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14

通宵俱樂部 作者:羅家德 著


2014

2014—2—28

安樂林

每次看到省略號,就知道作者對這段文字已經放棄了。先鋒一代幾位大將早期的作品,整體具有一種奇跡般的韻味,文中少有感嘆號和省略號,仿佛那是新衣上的飯粒,充滿褻瀆。

又:被瀕死感包圍而兩腿哆嗦的時候,不妨給自己來一記有力的耳光。

又:一個人去物業(yè)辦點事,到物業(yè)時忘記要辦什么事,于是將物業(yè)工作批評一頓才回來。

又:我原本以為《圣經》是沒有感嘆號的,去查了,結果有。正如我原本以為天安門城樓的標語上是有感嘆號的,去察看,卻沒有。

2014—4—27

安樂林

早熟的兒童,具有統(tǒng)計學的能力,當他被父親緊緊擁抱,聽到對方說“今后我一定要好好待你”時,他就知道,明天他少不了還要挨頓打。因此,他嘴對耳朵,對父親說:“你還是別抱我了?!碑?shù)暮艹泽@。第二天,當?shù)挠执蛄怂活D,打完,又心疼地抱住他。

也許是后悔引發(fā)了毆打,毆打又引發(fā)了后悔。正如一個煙鬼喝茶,感覺嘴中濕潤,非得抽上一根煙中和中和不可。等煙抽完,口干舌燥,又非得大飲一口茶不可。這樣很快就抽了半包煙。

2014—7—10

協(xié)和醫(yī)院

對病友M的速記

五十歲,來自一個三個字的城市,農民,因血管炎入院。一天,清潔工往醫(yī)院里帶進一位理發(fā)師傅,用推子給他推了個平頭,花去他二十元。他一只眼是壞的,可能是打石頭時讓濺起的石粉飛進眼睛里,導致它失明。他說,找人吹了很久,也不知道吹出來沒有,沒去看醫(yī)生,結果瞎了。晚上他失眠,坐在床上靜靜看著墻壁,子夜,護士到各病房檢查,因見到他坐著,便將電光照在他光滑如卵石的臉上,有一次正好照在他死去的那只白色眼球上,令她們跺著腳發(fā)出驚呼。他的手指是畸形的,關節(jié)突起如樹瘤。雙腿骨瘦如柴,差不多用一把起子就能敲斷。他兩只腳的第二至第四趾均被截除,剩下的大腳趾和小腳趾黑黑的,像蟹之螯足,極為寬疏地張開著。住院期間,他一直沒下床,除非是被抱進輪椅推著去檢查。坐在床上,他要么發(fā)呆,要么和自己幸存的趾頭玩耍。有時他躺下去,輪番把兩只腳朝天蹬出去,這是醫(yī)生教給他的鍛煉辦法。在他身上有一種早已準備好的謙恭,這讓我想起福克納小說《押沙龍,押沙龍!》里殺死主人托馬斯·薩德本的雇工沃許,即使是在殺對方,沃許對對方也是謙恭的。他說不好普通話,入院一周后,他掌握了一種讓人發(fā)笑的技術,就用方言重復別人的詞匯,比如“角(絕)了”,“真是角了”。他的笑聲,總是保持三聲以上,以使別人不冷場。他說,自從某一天后,他的腳下地就像是踩了棉花。從骨子里他對這個比喻感到滿意,就像我對人說吐血時,喜歡說吐出來的血團狀如櫻桃。他不愿及時治療,一是因為窮,二是和我一樣,對疾病持一種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

每天,一位實習女醫(yī)生端來一盆像是可樂的藥水,給他泡腳,隨后給趾頭纏上紗布。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通過這名字,我們能想到她來自一個較大的城市,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為他消毒時,禮貌、客氣并且充滿尊敬。她認真地工作時,我們都變得肅穆起來,害怕自己的言語猥褻了這神圣潔凈的場面。

照料老漢的是他的女兒,不到三十歲,已婚。皮膚和暮色一樣黑。十幾天來,她都穿一件粉紅色上衣和一件白色緊身長褲,系一根大腰帶。腳蹬一雙高跟涼鞋,鞋底又寬又厚,鞋面是麥芽糖色的,有奇怪的飾扣。她為父親倒尿、處理大便、敷藥、買飯,未見有半句怨言。她一直扎著馬尾辮,直到父親出院,她才將頭發(fā)散開,并替自己畫了眼影。她雇車送父親回家,談定價錢七百元。“出租車的話,打表要一千二百元,另外還要付過路費?!彼f。

