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

2015—2—7

安樂林

梅特林克

莫里斯·梅特林克是比利時人，一九一一年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他的書在中國出版得很少，我閱讀的這本《諾貝爾文學(xué)獎文集·梅特林克》，出版于二〇〇六年，沒有注明譯者。在諾獎頒獎詞中，有對梅特林克一八九〇年所寫短劇《無形的來客》的介紹：“在一位垂死母親的身旁，圍繞著祈望她康復(fù)的親友，其中只有瞎了的老祖父注意到花園中神秘潛入的腳步聲。樹木沙沙作響，夜鶯不再啼叫，一絲寒風(fēng)掠過，隱約聽到霍霍的磨刀聲，瞎眼的老祖父斷定有一個肉眼見不到的人，入屋坐于眾人之中。午夜鐘響，似乎有人站起來離去，此時病人斷了氣，而那位不速之客也渺然無蹤了。梅特林克很有力而微妙地描述了死亡的預(yù)兆。”

不過我覺得，“死神的到來”并不是戲劇表達的主旨，而可能只是戲劇所要呈現(xiàn)的道德主題的背景。是一種類似于“母親和老婆都落水了”的設(shè)定。戲劇中，等候在病房外的親人，并不都祈望垂死者康復(fù)。我認為六個親人中，只有外祖父（他是因為難產(chǎn)而病危的母親的父親，盲人）時刻處在憂慮、痛苦和絕望的情緒中，其他五人——父親、叔父、三個女兒——只是秉持這樣的態(tài)度：我既不反對她活下來，也不反對她死去。其中，來自叔父的態(tài)度是表達得最明顯的，他毫無顧忌地說出自己的煩躁，并對自己能有遠離病床的休整機會感到興奮。說起來，他和她的關(guān)系是所有親屬中最不可能親近的。也不用負什么責(zé)。父親和三個女兒對母親缺乏愛，他們雖然不會把厭煩表達出來，但在醫(yī)生叮囑閑人不要進入病房后，便堅決以此為圣旨，既限制別人也限制自己去到垂危者身旁。只有瞎掉的老外公，對去觸摸瀕死者懷有渴望。

除開外祖父之外的這五個親人，是深夜來臨的死神的共謀。如果不能說是共謀，也可以說是合作者。他們?nèi)螒{死神取走親人的性命。這是一群披著親人外衣的陌生人。戲劇展現(xiàn)的正是外祖父和他們之間的沖突。在提到母親生出的是一名至今還不會哭喊也不會動彈的嬰兒后，外祖父說：“我相信他會耳聾，而且會啞……這就是和表姐妹結(jié)婚的后果……”通過這帶有譴責(zé)的話語，可以揣測到當(dāng)初父親可能對母親有著過于甜蜜的許諾，來自他的引誘和欺哄，使得母親違背外祖父的命令，嫁給父親?，F(xiàn)在，來自父親對母親的照應(yīng)，卻只是裝裝樣子，這是瞎掉的外祖父看得很清楚的。

在外祖父因過于疲累而睡著后，客廳內(nèi)的兩名成年男人發(fā)生了一場針對他的議論：

父親：他一直很憂悶?zāi)亍?/p>

叔父：他常常過于憂悶，有時偏偏不服從理性。

父親：在這個年紀是不足為怪的。

叔父：只有上帝知道我們在這個年紀是怎樣的吧。

父親：他將近八十歲了。

叔父：那么，他應(yīng)會變得奇怪的了。

父親：或許將來我們會變得比他更奇怪也說不定呢。

叔父：一個人往往不知道他會遭遇到什么事情，他有時候很怪癖……

父親：他像所有的盲人一樣。

叔父：他們想得太多了。

父親：他們的時間太多了。

叔父：他們又沒有別的事可做。

父親：而且他們又沒有什么娛樂。

在這場對話中，展現(xiàn)出人類道德生活中最細微的東西：兩個男人通過不停定義一個不在場者的行為，貶低對方的人格，從而暗自為自己在這場照料中的失職辯護。

2015—2—17

宜賓

大一點的孩子，總是以示范的名義，把弟弟、妹妹新獲贈的玩具搶過來玩一頓。

2015—2—18

宜賓

“你承認這（指對戰(zhàn)爭期間有失節(jié)行為的人的懲罰）是必不可少的么？”

