想上傳統(tǒng)保守的人，以往你對父母是這樣，而今兒子也學你這樣了，我想，你的心愿也是這樣吧，當安息了！

記得我們回美國的前一天，你身體已覺得支持不住，病況突然再嚴重起來，可能鉀太高了，致心臟負荷不了，你感到呼吸困難，而且還發(fā)著高燒，我認為你應該再入院了，但你這次卻堅持不肯接受，你怕這次入院再不會出院了。我也安慰你、勸解你，對你說萬一真的在香港病故，亦有妻子、兒女、兒媳、孫兒圍繞在身旁，況且親朋、好友、學生大多居住在香港，喪禮一定較美國隆重，但你仍堅持著不肯去。你說你不想火化，你要回美國土葬，我們看得心也疼了，也替你難過。在這生死邊緣，神奇的是在你的堅持下病況居然穩(wěn)定下來，也沒有再發(fā)高燒。

之后兩天，順利回到美國，所有人都替你松一口氣，也以為你回家休養(yǎng)過后身體自會慢慢好轉(zhuǎn)。誰料不到兩日，你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也再沒有與我交代一句就走了！

走前雖沒有與我說什么，但從你走后眼角邊仍淌著的淚水我知道，那一刻你是很掛著我的，是不舍得離開我的。

彬，你堅持要回到美國土葬，可不像你一向隨遇而安客家人的本色，雖然你自認是一個豁達之人，我想，你也不愿意自己客死異鄉(xiāng)（香港是你的第二家鄉(xiāng)），香港正好是你的安息地。也不是害怕什么火化，火化又有什么可怕？人一走，只是留下一個肉身軀殼，什么也沒有了，還有什么放不下？為什么垂死掙扎著仍要回到美國，那么辛苦？你的心意我是明了的，主要是你放不下身邊一個令你掛心、一個你不能陪伴她終老的人——最愛的妻子！你最擔心，也不放心，恐怕你一旦走后我在異地住不慣，真的會回港獨居。也因如此，你堅持著要回美國，以那里作為你最后的歸宿地，也好讓我安心地跟隨著你和兒子在美國生活，我也早早地給你安排在春暉園的墓地里了。放心吧！到那個時候，我一定會到那里陪你的！

這點從二〇一五年遺書中你囑咐把所有余下財產(chǎn)全部留給我的時候便應該知道，當時我建議，在你有生之年，把我們一半的款項，用你的名義成立一個“中文大學新亞書院歷史學系獎學金”，這是極有意義的事。我想，當日若沒有新亞書院，新亞夜校亦不會存在，更不會有你我兩人的邂逅。此舉除了替你回饋感謝母校之余，其實暗中我已向你表示在美國長伴你了。你想想，錢沒有了，余下那么少的金錢，在香港根本買不到房子居住，教我如何回港獨居？而且我要求的是兩人一同回港，若我一人回去，每日只是游游蕩蕩的，還是一樣寂寞、一樣孤獨、一樣住不慣，那又有何用？又有什么意思？只是笨笨的你，總沒有領會我的心意，替我著急、擔心而已。由此可證，你只是一個純樸、厚實，但心思卻不如我般細膩的人。

●無論你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角落，雖是陰陽相隔，或是天上人間，你都不會感到寂寞、孤獨、凄涼的。我的心，永遠與你同在！

●眾子女、兒媳、女婿和內(nèi)外兒孫等，一同出席春暉園的喪禮。

話說回來，你葬殮那天，來五福殯儀館參加喪禮的親友當然沒有在香港多，但一切儀式也依俗例做了。你曾對我表示過，靈堂上親友送來的花圈，擺放一陣便丟棄真可惜，也很浪費，認為并不需要。所以，你走后我代你出主意，提議懇辭花圈，若有帛金奠儀賜予，替你多設一個五十萬港元的“新亞書院歷史系獎學金”，不足的數(shù)目我會補上，我想你一定會同意。設立這樣一個獎學金，應早已是你的意愿吧！這樣較擺放花圈有意義得多了。親友、同學們也真有心，帛儀厚送，集腋成裘下，籌集資金竟超過半數(shù)。

崇尹、美璇二人由香港剛回家，也隨即匆忙轉(zhuǎn)來美國，女婿“來路蝦”雖然是一個德國人，難得對你竟然如此有感情，誠意由德國跟美璇親自趕來參加你的喪禮，可說非常有心。

那天參加你喪禮的人數(shù)雖不算多，能來的都來了，除至親的家人外，亦有附近居住的親友。他們都請假，特意來五福向你上香致奠，及親送你至春暉園的最后一程。美璐剛回蘇格蘭，真的太累了，趕不及到來，那天她在家中亦安放著你的遺照，一家人都向你遙遙地拜祭了。

你在《七十雜憶——從香港淪陷到新亞書院的歲月》一書中，寫你一九七九年在英國休假，新年元旦，身處茫茫雪地中，只有你一人孤獨地在偌大的花園中行走。天氣寒冷，在一片寂靜中，只感覺心中無限寂寞、孤獨、凄涼，尤其在節(jié)日里，想起以往歷年在家，每逢節(jié)日家中種種溫馨，更添思念家人情懷，只能在雪地上寫上妻兒名字，聊作與家人同在，以稍解思家之念?？梢?，你真的不習慣孤獨，怕寂寞，家庭觀念也很重，所以我和你一向喜歡一家人團聚在一起的那種感覺。以前父母在的時候，你不管兄弟們樂不樂意，也著意令他們到家中熱鬧熱鬧，務求令雙親年老時一家人仍得溫馨團聚，你的心意我是最明白的。

我們時刻都會懷念著你、記掛著你的。記著：“無論你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角落，雖是陰陽相隔，或是天上人間，你都不會感到寂寞、孤獨、凄涼的！我的心，永遠與你同在！”老公，好好安息吧！

永遠懷念著你的妻子 淑珍

二〇一七年四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