2014—7—11

協(xié)和醫(yī)院

對病友B的速記

三十三歲,京郊農民。梨形臉,頭發(fā)打摩絲,顯得油亮并且粗硬。身材敦實,有胸肌,當他穿著西服、短褲和白色T恤進來時,我感覺像是《欲望號街車》里馬龍·白蘭度扮演的斯坦利來了。如果個子高點,就更像了。我在心里說,這樣的男人對布蘭奇這樣需要依靠陌生人的善意才能活下去的女性,可是有一定侵犯性啊。

很快我就不這么看,實際他具有我所不具有的、幾乎是天生的善良。他年幼的兒子來探望他時,我再次在他兒子身上看見這種比泉水還干凈的善良。他們父子在需要做出選擇時,總是把不好的留給自己,把好的留給別人。做出這種權衡,快如閃電。甚至可以說他們根本就沒做什么權衡,是本能讓他們認定別人比自己重要。這種善良和他們偏紅的膚色一樣自然。

我們都被他的善意給喂飽。他盯著手機看,看到什么精彩的,就一拍床沿,朝我們大聲復讀手機上的內容。多數(shù)是笑話。有一些我聽過,甚至聽過不止一遍。遇到有人需要搭把手,他總是跳過去。他喜歡替人搬凳子、搬床、打飯,他從不因為一個病人味道太重就不去攙扶。他還不停地沒話找話,仿佛病房里的每個人都處于彌留狀態(tài),需要說話,不說話,眼睛一閉,就永遠地睡過去了。有時他說話沒人理,就嘿嘿笑著,自己給自己收場。

我們無論說什么,都不用擔心沒人搭理。有一次,有人說肺部有病應該多吃梨子,他馬上站起來開玩笑:“就應該沒心沒肺?!蔽覀兌疾恢佬c在哪兒,只好看著他自己笑出了眼淚。

剛來醫(yī)院的那個上午,他不停地和哥們打電話,打完一個又打一個,開頭總是固定的:“嘛呢?”第二句是:“我來協(xié)和住院了。”他歇工時,我們和他一起對未來心懷期待,總覺得病房從此會人山人海。遺憾的是,除開他的妻兒,并沒有人來看望他。

他的手機戴套,手機鈴聲是一首叫《小蘋果》的曲子。另外他痛風,由此可逆推他的飲食及交友狀況。他說一喝啤酒,關節(jié)和腿就痛。醫(yī)生沒查出他有什么病,醫(yī)生說你身體比我還好,就是肚子有點大。

2014—10—29

安樂林

夢中,一對年老的夫婦在人們的簇擁下來到我的辦公室,在老嫗懷里抱著一名熟睡的孩子。小艾,他們親切地叫我,然后開始講述他們這好不容易生下的獨子所擁有的神靈般的才智。比如他能在一秒內口算出四位數(shù)的數(shù)字相乘的結果,比如:

1999×9991=19972009

“就是五位數(shù)的也可以,不可思議呀,他一天學也沒上,目前還只有兩歲半?!眮碜源謇镄W的老師說。相關的才能還有倒背千家詩。比如樓層一上更,目里千窮欲,流海入河黃,盡山依日白。流利通暢。他還準確預測了全村三次停電以及一起高壓電觸電致殘事故。有一天他念了一串數(shù)字和字母——123456789byebye——沒人知道是什么意思,直到幾天后他自己說,這是俄羅斯的核武器密碼。