“這很難說?！?/p>

“事情總得有人負責(zé)，你承認這是必不可少的么？”

“我承認這是必不可少的，但是——”

“你承認就好了?！?/p>

任何一絲絲在道理上的松動，都可能意味著白死幾條人命。

2015—3—23

安樂林

夢中接受采訪。她蓄的短發(fā)根根閃耀奪目，眼泡有點腫，臉色憔悴，似乎是缺覺，然而充血的眼睛又很精神。她穿著深黑色的T恤，胸部在里頭微微起伏，我想之所以穿深色T恤，也是為著防止顯大的乳房搶鏡吧，畢竟她應(yīng)付的是一檔新聞類節(jié)目。T恤有一處脫線。這一切我看得清清楚楚。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名人，活生生的，我沒辦法不心潮澎湃，不對她心生崇敬。盡管就在轉(zhuǎn)身坐下來之前，她還在嚴厲地批評她的同事：“為什么每次都要我來強調(diào)呢，??？為什么？同樣的事我說過多少次？”這些同事至今還低著頭，不敢吭聲，似乎是在等待她的發(fā)落。

2015—3—26

安樂林

上午去協(xié)和醫(yī)院驗光配鏡，需下午才能取到。于是步行到美術(shù)館附近打發(fā)時間。在三聯(lián)書店收銀臺巧遇北島先生。后跟隨上樓，見到李陀先生。這是第一次見到李陀先生，他年紀如此大，還有一股草原健兒的氣息。

2015—3—27

安樂林

孔子的兩名弟子對管仲的節(jié)操問題提出質(zhì)疑。子路說，齊桓公殺死公子糾，公子糾的師傅召忽殉節(jié)，而另一師傅管仲則貪生。子貢說，管仲不為公子糾殉節(jié)也就罷了，還去輔佐齊桓公?？鬃哟鹪唬骸拔⒐苤?，吾其被發(fā)左衽矣?！币馑际?，正因為依靠管仲，齊桓公九合諸侯，使周室受到尊重，天下得到匡正，人民享受到和平的好處，要不我現(xiàn)在就會披散頭發(fā)，衣襟左開，成為異族的子民了。朱熹為孔子辯解，云：“管仲雖未得為仁人，而其利澤及人，則有仁之功矣?！?/p>

顧誠《南明史》寫，一六四四年，當(dāng)李自成的大順軍占領(lǐng)北京時，北京的明朝官員爭先恐后地前往大順政權(quán)吏政府報名請求錄用?？脊λ纠芍袆⑼⒅G朝見時，丞相牛金星說：“公老矣，須白了?！眲⑦B忙分辯道：“太師用我則須自然變黑，某未老也。”勉強被錄用（張正聲《二素紀事》）。少詹事項煜大言于眾曰：“大丈夫名節(jié)既不全，當(dāng)立蓋世功名如管仲、魏征可也?！保ㄅ韺O貽《平寇志》卷十）一六四五年，都給事中龔鼎孳等人指責(zé)內(nèi)院大學(xué)士馮銓是明朝閹黨，馮銓反唇相譏，說龔鼎孳曾投順“李賊，竟為北城御史”。多爾袞問此事實否？龔說：“實。豈止鼎孳一人，何人不曾歸順？魏征亦曾歸順唐太宗?！保ā肚迨雷鎸嶄洝肪矶?/p>

計六奇《明季南略》載：“崇禎十七年（一六四四年）五月十五，（福）王即位于武英殿；詔以明年為宏光元年。仕賊（指李自成大順政權(quán)）臣項煜自北逃歸，混入朝班。”

