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童心啟示錄

小滄桑:李成散文集 作者:李成 著


童心啟示錄

人一生下來,大概就在尋找光明,尋找他的世界。

我大約還記得我睡在搖籃里醒來,眼睛四處張望的情景;似乎不久后,我就能夠走出家門,一個人來到村路上玩耍,不免惴惴不安,因為一切還都那么陌生,這時村頭果然響起激烈的爆竹聲——原來有人家在辦喜事,我驚慌失措地拍打院門,要躲回家去。但我在一天天成長,我終于小心翼翼、步履蹣跚地試探著走向外面的世界。

接下來的記憶卻是不知過了多久,一年抑或兩年,我竟然跑到村頭打谷場的門樓下,這座門樓沒有存在幾年就拆除了,以致我后來很長時間都想不起來這里曾經(jīng)有座門樓——那大約是簡陋地搭蓋起來的兩層建筑,上面一層不高,但下面一層還是有些高度,我不知怎么就能攀爬上去了,而且還帶去了一坨泥巴。后來還來了個差不多大的伙伴,我們把泥巴搓成長長的線條,從這頭牽到那頭粘貼在壁子上,再用泥巴捏成了兩部電話機,然后便與伙伴在兩端裝模作樣地打起了“電話”:“喂,喂,你聽見了嗎?”這樣地一陣亂喊。真不知道此前我是從哪兒知道電話這么個物什的,那時那么小,爬上門樓的二層都那么費力。然而這人生最初的記憶是多么珍貴。

自從一個乞丐來到我們村,給我們捏出了幾只泥鳥,我們大受啟發(fā),也玩起了泥塑。貧窮的鄉(xiāng)野幾乎一無所有,但泥巴到處都是;幾乎每一個鄉(xiāng)野的孩子都是伴隨著泥巴長大的。先是模仿著捏些小動物來玩:小鳥、小雞、小鴨、小豬、小牛等,不消說,捏得都不太像,但是風干了,散置在屋角,歪歪扭扭的一排,其實也蠻稚拙可愛。當然,也有幾次我們捏塑了幾個人,但那是惡作劇,把它取了小伙伴的名字,捉弄小泥人也就達到捉弄真人的目的。正是在這樣的場合,大一點的孩子給我們講起了人類的“起源”:人都是女媧娘娘用泥巴造的,一開始,女媧娘娘還蠻有興致,做了些像模像樣的人,后來,大約是累了,就有些隨意,甚至用繩子抽打泥漿,濺起的泥點也是人,所以,這個世界上有人長得俊美,而有人就不免丑陋乃至有些殘缺了。我們聽了都駭然,在心里都希望自己屬于被女媧娘娘認真捏制的那一類。

此后幾年差不多整天在泥土里滾打,自覺不自覺地用泥巴滿足自己渴望歡樂的心。現(xiàn)在想來,這很難說不是用泥巴來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想象。我們做得最多的當然是各種“武器”——駁殼槍、刀劍乃至長槍,這些都是我們玩打仗少不了的“家伙什”。這應該是從電影和連環(huán)畫上獲得的靈感,那時候的電影講述的大多是戰(zhàn)爭故事,以致讓我們認為戰(zhàn)爭是一種生活常態(tài)。我們的駁殼槍做得惟妙惟肖。先是準備好泥,東山坡上有的是黏性極強的黃泥,再做成坯,用刀子切削成槍的形狀,然后風干,再用小刀一點一點地修理、雕刻,從準星、扳機到槍柄,都精雕細刻,最后還要用墨汁把它涂黑,這樣一把極為逼真的手槍(當然是在我們看來)拿在手里,我們頓時就覺得自己真的成了一名戰(zhàn)士了。有時還在槍柄上系上紅綢,玩起打仗來,用手一揚,高呼“前進”,也就氣足膽壯,別提多威風了。機槍,我們是先做轉盤,再做槍管、槍托,有時槍托和支架就以木棒代替,這樣一把機槍,在伙伴們中間轉售要好幾角錢哩。有那么三四年,我一直沉迷于此,做起這些泥巴槍來總是興致勃勃,把家里搞得到處都可見到泥坯、半成品和成品,仿佛就是個做陶器的拉坯車間。手忙腳亂起來,甚至動用廚房里的菜刀來切割泥團。有一次在切削時,刀子不小心碰到對面的一個小伙伴的上嘴唇,劃出了一個口子,好在不曾流什么血,他連一聲呻吟都沒發(fā)——大家都到了忘我的境地。