“你們現(xiàn)在想干什么?”我說。當時我是洪一鄉(xiāng)的一名三級警司。

“我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應該把這孩子交給國家。”他們說。

2014—10—30

安樂林

夢中,一位在精神病院干過護理的女士,自稱姓莊,向我轉述了某個患者說的一番話:“……應該是在某個時刻,我發(fā)現(xiàn)臉上出現(xiàn)的表情是我父親的。人們常說,一個人到了歲數(shù),就會變得像他上輩,無論是長相、說話的風格還是手勢。甚至思維習慣也一致。我的情況不是這樣,我不是像我的父親,而是就是我的父親。我的肉身成了父親行使他意愿的傀儡。后來,我感覺父親消失了,祖父進入我的身體。我記得祖父小便時總是用尿液在池壁上畫圈兒,現(xiàn)在我也這樣。他們輪番來到我身上。有一天我感覺祖父幾乎是被人扯出了我的身體,與此同時,父親迫不及待地進來。原因是祖父待的時間太久,破壞了他們父子間制定的協(xié)議。后來,似乎是看見我基本不能守衛(wèi)自己的身體,方圓幾公里內,只要是死了的,就都住進我的身體。他們還給我起了外號叫婊子。我就實話對你說吧,我不是什么精神病,我之所以認可自己到這兒來,也是因為我個人已經處理不好這事了?!?/p>

2014—12—11

安樂林

預言的實現(xiàn)

《麥克白》這部劇作講述了一個圈套:

女巫看見未來,麥克白成為蘇格蘭國王→女巫將它告知麥克白→受此鼓舞,麥克白殺死現(xiàn)任蘇格蘭國王→麥克白成為蘇格蘭國王→這一既定的現(xiàn)實被女巫在發(fā)生之前看見。

麥克白曾經猶豫,但是他的婦人欲火炎炎,是她推動麥克白走向謀反的不歸路。

2018年11月19日補:在《惡,或自由的戲劇》這本書里,作者呂迪格爾·薩弗蘭斯基提到:克洛諾斯從父親那里得知,他有一天會死在自己兒子的毆打下。因此,克洛諾斯把剛生下的孩子都吞進肚中。只有宙斯幸免,因為母親把他藏在克里特的一個無法到達的洞穴里。返回的宙斯迫使父親把吞食的兄弟姐妹重新吐出。于是,以宙斯和奧林匹斯神族為一方,父親克洛諾斯和提坦神族為另一方,雙方爆發(fā)可怕的戰(zhàn)爭。

2014—12—29

安樂林

長篇《早上九點叫醒我》未用素材一:

宏梁說:“在一種潛移默化的過程中,人們早已喪失自我。在十八世紀或十九世紀,病人對待自己的病情就像是對待一件自己的作品,會熱情地和醫(yī)生爭辯,然而在今天,這種田園關系永遠地消失了,病人變成醫(yī)生面前一群待處理和待矯正的對象。我們不可能再和醫(yī)生聊上天。我們和他的關系比鐵還硬,比冰還寒冷。他不容商量地安排我們。我們是被安排者。對我們來說可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在他們這兒只是無數(shù)待處理的事之一。我們不得不收斂起自己的莊重與濃情,坐在候診區(qū)沉默地等待。呵,我們休想在這里為自己的癌癥或心臟病偷哭一下,因為就是我們自己也覺得這是件荒唐的事,如果所有病人都在這里哭起來,這里將會變成什么?而且要是別人不跟著你一起哭,你孤孤單單地哭,大家都像鵝一樣冷漠地看著你,你將如何面對自己?滑稽啊。我們乖乖地等著被叫號,被處理。死亡和訴訟也是這樣。也許自瓦特先生發(fā)明蒸汽機起,我們人類便不得不習慣這種經濟的運作方式。先是城市,接著波及我們農村。我們像走向集中營的人一樣,排著隊,馴順地交出自己。我們的腳步聲沒有傳遞出任何不滿,它的聲響就是鞋底碾壓地面并讓地面形成合適反作用力的正常的聲響,甚至為著避免誤會,我們還故意放輕步伐。我們看著雞蛋、牛奶、豬肉、衣服、樓房在批量生產,也看著自己的疾病、罪行與尸體被批量處理。我們的尸體被送到菜市場一樣的火葬場,在喧鬧中經過一陣等待后,終于輪到我們,穿著阻燃工服的工作人員核對好我們親屬手執(zhí)的號碼,將帶輪子的裝著我們的鐵床拉進去。這就是我們逐漸習慣的離開人世的方式。工業(yè)化的方式。被倡導和被支持的方式。昨天死,今天火化。哥,我理解你為什么想土葬,只是我沒想到你這么快會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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