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詩（其一）^[1]

潘岳

荏苒冬春謝^[2]，寒暑忽流易^[3]。

之子歸窮泉^[4]，重壤永幽隔^[5]。

私懷誰克從^[6]，淹留亦何益^[7]？恭朝命^[8]，回心反初役^[9]。

望廬思其人，入室想所歷。

幃屏無仿佛^[10]，翰墨有余跡^[11]。

流芳未及歇^[12]，遺掛猶在壁^[13]。

悵倪如或存^[14]，回惶忡驚惕^[15]。

如彼翰林鳥^[16]，雙棲一朝只；

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析^[17]。

春風(fēng)緣隙來^[18]，晨溜承檐滴^[19]。

寢息何時忘，沉憂日盈積。

庶幾有時衰^[20]，莊缶猶可擊^[21]。

注釋

[1]《悼亡詩》共三首，這是第一首。[2]荏苒，時間不知不覺地消逝。謝，代謝。[3]流易，消逝、更換。連上句冬春寒暑，指一年的時間匆匆過去了。古代禮制，妻死，丈夫要服喪一年。[4]之子，這人，指亡妻。之，指示代詞。窮泉，黃泉，地下。[5]重壤，層層土壤。幽，深遠。幽隔，指亡妻已葬，被阻隔在深遠的地下。[6]私懷，私愿。指懷念亡妻，不出去做官的愿望。誰克從，如何能夠達到。[7]淹留，指滯留在家，不去做官。[8]俛（mǐn miǎn），勉力。恭，敬，奉。[9]回心，收起哀痛的心，轉(zhuǎn)念?！胺础蓖胺怠?。初役，原任的官職。[10]仿佛，相似而不真切的形影。[11]翰，筆。翰墨，即筆墨。[12]流芳，指亡妻平日所用的香物。歇，消失。[13]遺掛，指亡妻留下掛在墻上的衣物。[14]悵倪（huǎng），神志恍惚。[15]回惶，一作“回遑”，又作“周遑”，心情由恍惚轉(zhuǎn)為不安、惶恐。忡，憂。驚惕，驚懼。[16]翰，羽。翰林，指鳥所群棲的樹林。[17]比目，魚名?！稜栄拧め尩亍罚骸皷|方有比目魚焉，不比不行?！蔽?，分開。[18]緣，沿著。隙，指門窗或墻壁的隙縫。[19]溜（liù），屋檐流下來的水。承，接。[20]庶幾，但愿，希望之詞。衰，減退。這里指對亡妻的哀傷之情。[21]莊缶：莊，指莊周。缶，瓦器。《莊子·至樂》篇說莊周的妻子死了，惠施往吊，看到莊周正在那里鼓盆而歌，可見莊周是達觀的。

譯詩

冬去春來不覺代謝，寒暑節(jié)氣匆匆過完。

妻子辭世歸黃泉，層層黃土生死分隔。

私心不走怎能做到，留滯在此有何益？

勉力敬奉朝廷命令，收住哀痛供職服役。

回望住宅就想親人，入室環(huán)視，與生前一樣。

帳幔屏風(fēng)空無人影，筆墨文字還有遺跡。

妝臺香氣未全消失，用過的衣物仍掛在壁。

恍惚感到你仍活著，惶恐憂傷內(nèi)心驚懼。

像那歸飛林中鳥群，雙棲雙宿一朝剩只。

如河中漫游比目魚，半途突遭沖散離析。

春風(fēng)沿著隙縫徐徐進來，清晨屋檐水往下流滴。

就寢休息怎能忘卻你，沉痛憂傷日增月積。

愿哀痛有減輕之時，且學(xué)莊周鼓盆哀歌。

簡說

潘岳（247-300），字安仁，滎陽中牟（今河南中牟縣）人。少有才名，鄉(xiāng)里稱為奇童。為人美容儀。曾任河陽令、著作郎、給事黃門侍郎等職。后孫秀誣他與石崇等奉淮南王司馬允、齊王司馬冏作亂，為趙王司馬倫所殺。他以善寫哀誄文章著稱，所作詩賦，情思細膩，辭藻華艷，其《悼亡詩》以情深見譽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