就這樣,幾乎整天在野地里玩呀玩呀,簡直不知道天地間會有什么煩心的事,會有壓力和憂愁,真可謂樂此不疲。但說來也怪,一過十歲,我們就再也不玩這些了,像是一下子懂了事似的,跟泥巴什么的說聲再見,甚至對其他玩具也沒了多大興趣,仿佛大家一下子都告別了童年,告別了泥巴時代,長大了。

但七八歲到十一二歲的孩子,到底還是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時候多,然而母親不管這些,她常常把一柄小鏟和一只圓籃塞到我的手里,說:去,去挖點野菜來。

這野菜并不是挖來給人吃的,而是作為豬的飼料。那時候,田地里生產(chǎn)的糧食雖能勉強讓人果腹,但沒有多少可以剩給家禽家畜,所以需要挖點野菜作為補充。這挖野菜的傳統(tǒng)叫法也就是“打豬草”——我們家鄉(xiāng)一部很有名的黃梅戲正是以此為名。我的母親年輕的時候還曾在鄉(xiāng)間表演過,可惜到我長大懂事,她早就不唱了(倒是聽她哼過幾句),所以我并不知道這出戲講的是什么,直到寫作本文前不久忽然有了興趣查“百度”,才知它說的是鄉(xiāng)間少女為打豬草,損壞了一少年家的竹筍,發(fā)生了口角,后來兩人情歸于好的故事。它還有一段有名的唱詞:“郎對花,姐對花,一對對到田埂下……”表現(xiàn)了鄉(xiāng)村兒女的質樸、自然的個性和天真浪漫的情懷。

但我挖野菜的時候,一點兒不覺得有多浪漫,只認為是個苦差事,我連什么菜可以挖、什么菜不可挖都弄不太清楚——雖然母親拿她挖的野菜給我看過。我不太情愿地挎著竹籃來到野外,在田埂上尋覓起來,找到形狀差不多如母親講的野菜便將其連根鏟下放進竹籃里,同時看見,田埂上還有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也在那里挖,而她們手法熟練,動作敏捷,一棵棵野菜接連地扔進籮筐,沒有猶豫與間歇,我頗有點自慚。時間一久,我漸漸對野菜也有所識別,動作也就快了點。但是,沒有正兒八經(jīng)挖幾天,又出現(xiàn)了另外的情況:我發(fā)現(xiàn),村里我們這撥小男孩都被派來挖野菜,這下好了,我們就湊在一起玩吧。從此,常常沒有挖到多少野菜,卻把自己給挖“野”了——到處東游西蕩,到了天快黑的時候,就胡亂挖點野菜,然后再偷點生產(chǎn)隊里的紫云英、紅薯葉及人家菜園里的青菜什么的,勉強填滿竹籃就回家交差,即便落兩句罵,忍忍也就過去了。

隨之而來的是我們的“視野”在擴大,在外面待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不消說,總是有三五個伙伴一道行動。我們攀著葛藤爬上陡坡去尋野果,也翻過籬笆跑到人家的菜園里去摘黃瓜,路邊的野桃、梨子更是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如果錯過季節(jié),沒有這些東西可吃,我們偶爾也架起篝火,烤一兩根從家里拿來的紅薯吃。那剛烤熟的紅薯,掰開來冒著熱氣,燙得我們齜牙咧嘴且直跺腳,心里卻特別快活。但我們最感有趣的還是躲到某座建筑物的院墻一角去打牌,“爭上游”、“升級”兼“推牌九”,把身上所有的幾枚硬幣和小物件都押上,一賭輸贏,大呼小叫,緊張而又投入。這樣一玩,很快天就黑了,大半天的時光就不翼而飛,最后是不情愿地拖著沉沉的腳步怏怏而回。