2015—3—28

協(xié)和醫(yī)院

吵架

隔墻聽一含糊女音打電話，大意如此：

我那口子不是骨折了嗎。右手啊，骨密度才五十多。他不是左撇子嗎。他們家啊，一個恨一個不死。他二姐是恨他老娘不死，他老娘是恨我們小李子不死。吵架那天，老太太一使力，我們家那口子手就戳墻上了。骨折了。三周了，還沒打石膏呢?；艘磺?。噢不，一千三。這不還要花五百嗎。說來話長。都賴他姐。他姐元宵前來家，讓我們買元宵，她拎著就走了。說是擱一百的，沒擱。我呢以為是擱老太那了，老太以為擱我們這了。誰知道就沒擱。他二姐不得回來嗎?；貋泶蠹揖统吵称饋砹恕Ｋ憔徒o了老太太幾句，老太太又給了我們家那口子幾句。老太有力啊，一邊給一邊順手推了那么一把。我們那口子就這樣了。

2015—4—3

華山醫(yī)院

在華山公園的葡萄架下，一名男醫(yī)生在打太極。他穿著湖綠色手術(shù)服，腳上套著一次性鞋套。他朝前緩緩伸出上肢，總是令人驚詫地保持住自身的平衡。他眼神專注而傲慢，一直定定地看著前方某處，又像什么也不看。我想走過去，伸手在他面前晃幾晃，看他受不受影響。在他的屁股頭插著手機。瞧得出是剛從手術(shù)室出來。在那里，也許他和同事——依我看，還是上司——發(fā)生了致命的爭吵，也許病人死了，也許還有別的什么煩心事。

這名高智商男子，天之驕子，這個我愛的人啊，我不知道他在今天經(jīng)歷了什么，以至于需要如此克制。他臉上的憤恨之氣怎么樣也去除不了，怎么樣也散不開。我一直崇拜地看著他，接受他對他自己過高的認知，細心觀看他神一樣的憤怒。不遠處同樣有一人在打太極，是一名干瘦的老頭，這老頭簡直像一只滑稽的戴墨鏡的猴子。

2015—4—6

安樂林

在夢中，因為饑餓我?guī)缀踔尾蛔∩眢w。我是搖搖晃晃來到烤鴨店櫥窗前的（它說它叫樟茶烤鴨）。它用金店照射珠寶的那種雪白的燈，照耀著一排四只一共兩排的懸吊著的烤鴨。鴨子一個個結(jié)實、滾圓得像豐年出現(xiàn)的尺把長的馬鈴薯，身上滲出一層就是用世上所有肥皂去洗也洗不干凈的明晃晃的淫蕩的油。毫無疑問，我垂涎欲滴。這時櫥窗內(nèi)走來一名戴著白色折裥高帽的廚師，他微笑時蓄得整齊的八字胡向上聳起。他沉默地掰開鴨子的雙腿讓我看。

2015—4—9

安樂林

真相

張祖翼的《清代野記》與許指嚴的《十葉野聞》均記載有潘貴升（陞）事跡，內(nèi)容雷同。潘貴升是東捻軍魯王任柱親兵，表親鄧長安系淮軍提督劉銘傳帳下馬隊營官。同治六年（一八六七年）十月，劉銘傳率軍窮追東捻軍，潘貴升來到鄧長安營帳，由鄧領(lǐng)其參見劉銘傳，自稱能殺魯王任柱。劉許諾，事成，保其為二品官，賞三萬銀。十七日，兩軍相遇城外，潘貴升縱馬飛奔回捻營，向魯王任柱報告自己在朝廷軍中所做的一切。任柱問：“劉帥現(xiàn)在何處？”潘貴升指向一面白龍長旗，旗下即劉帥坐營。如果時間停止在此處，那我們就永遠不知道潘貴升要干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