如果人數(shù)不夠打牌的,我們就在機關(公社、生產(chǎn)大隊)、場院、供銷社附近東張西望,看廠子里的工人鍛鐵、碾米、車軸承、制筆墨、做買賣,到處都有看頭,都可流連。而那年頭,鄉(xiāng)間還有另一件熱鬧的事,就是常有“文娛隊”進村表演。幾個女孩子穿紅著綠,舉著紅旗,幾個大男孩穿著軍裝,扛著紅纓槍,每到一個村子就排成隊,演唱幾段節(jié)目。我們這些挖野菜的孩子一遇上,哪里還顧得上手里的活計,早就挎著竹籃,跟著這“文娛隊”到處亂竄,把小鏟子、小鞋子跑丟了,把竹籃子擠癟了的事時有發(fā)生,但怎么也擋不住那份熱鬧帶給我們的誘惑。有一次,我隨眾多的人跑了好幾里地到另一個比較遠的大隊去看表演,而這個大隊我還從沒去過,心下不免躊躇,生怕自己迷了路回不了家。這次“文娛隊”后來進了一所小學校,而學校周圍擠滿了人,根本擠不進去看看表演的內(nèi)容,我只得扒上后門附近的窗臺聽了一會兒,也聽不出什么名堂就退回了。后來,我的父親調(diào)動到這一帶任教,我一直在想,我當初跑去看表演的那所小學是否就是父親任教的學校呢,然而實在無從確認。

另一次,我在野外挖野菜,忽然聽見村落間起了騷動,有許多人(主要是婦女)踏上村路往西邊山地跑去。我問一位大嬸去做什么,她告訴我,聽說西山腳下某某村莊有個生產(chǎn)隊長吊死在樹林里,這事非常蹊蹺,所以大家都要跑去看個究竟。我也起了好奇心,把小鏟子放入竹籃往西山跑去,但跑到一條大河邊,別人都在卷褲管過河,我卻忽然感到無趣,望望太陽已經(jīng)西斜,又想到山那邊路太遠,擔心迷路,就折返回來了。

挖野菜,雖然我一直都沒有挖到多少,甚至簡直把自己也挖成了一株“野菜”,但是,我卻借此把自己村莊周圍三五里地方轉了個遍。我第一次看到好幾座只有三五戶人家聚居在一起的村莊,第一次看見那么多的池塘塥堰,第一次看到河灣里那么一大片竹林——風兒吹來,林濤陣陣,陽雀子群飛,甚至到了大山腳下,看到懸崖上的人家……這些都是待在我的村莊所想象不到的。我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可真大。

我們村前的大路是連接西邊山地與東方平畈的一條通道,所以從來就是人來人往。那時候,汽車自是少見,人們出行一般都是徒步,偶有汽車、拖拉機經(jīng)過則差不多轟動全村。大約汽車、拖拉機總是跟遠方聯(lián)系在一起,而遠方對于誰都是一種永恒的誘惑。孩子們老遠聽到拖拉機聲響,就會奔出門來迎接,還要跟在后面一路“歡送”。車前車后奔跑、叫嚷,躍躍欲試往上爬,土路不平,顛顛簸簸,拖拉機手要竭力掌控車輛,還生怕把哪個孩子捎帶到輪下,所以常常左支右絀,十分緊張,就不免要呵斥我們,甚至停下拖拉機,手握搖把,把我們攆走。但我們簡直就像一群蒼蠅,哪里就容易被攆走,即便攆走了,又復糾結上去,弄得拖拉機手十分狼狽,都將經(jīng)過我們村的一段路視為“畏途”。我們雖然也知道攆車子、扒車子是一件危險的事,但渴望冒險,尤其是冒并非十分要命的危險,是人的天性,所以我們從來也不放過一次機會;上學時,更愿意扒上拖拉機,讓它帶我們一段路,覺得既省了力氣,又是一種享受,一坐上拖拉機,迎面被風吹著,暢快極了。久而久之,果然還是有事故發(fā)生。有一次,逢到下坡,扒車的人也多,開拖拉機的是一個新手,性子又不耐煩,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左右擺動拖拉機的扶手,道路又窄又滑(雨后不久),結果一頭扎入溝渠,再也動彈不得,幸好拖拉機手和我們只是跌倒了,除兩三個人碰破了點皮外,其他倒也無大礙。這輛拖拉機一兩個星期后才被拖走。另有一次,就在村口,拖拉機一顛簸,把剛扒上車的一個孩子顛掉下來了,來不及躲避,還是讓拖拉機的后輪從身上碾軋過去了,嚇得我們大喊大叫,拖拉機手也慌忙跳下車,臉色唰地變白,一個健步?jīng)_過去,就把那個孩子抱在懷里不停抖動,還上下搓揉,那孩子竟安然無恙,很快又在地上跑動起來,真是萬幸。

但這也不能阻止我們扒車。每逢有拖拉機來,我也歡呼雀躍,特別起勁地跟在后面攆,跟在后面追,總想找到合適角度躍上去,享受一下坐車的快樂。有一次大約是中午,一輛手扶拖拉機從東開來,扒車的孩子不多,三四個而已。我和另一個孩子很容易就爬上去了,坐在拖拉機的車沿上,很快就出了村子,駛上了村西的丘崗。村落、竹園、山隘口、桐樹林一閃而過,我們仿佛在檢閱家鄉(xiāng)的園田哩,心里美滋滋的,但是一高興就忘了下去,而過了丘崗又是下坡路,拖拉機速度很快,我們又不敢下車了,心想到了前面的村子,拖拉機總會停的,就安坐在車上不動。沒想到拖拉機并不停,過了一個村落又一個村落,到了一片茂密的大樹林旁,拖拉機才終于停下來。拖拉機手走到我們跟前,對我們說:我是要進山拉石灰的,明天才回來,你們也要跟我們一起去嗎?我們一聽,想起還有那么多的山路,想起家里人找不見我們會有多么著急,回去肯定是要挨罵的,便急急忙忙跳下車,一邊說不去、不去,一邊就慌慌張張地往回走。好在是大路,我們知道回家。但一路走哇走,上坡下坡,累得氣喘吁吁,加上同伴比我還小,一會兒嚷渴,一會兒喊困,我只得帶他找一條溪流去喝水,又找一棵樹,讓他靠一會兒休息;很快,夕陽西下,我們離家還很遠,路上行人稀少,曠野寂靜無聲,我想到了叢林里或許會有的野獸,心里焦急得不得了,便一個勁地催促小伙伴,乃至推他、拽他,但越是這樣,他越是磨磨蹭蹭,不肯往前,我真的有些后悔這次扒車了——多少年后,我來到北京上學,有一次跟一個同學到頤和園去玩,返回時天色已晚,已經(jīng)趕不上公交車,大約那時候通往西郊的公交車也少,我們便決定步行回校。走著走著,兩人感到又饑又渴又累,我的那位同學直想打退堂鼓,要找個地方歇一晚,又一再提議在路邊休息一下,我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小時候這次扒車的經(jīng)歷,頓時身上增添了力量,我給這位同學打氣,給他講故事、說好話、聊閑天,終于沒有怎么停頓就回到了校園。

還有一次扒車,我至今都覺得頗為蹊蹺,甚至有點“百思不得其解”。那是在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了,平時扒慣了車,即使到了柏油路(國道)上,一旦沒有老師看管,有機會還是“技癢”。那一次見有一輛大型拖拉機正因爬坡而減速,我和同學們便不由分說沖上去,奮勇地扒上了后面的車幫,眼看把身子往上蹭蹭,就能翻身而入。正在這時,忽然從前面的車廂里翻飛出無數(shù)的鈔票,就像被狂風吹落的樹葉一樣,起初以為是紙片兒,乃至看出是紙幣,自然都松開扒車的手,跳到地上撿拾那紙幣,我三下兩下?lián)尩昧撕脦讖埫?,大都是一角兩角的,還有幾張一元的紙幣,其他同學也撿到了一些,多少不一,我的大約是三元二角。一下子得了這么多錢,我們都高興極了,也很驚訝,怎么會有這等好事?我在心里盤算,拿這些錢做什么用呢?當然首選是買書,供銷店的玻璃柜里早就有兩三本書讓我徘徊很久,難以割舍,我這下可以略償所愿了。于是,我在第二天就拿著這飛來的錢去供銷社買了一本《紅巖》,大約花了兩元多一點兒。消息卻不脛而走,我有了一本書的事竟然連公社植保主任都知道了。當我路過公社碰見他,他便提出借去看,我真很奇怪他怎么知道的,問他,他只莞爾一笑。我借書給他,一個月后才拿回,而這時學校的老師也知道了這事,便告誡我:要拾金不昧,把《紅巖》交公,否則不給評年終的三好學生。我是年年都得三好學生的,缺了還真覺得失落得很,便一口答應交書。書交上去后,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它的蹤影,不知至今還在天壤間否。

這也是小時候有點意思的經(jīng)歷,只是至今我都不明白,拖拉機的車頭廂里怎么會飛出那么多鈔票呢?總不會是開拖拉機的師傅見我們扒車而有意撒錢,好讓我們?nèi)戾X而不去做扒車這么危險的事吧?不過,從此以后,我還真的再也沒有扒過車,倒不是知道這樣做的危險性,而是因為很快我就真的“長大”了,可以“名正言順”地從家里拿上一點錢去搭車了,從此乘坐各種交通工具去小鎮(zhèn),去縣城,去往更遠更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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